独

丑时，夜深。

苏瑶不断地向前跑着，身后的拼杀声逐渐消失了，除了她所有的战士都牺牲在了那里，女孩与他们相遇的地方。

第二次失去一切让她痛苦万分，但经历三年战争磨砺的她比以前坚强得多，她振作起来接着向前跑着。

后面火把的光亮没有停下，一直朝着她的方向快速移动，没有找到狙击手的侵略军逐渐失去了耐心。

苏瑶需要面对的，是成百上千的敌人。

“还剩五发子弹……”

苏瑶查看了一下陪伴已久的狙击枪，剩下的子弹是她如今的生命线。

团长的配枪还剩下一发子弹，然后只剩下腰际的一把短刀。将红巾扎在右臂上，鲜艳的颜色如同浸染过鲜血。

夜晚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阴冷的空气透过划破的衣服把女孩冻得直哆嗦。如今几里之内的山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一群想要把她杀死的恶魔。

哥哥，你在哪里……苏瑶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心形石头，她一直将它带在身上，没有一次忘记。

在夜色的掩护下她逃了很久，最终来到了一座山上。许多墓碑错落在山坡上，碑前摆着一些枯萎的花。

这是苏瑶村子后山上的碑林，每逢清明乡里的人都会来到这里献花烧香。

将手搭上石板墓碑，冰冷的质感传递给皮肤，仿佛冥府的阴气透了上来。

你还活着吗，哥哥？

前面，就是自己的村子了。

没过多久，苏瑶就看到了一片高粱地，在这块地的后方是已经被焚毁的村子。

望远镜已经不知掉到何处，苏瑶用狙击镜看了一眼村子内，没有一个活人。

何止是没有活人，根本没有活物。各种烧成焦炭的房屋和棚子，只有不会燃烧的石砌矮墙和土房子的框架留存。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留下，只剩下屠村后的残骸。

仔细观察了许多房子，屋内并没有躲藏士兵的痕迹，苏家村彻底变成了一个废村。

再往远处就是沙滩和大海，没有办法继续逃了。两侧的山峰时不时能看到火光，自己已经被限制在这块区域。

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沙滩边坐上哥哥的木船，借助没有月光的黑夜划向远方。虽然听说敌人已经占领了海岸线，但至少先要逃出这个地方！

下定决心后，苏瑶快速下山并摸进了高粱地。

但身后一直追击的原后勤部队，不久后也跟着下了山。

苏瑶摸进了村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自己遭到偷袭。但除了半夜的风声，她听不到其他声响。

她弯下身子贴着矮墙，举着枪缓缓向前摸索，但走了半晌都没有什么发现。

苏瑶还记得村子中间的那颗大树，小时候她会和哥哥以及别的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树荫下一片欢声笑语。但如今的她只看到焦枯的树干，却不见童年时的孩子。

那些回忆宛如黄色的胶片，被打上了时间的脚注，如果能够穿越时空的话，她希望能回到孩提时代，这样她就能带着大家一起逃离战争。

确实没有敌人隐藏在这座村子里，苏瑶略微放下了戒心，走近一户人家的院子。

地上有几道干涸的血迹，留存时间已经很久了，尸体大概已经被烧掉了吧。

走近屋内，陶瓷碗筷碎了一地，地上凌乱不堪。墙上还有几道血印，想必这户村民已经尝试过反抗，但他们根本无力逃脱侵略者的毒手。

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被他们夺走了。女孩握紧了拳头，恨意不断在心底升腾。

回头看向原本走来的方位，高粱地的那一端有着些许火光。

她必须动作快一些。

在建筑间的阴影里，苏瑶快步奔跑着，跑了很长一段距离后渐渐停了下来。如今的她从村子一头跑到另一头并不感到太过疲惫，身体素质在三年的锻炼下强了太多。

面前，是她原本的家。

走近院子，推开破旧的木门，从后院吹向前庭的风撩起她鬓角的发丝。地上躺着一把大砍刀，上面粘着一点点红色，是爷爷当时拿的那把。

自己的房间里，被子还像当初离开时那样堆成一团，各种小玩意散落在地上，表面沾满灰尘。女孩在这之中找到了一本小册子。

她为哥哥抄写出的——诗词摘录。

很幸运的是，火灾并没有烧到她原本的家，东西都保存的比较完好。

既然这本诗集过了三年都在这里，那哥哥说不定已经……

将诗集放到床头，女孩准备起身离开，或许哥哥以后回来能够找到它。如今的苏瑶没法带上它，时间在悄然流逝。

我先走了，爷爷，哥哥。

熟练地从后院的洞钻了出去，苏瑶眼看侵略者还没有搜到这里，立即向一旁的沙滩跑去。沙滩上没有任何掩体，这是她的最后一搏。

然而，即使今夜没有月光，但一个人影在沙滩上跑动依旧很容易被发现。

“（外语）在那里！快追！”

一个士兵发出大喊，原本排查屋子的敌人顿时涌出，一齐奔向远处的沙滩。

苏瑶拼命地奔跑，终于是快于敌人一步到达哥哥捕鱼用的渔船旁。曾经跟着爷爷他们出去打渔的她知道该怎么划船！

但到了近处之后，苏瑶的内心凉了一截。

船，搁浅了。

其实侵略者在当年屠村的时候，就把所有的船都捣毁了，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跑。而苏瑶根本不知道这一点。

最后的生路，其实一开始就不存在，冰冷的现实对她泼了一盆冷水。

但是，不能坐以待毙！

身材娇小的她，在平地上奔跑的速度根本比不过健壮的侵略者，但苏瑶还是拿着枪朝沙滩的另一端奔跑。

眼间两边的距离逐渐拉进，苏瑶卸下了枪身上的细管瞄准镜，回头就是一枪。

一个士兵大脑被射穿应声倒地，让周围的敌人硬是愣了一拍，但他们随后接着向苏瑶的位置发起冲锋。

“（外语）是那个狙击手！长官要活的！”

“（外语）这个妞是狙击手？真想知道她被操逼时哭喊求饶的可怜样！”

“（外语）长官没说不能操吧！先到先得！”

以强奸女性为乐的侵略军露出丑恶的嘴脸，向前接近的同时露出贪婪的目光。

可恶，他们不应该害怕我吗？为什么不停下来！

苏瑶不知道，眼前的那群杀人犯在看到自己的姿色后，下半身已经控制了大脑。

快速的拉栓瞄准射击，又有三个敌人被射穿脑门倒在地上，但其他士兵向前奔跑的速度丝毫不减。

于是苏瑶不得不打出最后一发子弹，这一枪打碎了最靠前士兵下体的弱点，这个敌人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下半身血流成河。

这一枪吓得后面的士兵迟迟不敢上前，脑袋都清醒了许多。

苏瑶趁此机会急忙抬脚逃跑，但没跑出几步，自己的右腿就被子弹击穿。

剧烈的痛处让女孩跪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濡湿灰色的军裤。看到女孩尝试站起身子，又一发子弹射穿另一条大腿，痛得苏瑶身体一偏倒了下去。

撑起上半身看向敌人的中央，肩膀上缠着绷带的军官正拿着与女孩同一式的高精度长枪对着她，枪口冒着子弹发射后的硝烟。

该死的，当初就得先把他打死！苏瑶咬牙忍着痛，用充满杀意的眼神怒视着军官。

拨开人群，军官放下枪走到跪在地上的苏瑶面前，身旁还站着一个点头哈腰的黄种人。

“（外语）当初打穿我肩膀的人，是你吧？”

“他说是不是你当时射穿了他的肩膀。”

旁边弓着身子的中年男子用比较标准的本地语言充当翻译，让苏瑶顿时一惊。他们居然还带了个翻译官。

这个人，是投奔敌人的叛徒。

“是又怎么样！”苏瑶心中的怒火更甚，看到英勇的战士们一个个死去，她对卖国贼和敌人的恨意有增无减。

“（外语）她说是的。”

“（外语）好的，我很欣赏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待遇可比那些在山窝子里吃草根的土狗好上太多，只要你诚心归降我们必会以礼相待。”

军官张开双手，展现出包容且惜才的样子，他们那边的狙击手如果有苏瑶这般威慑力也不至于被压在山脚下不敢露头。

中年男人躬着身子朝军官赔笑，示意自己听懂了，然后对着苏瑶说道。

“【我】们军队【会】提供丰富的奖赏，长官【为】了将【你】招收到旗下，将不计前嫌宽容相待。所以，不要重【复】之前的罪行，这个【仇】就算是过去了，怎么样？”

男人的话中有几个字发音略长带些重音，说的时候会眨一眨双眼。文化储备充足的苏瑶成功提取到男人的暗示，表情一愣，随后竟是流下了眼泪。

他，是我们的人。

男人见苏瑶理解了他的意思，对苏瑶伸出了手，似乎是在发出招贤纳士的邀请。

“（外语）哈哈哈！被我们的实力与待遇感动了吗？要不要加入我们？”

军官将长枪丢到地上表示诚意，露出自认为好看的笑容。只是这在苏瑶看来简直丑陋无比。

那么，我也可以安心的去那个世界了吧……

只不过在那之前，也算是为了这个男人好……

“那我也有一点要求。”苏瑶说道。

“（外语）她说，她有些自己的要求。”

中年男人向军官解释道，原本生性暴躁的军官怒视着他。

“（外语）这妞还有自己的要求！？”

“（外语）啊对对对不起长官！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小的可不敢违抗军令啊！”

男人急忙跪到地上，捧着双手向军官磕头，就差为他舔鞋了。这般毫无尊严的求饶举动让军官甚是满意，征服欲得到了很好的满足。

“（外语）你说吧。”

“他让你说出你的要求。”

苏瑶其实知道，像她这样手上沾满鲜血的狙击手，如果被抓到，面对她的肯定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我的【记】性不太好，希望你们能为我提供一份纸笔。【住】所的话随意就好，【我】并不挑剔。最后，我的名字叫【苏瑶】。”

因为担心敌人里有其他能听懂本国语言的人，苏瑶思索一番亦采取了这种方式。

这是，苏瑶的遗言。

中年男人默默握紧拳头，毕恭毕敬地向军官翻译了女孩的话。

“（外语）来吧，只要走过来，你就是我们的人了。”军官脸上的邪笑逐渐显露，藏也藏不住。

苏瑶尽力撑直身子，双手按在被射穿的大腿上，跪在沙滩上一点点用膝盖向前方挪动。

一群敌国的士兵，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苏瑶在沙滩上缓缓挪移，尽显胜利者的高傲。

最后，苏瑶下定了决心。

女孩将右手悄无声息地从大腿根部移到腰际，然后快速拔出刘军的配枪，三点一线直指军官额头。

随后……

一发子弹从敌军后方射出，敌方的狙击手早就瞄准了苏瑶，只要女孩一有不对劲的举动就立即开枪。

子弹以超音速直击苏瑶的心脏，但在生死一瞬之间却被女孩胸前口袋里的心形石头弹开。巨大的冲击力让苏瑶左半身子都转向身后，她瞪大眼睛咬着牙扣下手中的扳机，以自训练以来最近的射程打出子弹。

哥哥，还在帮助我。

最后的子弹并不是用于自我了结，锐利的弹头击中军官的额头，留下血红的洞口。军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径直向后倒了下去，随后就断了气。

无法闪躲，无法反抗，苏瑶从抬枪到射击只用了一秒不到。

以生命为筹码的赌注，她赢了。

看来运气是站在我这边呢。

女孩仰头露出微笑，下一个瞬间几十发子弹打入她的身体，霎时间整个人变得血肉模糊。

见到军官被打死，周围的士兵急忙抬枪处死了跪在原地的苏瑶，即使女孩已经倒下枪火也没有停息。

“（外语）长官！长官！！！医疗兵在哪！快叫医疗兵啊啊啊啊！！！”

中年男子跪倒在军官身旁，发出失魂落魄的尖叫，惊天地泣鬼神。反应过来的士兵才凑近查看军官伤势，然而已经无力回天。

苏瑶的最后一舞，就这么结束了。

身体由原本的灼烧感逐渐转为冰冷，苏瑶的意识逐渐模糊。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练枪时，刘叔叔在一旁的称赞，团里的战士们会和她一起欢呼吵闹，欢乐的气氛掩盖了战争的残酷。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游击队发现时，被架着身子不断挣扎，为战士们添了麻烦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她仿佛看到了哥哥把自己藏在高粱地里之后，大叫着跑向远处的群山，逐渐不见踪影。

她仿佛尝到了读完私塾回来后，哥哥亲手做的鱼肉的味道，虽然手艺有些粗糙但里面充斥着对她的关怀。

她仿佛见到了自己教导哥哥诗词时，哥哥总是会冒出自己的奇怪理解，每次背完诗过几天就忘了个干净。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村子中央的大树上躲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都没有人发现，最后是哥哥抬眼看到了她，将她催了下来。

她仿佛看到了孩提时代学说话时，哥哥怄气不满的可爱模样，原来哥哥以前这么调皮。

她仿佛看到了在下着小雨的夜里，老人将她捡了回去，拿着新打的鱼去挨家挨户换牛奶。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原来这就是自己的一生啊。

意识逐渐下沉，仿佛渐渐没入海底。

我也要，死了啊，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感觉呢。

刘叔叔，爷爷，还有村里的大家，我来陪你们了。抱歉，没能继续活下去……

不知道，哥哥现在还好吗？

也许哥哥跑到了别的村子里，找了个好老婆——不对，哥哥才不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他都对我表白了。

或许哥哥被另一个独立团捡到，现在正在山里打游击战哩。希望哥哥也能像我这样，让敌人闻风丧胆吧，我相信强壮的哥哥可以做到。

亦或许……哥哥也在下面等我呢，抱歉哥哥，等了这么多年应该很寂寞吧。

我会把新学的诗念给哥哥听，还有团里的那些搞笑事情。然后我会教哥哥打枪，得分没我高可是要跪搓衣板哦……开玩笑的啦。

……

好安静啊，只有自己一个人。

意识逐渐模糊了，周围变得好黑……

看来自己也要去那个世界了。

虽然刘叔叔教导我的知识里没有迷信，但如果还有来世的话——

我希望自己，能一直陪在哥哥身边。

苏瑶的遗骸染红了沙滩，让沙粒为之板结，大海为她哀哭。血肉模糊的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无数子弹穿透了她的胸膛。

她的身躯逐渐融入沙子，山茶花的落红触目惊心，身下的大地默默见证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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