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用担心术士的记忆力，像我们这些沉醉在情绪世界里的施法者，被人迫害的痛苦回忆是我们引导法术的重要动力之一，而且留下你们这些秩序狂热者还有其他好处，比如作为反面教材，比如打消魔法天赋者对理性、魔法教育和知识系统的崇拜，比如让新的王者引以为戒。

没有人会害怕一个行将就木，老到吃饭都吃不利索的老人。我们热衷于保存废墟和遗迹，不是为了从中得到什么启发或者学到什么值得铭记的经验——那时你们这些经验主义魔法师的风格，瞻仰和拜访那些老而不死的东西，是术士的一种消遣方式。无论是放肆的嘲笑还是沉重的缅怀，这种感觉都将成为我们使用魔法的力量。

而这是你们学院派永远都学不会的东西。

二十二

兽群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各个魔兽部落氏族在萨满的率领下挺进科林帝国，动乱和破晓革命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中要剧烈得多，村庄人烟稀少，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有被劫掠清洗的痕迹，时隔两千七百多年之后，我们终于重返故土。原野、森林、山川和河流都已经面目全非，科林人的魔法改变了它们的样貌——美轮美奂的景色让每一个魔兽和兽人都感到陌生，只有岩石、泥土和水珠能让我的狩猎者们重回平静，大地血流成河，像萨满预言书里所描述的那样。

十一皇子被妓女特务杀死的死讯很快传来，他隐藏得太好了，以至于皇城奥默罗德的贵族们并没有把这位皇子的死亡当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帝国摇摇欲坠的年代，连皇帝威特赛尔·科林本人都在这几年里遭受过无数次暗杀，死在特务和间谍手里的皇子也起码有五六个，十一皇子维克托·科林人畜无害的样子和他做到极致的保密工作让绝大多数贵族并不知道他是这场革命战争的主谋与挑动者，来自一个以疯狂和鲁莽著称的革命组织的女特务将十一皇子刺杀，她至今都不知道她亲手杀掉了她领导的领导的领导，人类社会的运作模式就是如此荒谬，千百年前没有科林帝国这些繁文缛节的时候就是这样，千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奴隶制在这片大陆上从未消亡，奴隶和奴隶主们与时俱进，所以任何所谓的“革命”都只能取得阶段性成功，然后走向结果性失败。从这个角度看，维克托·科林是幸运的，他死于破晓战争的前期，那是人民群众革命热情最炽烈的阶段，一切都生机勃发，一切都在朝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于是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不断回味那个勾动他革命愿望的美梦，惨状和变质的频繁发生应该会在几年之后，十一皇子无法亲眼见证那些尚未发生但必将发生的事情，这既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萨满们说我企图分裂万兽山脉和兽群，对此我从来都不否认。科林帝国和科林人的悲剧历历在目，我不明白为什么魔兽还要将这失败的道路再亲自走一遍。科林人能将我们驱逐到万兽山脉里，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国家有多么繁荣强大，也不是因为人类那夸张的繁殖能力和源血或魔法等超凡力量。他们赢得了战争，仅此而已。

辉煌文明的创建是无心之举，科林人创造了帝国，然后被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奴役——土地、社会、文明……正因如此，帝国才必然走向崩溃，哪怕最近这两百年里科林人的生活水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赤贫人口被最高议会所统领的政府消灭，宏伟壮丽的魔法城市和一座座兴起的符文工坊让生产力得到进一步解放，谁能否认科林帝国是一个富庶的国家呢？谁能否认科林人的物质水平远超其他种族其他势力呢？按那些萨满的说法，难道他们是因为太富有，太繁荣所以才爆发革命的么？帝国的终结和帝国的诞生一样充满偶然，任何试图复制它崛起道路或者避免它弊病弱点的方法都是无稽之谈。

人类从来都没有被欲望和金钱所奴役，以前奴役他们的东西叫温饱，后来奴役他们的东西叫信仰，现在奴役他们的东西叫市场，以后还会有层出不穷的东西继续奴役他们，比如报纸和新闻，知识和文化——我们魔兽已经被奴役得太久，只不过我们敢于承认氏族和部落里充满明目张胆的奴隶制，这三个字对于我们这些“蛮夷”来说不是什么避讳，可是自诩先进高贵的科林人当然不可能直接承认这个他们看来野蛮落后的制度仍然存在于他们的社会中，贵族不会承认，因为他们既不是奴隶，也没有办法像西海岸人类的黑暗年代那样购买或卖出奴隶，平民也不会承认，因为他们有的对生活现状很满意，有的尽管不满意，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过得比以前好。原地踏步对于这些聪明的灵长类动物似乎是什么奇耻大辱，这是他们的老毛病。

魔兽不会向人类低头，哪怕所有萨满，所有天灾魔兽，所有的氏族领袖和部落酋长都反对我的想法，我也不会动摇。兽人形态已经是魔兽对人类做出的最后妥协，至于他们的体制和方法论，最好全都付之一炬。奴隶本身并不可耻，但是渴望变成奴隶是可耻的，有的魔兽已经意识到了一点，所以他们决绝地离万兽山脉和养育他们的氏族。我们已经识破物质与黄金的谎言，财富女神卢恩的妖艳外表已经不能再蛊惑年轻的魔兽，她只能在奥维亚特神国、科林帝国和科瓦斯大陆上数不胜数的独立城邦继续玩弄她的雕虫小技，市场是一个高明的奴隶主，信息亦然，它们对贫穷且平庸的人类许下美好的诺言，先抛出打窝的饵料，再不动声色地甩出鱼钩——真正的钓鱼高手从来都不是那些着急吃鱼的人，精明的奴隶主往往也并不多么依靠他手下奴隶的产出，权力关系是重中之重，其他的一切都应该抛之脑后。

革命者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残忍，萨满传承给我的远古记忆里，科林帝国的开国皇帝莱登·科林和他的军队与现在的革命军相比都显得温良许多，那时的人类还很喜欢和魔兽交朋友，宏观层面的敌对情绪传导到个人时其实并不统一，但今时不同往日。源血和魔法横行的后帝国时代，科林人比兽群更加相信弱肉强食，资源丰富的社会让那些确实毫无天赋可言的“普通人”无所遁形，光辉灿烂的文明里，普通和一无是处是一种原罪。所以人们要么加入狩猎者的队伍，要么被动成为狩猎者的猎物和垫脚石。

兽群来到繁荣富庶的国度，却没有办法找到一个正常人或者正常的魔兽，十一皇子虽然已经死去，但他的箴言依然在这片土地上熠熠生辉：如果你发现你是一个正常人，那就说明你应该死了。“正常人”是人类先贤发明的伟大谎言，他们永远都存在，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一个真正的“正常人”，西海岸没有正常人，科瓦斯大陆也没有正常人，人人都有病，只不过症状不同，程度不同。奴隶的心灵多愁善感，奴隶的身体脆弱易碎，奴隶的生活充满指指点点，可是奴隶没有办法，他能从指指点点中获得乐趣，这就是奴隶主对奴隶的全部合法性。

接过十一皇子革命大旗的人叫巴格斯，他是个很强壮的魔法师，嗜酒好色，仗义疏财，我一度以为他也是魔兽，他身上的“兽味”很重，但他不使用萨满法术，先祖图腾也无法和他交流。好几股兽群都和他的黑焰革命军打过交道，当然，我都魔兽崽子们没占到什么便宜。如果要推翻科林帝国，他手里的暴力机器已经足够了，破晓革命的目标如果是消灭科林皇室和终结帝国，那它一定会成功，我不觉得有哪支军队能够抵抗黑焰革命军，就算是我的那些远在西海的水族魔兽兄弟也无法与之抗衡，但现在是巨龙历12521年，现在已经不是群雄争霸的年代了，没有哪个种族还在做制霸大陆的春秋大梦，土地不再是馈赠，而是一种隐晦的诅咒，战争是一种探索手段，无论是向外探索还是向内探索，十一皇子明白这一点，可他的同类还不懂得这个道理。

萨满的预言书上说，巨龙带来纷争与毁灭，旧的国度死去，新的国度冉冉升起。人类的毁灭遥遥无期，他们没有坚硬的身躯，大多数人和顽强精神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们总是能奇迹般地活下来，浩劫杀不死他们，我的先祖已经证明过这一点。我不知道破晓革命什么时候结束，但是它也许会比我想象中要快一些，海魔兽与科林帝国圣者的对决很快就会有接过，帝国东南已经被革命军所掌控。

苍茫大地上，奴隶和奴隶主仍然苟延残喘着，他们一瘸一拐地前行，和千百年前一样。奇迹马戏团的魔术师们也无法猜出下一次奴隶和奴隶主将会化妆成什么模样，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东方，巨人般的群山凝视着轰然倒塌的帝国，魔兽们的图腾回应着狂猎的呼唤，古老的力量输进年轻的身躯，那是我们的奴隶主，兽群真正的主宰，伪装成魔兽先祖的万兽信仰，伪装成信仰的超凡力量，伪装成超凡力量的兽性和欲望。

我不相信奴役是一种必然，血海深仇让我无法赞许人类，但我尊敬他们所做的工作。他们意识到奴役的存在，并且为了打破它做过不少努力和尝试，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的态度我很欣赏。他们先后杀死过天命、神灵、贵族这些奴隶主，也杀死过各种意义上的奴隶，最后他们功亏一篑，败在市场和人民的手里——不先消灭奴隶，杀死再多奴隶主也无济于事。

伟大的失败，这正是破晓革命的终极意义。

二十三

人们越来越害怕魔法。

这种超然的力量不接受任何意识形态和阶级叙事，在帝国时代末期，科林人终于确定了这一事实。法术模型的存在让平民和贵族都感到畏惧，无论这个人属于哪方势力，哪个阶级，贫穷还是富有，只要他拥有灵能，只要他能用灵能之线把空间中的元素按照魔法书上法术模型的指示排列组合成那个特定的样子，法术就会发生——它和人的出身无关，和是否在科林帝国无关，和高矮胖瘦无关，和任何人类社会文明沾边的东西都无关。法术模型和魔法理论知识，它们冷漠无情地矗立在那里，它不偏向于任何个人或团体，也就意味着它可以被任何个人或团体所利用。

当一视同仁真正到来的时候，科林人渐渐感到恐慌。魔法师、炼金术士和符文工匠虽然不说，但是这个群体的人已经逐渐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大多数帝国社会里的问题全都可以转化为不带任何立场的纯粹技术问题——锤子铸造成什么模样才更好用？符文如何设计才更具威力或者更高效？浮空飞艇用什么材料才能在空中平稳行驶？诸如此类的问题在魔法学院的研究者看来是和阶级无关的，和政治立场更没有什么关系，魔法和炼金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你来自科林帝国他来自独立城邦所以就对你好一些，不会因为你是恶魔他是萨满所以就让你施放的法术威力更大一些，如果你们用的是同一个法术模型的话。

破晓革命发生前，这样的思潮便席卷了整个科林帝国，工具理性和技术思维这些用于魔法研究的东西被举一反三地使用在社会的各个领域，魔法城市里学院林立，高度抽象的知识和思维训练成为“聪明人”的一种象征——效率至上原则使得整个帝国开始高速运转，它们与财富女神卢恩的大陆通用货币齐头并进，狂飙一直维持到双头鹰共和国建立的数百年后。

战争改变了很多东西，革命之后创立的共和国进一步巩固了人们那些不敢公之于众的想法。法师、源血战士以及各种各样的佣兵越来越不受人待见，曾经他们是英雄，是光荣的先驱和探索者，但是现在人们已经不相信魔法和超凡力量，共和国人民中已经形成一股奇异的舆论氛围——所有掌控超凡力量者必然会被超凡力量所反向掌控，他们已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没有感情的思维机器，他们的所有工作都为逻辑和理性而完成，他们丝毫不关心这些被称为“技术”或者“工具”的东西到底能否给其他人、社会和人类文明带来好处，他们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一意孤行地钻进所谓知识的海洋，并且要求其他人也和他们一起接受这样的“异化”。

双头鹰人一开始相信超凡力量，后来他们认为高度抽象的思考是危险的；然后他们相信市场，财富女神卢恩的黄金卷土重来，差点劫持整个共和国；最后他们拒绝了魔法，也拒绝了市场，“高墙”所形成的巨大屏障让他们安于现状，魔法城市依然繁荣，以物易物重新成为主流交易方式，谈论“利润”和“收益”在双头鹰共和国后期和谈论“魔法”和“知识”一样可耻，共和国的统治者们欣喜地发现，既然阶级叙事可以蛮横地塞进各个问题里成为一种解答方式，那么人们就不需要其他答案了，正是因为无边无际的贪婪，延续两千多年的科林帝国最终走向覆灭，双头鹰共和国有此前车之鉴，革命军政府决不允许未来有革命从外部发生，其实从内部发生也不行，但是碍于他们是革命者的后裔，所以他们口头上不得不坚持承认革命的神圣性。

法师、源血战士和其他超凡者并没有被赶尽杀绝，他们被圈养，一切传承自科林帝国的魔法知识和技术都被封存在双头鹰典籍馆里，拥有阅览权限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无一不是通过了意识形态考核的超凡者，虽然这样的审美取向导致他们在魔法学和炼金术领域很难取得什么创造性的发现和进步，但是他们足够安全，“魔法服务于人类，而非人类服务于魔法”的思想钢印被打在他们的头脑里，唯有如此，超凡力量领域的学者才有资格进入双头鹰典籍馆。

其实共和国的领导者们大可不必这样谨慎，解除了对圣教和黄金天使卢恩的信仰限制后，学者和超凡者的日子就已经非常艰难，虽然万兽山脉的魔兽氏族全面进入共和国的领土，但它们大多活动在山谷和原野以及那些高墙之外的世界，处于这些“蛮荒地”的村庄与城镇虽然名义上仍然属于双头鹰共和国，但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并不需要给共和国政府缴税，共和国的军队也不会派遣到那些地方去——事实上，共和国军队并不会离开高墙半步，无论外面的人还是恶魔或者魔兽如何挑衅。

法师公会和佣兵公会被黄金天使击溃，超凡力量者是个事多钱少的行业，市场为王的那几百年里，年轻人很少选择成为源血战士或者魔法师，哪怕一个人有灵魂启迪的天赋，哪怕一个人体内的源血浓度显著高于他的同辈。魔法和超凡力量没有什么曝光度，安全的魔法城市里也没有什么魔物或者怪兽需要超凡者动手——共和国银行的建立正式宣告资产流动进入透明时代，极力配合的黄金天使卢恩与双头鹰共和国达成合作，那时候的魔法城市里，金卢恩纸钞和黄金卢恩硬币几乎被全数回收，一切交易都在上帝和黄金天使的注视和见证下进行，只不过后来卢恩把上帝吞噬，黄金天使晋升为黄金上帝，圣教也转变为黄金教会。

借卢恩吞噬上帝的契机，双头鹰共和国与市场进行切割。理由与魔法如出一辙，起初人们以为市场和魔法这种超凡力量不一样，但他们慢慢发现市场和黄金也是一样的，甚至市场和财富比魔法还要可怕，魔法只不过是独立于意识形态和阶级叙事，但市场和资本却会反过来影响和操纵意识形态，并且形成崭新的阶级叙事——这对双头鹰共和国的统治者们来说是更不可接受的东西，不仅如此，在黄金的刺激下，对理性工具和技术思维的尊崇渐渐有死灰复燃之势，追逐财富的人们把算盘打到了魔法和其他超凡力量的头上，土地、人口和信息都是黄金的其他几种形态，而高墙挡住了黄金天使或者说黄金上帝的脚步，于是信徒们展开对双头鹰典籍馆的袭击和对高墙的爆破，保存力量传承的军队很快就将激进的逐利者剿灭，对市场的清算于是开始，所有教会和信仰被双头鹰共和国彻底驱逐。

避孕套工厂是共和国炼金术士和符文工匠们最后的容身之地，也是所有超凡者苟且偷生的地方。把知识与思考视为禁忌的双头鹰共和国把避孕套工厂保留了下来，避孕套的制作工艺极其复杂，而双头鹰共和国对它的需求量又非常大——统治阶层是该项产品的主要需求者，在科林帝国时代，避孕套就是专属于贵族和有钱人的“高档物品”，普罗大众无论日子过得好或坏，都几乎不可能消费得起避孕套这种在黑市里都千金难求的东西。双头鹰共和国将这个传统延续下来，只不过革命军政府做得更加隐秘，魔法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避孕套工厂的存在，他们以为这种“魔法浓度”过高的场所早就被军队铲除了。

被严格限制使用资格的避孕套并没有对共和国人民的生育率造成什么影响，共和国官方的统计年鉴里，双头鹰人仍然有四亿之多，如果只计算四十九座魔法城市里的人口，那么也有2.4亿人，这一数字保持了近五百年。

得益于避孕套使用者对避孕套质量的“苛求”，每座魔法城市里的炼金术士、符文工匠和其他超凡力量者没有被赶尽杀绝，他们为权力者想方设法提供体验更舒适的避孕套和催情剂，让他们不仅可以方便地纵欲，而且还成功让统治者们将权力阶层和军队的人口控制在他们认为“舒适”的区间。

科林帝国魔法学院的魔法传承主要分布在避孕套工厂，市场被封禁后，许多富商和收藏家都伪装成工人混进避孕套工厂以逃离清算。他们和众多超凡者并没有真正视自己为“前朝余孽”或者“魔法赓续者”，那个拷问没有得到解答的同时，肉欲和混乱的时代让他们耽于享乐——只有在欲望得到释放的间歇，他们才能放弃声音和对话，展开被人唾弃的、文字层面上的高度抽象思考。

海啸摧毁了港口、工厂和双头鹰，太阳变异后，我们迎来政治无意识的世界。

二十四

你们在寻找一种模式，可能不止一种，这个想法很危险，你们也并不确定有没有做好准备。

“准备充分”本身就是一种模式，和“天赋”、“能力”、“才华”这种东西一样，你们很相信这些东西，以及前帝国时代就流行开来的各种方法论，毕竟你们从中尝到了甜头，用你们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某种“路径依赖”，如果你们只需要寻找一种模式的话，那你们已经完成目标了，因为你们现在就处于这种模式当中。

法术模型给了你们灵感——这是一个相当温和的说法，用吟游诗人的语言来说，你们已经被魔法和各种法术模型与魔法知识征服了，它们确实很好用，也很可靠，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那他就很难拒绝这些东西，并且不断使用和重复它们。那些经典的法术模型从来不会出错，如果出错，说明是施法者的问题——复盘和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哪怕这个人的灵能天赋糟糕透顶，哪怕他的灵能之线少得可怜或者灵能之线的强度脆弱不堪，只要他能够老老实实地按照某一法术模型的说明，将空间中的八大元素按到对应的数量、大小、位置和构造方式复现，那么这个法术一定会成功，并且效果不会有任何折扣或者意外，那个法术会跟魔法书上写的范例一模一样。

你们承认模式的力量，它比黄金还要坚固可靠，很多时候比黄金还要值得信赖，还要富有魅力。你们中的大多数并不多么痴迷于财富，我以为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比起纯粹地累积财富，更喜欢使用财富，所以钱财对你们的吸引力看上去很大，实际上极其有限。比起“能够放开手脚花钱”这一状态，取得某一领域的成功，在某个社交圈层声名卓著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往往对你们吸引力更大，在这个时候，黄金和钱财便由于它太过自由和抽象所以并不能让你们感到可靠，和模式相比，财富显得太天真，又太不含蓄。

赤裸不是本能，隐藏赤裸才是我们的本能。因此“找理由”或者说“找借口”很快就成为我们的艺术，甚至可以说是人类的全部艺术，在魔法和其他超凡力量出现之前。模式就是这门艺术的终极，其实我们很久以前就发现了模式的魅力，比如日出日落，比如四季更替，模式它看不见又摸不着，可是你们非常笃定它比最坚硬的次元棱晶还要坚硬，比最亲密的恋人或朋友还要忠诚，比巨龙和矮人工匠手里的珠宝还要永恒，从这个角度看，模式是完美的。

模式比具象的事物生动，比纯然抽象的东西有序——谁能否定吟游诗人们的音乐是由重复的段落和固定的音符组成？谁又能否定他们的音乐可以让歌者和听众都获得各不相同的精神体验？无论是发现模式、创造模式还是重复模式，人们都可以从中获得快感，这和隐藏赤裸一样，是我们的本能。

所以我不准备否定你们，也不打算阻止你们。我不敢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理念，但是和那些根本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的人相比，我至少不会犯那些低级的错误——比如认为模式一定是死板的，一定会走向僵化与腐朽，一定很容易过时或者具有迟滞性等等。其实很久以前你们才是主流，在整个科林帝国时代和双头鹰共和国的前中期，人们都在追求各种各样戴着面具冠以其他姓名的模式。它一直都很灵活，恐怕“模式”也不是它的真名，你们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语言在帮助我们思考的同时，也确实限制了我们的思考，或者不妨大胆假设，“那个东西”是一种不能由人类文字所表述的存在，我们现在用“模式”来代指它，只不过我们时刻需要保持警惕，提防语言文字对我们思维的反向支配，只有在这种支配下，我们才会走向腐朽和僵化，变成巫妖和死灵法师手下亡灵般的存在，我们的精神要高度紧张，对于“模式”，对于文字和话语。

像把长剑插进剑鞘那样，你们要把世间万物装进模式里。宏图大业往往由小事和细节构成，你们要做的也不例外，人们批评你们的呆板和机械化，殊不知他们自己很多时候比最简单的机械还要机械化，比最简单的法术模型还要单调无趣，你们何必跟那些人闹情绪呢？我怀疑这一互动过程本身也能总结成一种模式，或许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已经注意到了，生活，人类、魔法、炼金术以及世间万物，这个庞大的命题本身就可以被拆解成各种模式，或者被各种更加宏大的模式所容纳，你们应该更喜欢后者一些，毕竟你们认为模式显然是更加高级的存在，我们所见到的事物只不过是模式的外显，实际上它真的需要外显吗？你们认为不需要。就像人类之于魔法，那些魔法学历史上的伟大先贤发现了各种各样的法术模型，但是魔法本身并不需要人类，巨龙可以使用龙语魔法，精灵偏爱贤者法术，恶魔有邪能法术，亡灵们多用黑魔法，还有东大陆的巫师、仙人和妖魔鬼怪……人类之于魔法，就像生活之于模式，这是你们的信条之一，就算不是原话，也绝对有相近的表述。

太阳异变后，你们被称为“公式人”。其实在我这个老古董看来，这个称呼没有一丝一毫的贬义或者调侃的意味——不过现在世道已经变了，人们不相信实话，也没有实话实说的习俗。真实这个概念本身就显得如此不真实，于是反话和混淆大行其道，高墙的升起和魔法的衰败让距离感进一步加深，不过你们不必感到悲观，在那个你们认为欣欣向荣、百花齐放的时代，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距离感一样很强烈，只不过当时魔法和超凡力量大多数人接触不到罢了，或者说接触到的人很快就会脱离原来的环境。

声音的时代结束后，人们前所未有地崇尚文字，这样的表达习惯反作用于话语，所以在现在的人们看来，“公式人”是一个很具有羞辱感的称谓，它不够明确褒义或者明确贬义，所以它就是明确贬义，而任何明确褒义或者明确贬义的称谓，其实也是明确贬义——神国奥维亚特让上帝死了，双头鹰共和国又亲手把人埋葬，褒义就是贬义，贬义也是贬义。公式人军团不受待见在你们看来十分奇怪，但是在其他人的视角来看，公式人的成分极其复杂，而成分复杂的组织百分之百心怀鬼胎，所以先给你们扣上一个帽子，如果你们的表现令他们满意，他们就以退为进，让攻击性消失在这本就中性的称谓里，如果你们的表现令他们不满意，那他们就以进为退，通过刻意重复中性的称谓来构建起幽灵般的攻击性。

不过你们这些公式人很快也就无所谓了，重复本身就是模式的特征，那些经典的法术被魔法师们一再重复，法术模型就是经得起重复的东西，模式当然也如此。你们接纳了那些对你们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人，曾经他们是极少数，现在他们是大多数，公式和公式人最不在乎的可能就是人数，在帝国时代，你们最鼎盛的时期，公式人在贵族阶层也不怎么流行，其实你们一直都很灵活，就像那些美妙且复杂的圣阶法术模型一样，拥有千奇百怪的形态、丰富的变化和各种各样的效果，但不知何时起，“呆板腐朽”成为了公式人的刻板印象。你们似乎也懒得向谁证明模式的优越性——普罗大众眼里的所谓富含美学价值或者艺术性的东西，在你们看来不过是一些简单且老到发霉的模式，或者是这类模式的排列组合，你们已经无法从中获得乐趣，你们探寻“成功”的模式，探寻“幸福”的模式，探寻“完美”的模式，正如我之前所说，天赋、环境、条件、准备、训练和其他诸如此类的词汇就是你们在探索道路上的小发现，毫无疑问，你们这些公式人拥有最顶级的“总结”和“学习”的天赋，你们中的超凡者比如魔法师或者符文工匠总结出了法术模型和炼金符文这样的模式，你们中的不具备超凡力量者整理出其他凡世知识。

后来你们试图跟财富女神、黄金和市场较劲。你们大败亏输，当然，黄金上帝卢恩也没有赢。我不认为你们是同归于尽，因为你们的死亡有先后顺序。如同西大陆人类和魔兽的斗争，大大小小的战争持续了成千上万年，你们认为资本市场是桀骜不驯的野兽，资本市场认为你们是刚愎自用的蛮人，最后你们一起被扫进垃圾堆，海啸、地震和太阳变异接踵而至让你们都雪上加霜，谁都抬不起头。

你们是一群可爱的公式人，手持因果逻辑的武器，勇敢对抗老奸巨猾的命运和扑朔迷离的市场。对于敌人，你们的态度一贯是化敌为友，过去你们就是这么做的，现在和未来你们还将坚持这个方针——在战斗方面，这是你们仅有的模式。

预言家和先知并不是什么好职业，成功破解密文的那天你们就会明白，囚徒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在他发现自己就是囚徒之后。

二十五

符文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成功，它对使用者的灵能要求很低——就算是源血战士这种将灵魂打碎融进四肢百骸里的家伙也能够轻松催动一枚非圣阶的炼金符文，连那些几乎不具备超凡力量的凡人在情绪足够激动的时候也能够激活符文里铭刻好的魔法，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魔法遍地且足够廉价的神奇时代。

皇家魔法学院的同事们都很兴奋，每个参与到研究里的学者都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们对符文工艺的畅想和期望，尽管现在我们所研制出来的炼金符文只能实现几种较为简单的基础法术，但在未来，符文一定能够承载更复杂、更强大的魔法，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帝国里的一切都欣欣向荣，我们的出生人口一年比一年多，我们的疆域还在扩大，皇帝和贵族也越来越重视魔法、源血和炼金术等超凡力量，开明的执政者们接纳了来自群山和地底的矮人，让西海、北海、南海的海盗主动保护帝国的商船，我们的知识一天比一天丰富，年轻有为的天才层出不穷，日益发达的商贸网络为国家和人民源源不断地提供财富——而炼金符文，我们这些代表着帝国最顶尖超凡力量、最高智慧和最高研究水平的先行者所研制出来的魔法文明奠基石，如今已经可以宣告大功告成，它是这个黄金时代的天选之子，也必将让这个黄金时代进一步升华质变，魔法已经揭开了它那神秘的面纱，一旦炼金符文开始普及，超凡力量不再是我们这些天赋者的特权，不再是富贵之家的专属，它将向每一个对魔法感兴趣，对魔法有需求的科林人敞开怀抱，符文不仅自己是天选之子，它还能让每个人都成为符文时代里的天选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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