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乏味的賞花會

　　水木撫養名叫鬼太郎的孩子，迎來第一次櫻花盛開的季節。

　　隨便走在路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到某處滿開的櫻花飛舞。水木以前總是不以為意，但今年看見櫻花就莫名地感覺厭惡。

　　或許是因為上個禮拜公布的人事異動，確定把他調往總務部的關係吧。面對這項結果，水木不知該悲該喜。可悲的是十年來在帝國血液銀行的辛苦打拚全部化為泡影，喜的卻是可以準時從公司下班照顧鬼太郎。

　　「我回來了。」

　　水木回到家，將脫下來的皮鞋整齊放入玄關鞋櫃裡。聽到兒子回家的母親，立刻揹著鬼太郎從廚房走出來迎接。

　　剛開始水木的母親不是很情願收養這個從墓地撿來，來歷不明的嬰孩，甚至嫌棄鬼太郎這個名字。然而幾天過去，母親開始誇讚鬼太郎比小時候的水木還要乖巧。

　　「這孩子白天都在睡覺，不吵不鬧的，真好。」

　　水木苦笑以對，心想鬼太郎晚上的時候精神可好的很呢。水木偶爾將雜務工作帶回家裡加班，還得背著鬼太郎哄他睡覺。不過鬼太郎確實不像一般的嬰孩那樣容易哭鬧。在照顧孩子這方面，眼珠老爹也幫了不少忙。

　　「鬼太郎手裡玩的那個娃娃是哪裡買的啊？」

　　母親一邊問，一邊鬆開揹巾，好讓水木接過鬼太郎抱進懷裡。

　　「娃娃？」老媽突然的疑問，使水木完全摸不著頭緒。他不記得買過娃娃之類的玩具，頂多去商店買菸時順手帶了一支小波浪鼓給鬼太郎。

　　「那個呀，只有一個眼珠的娃娃。」

　　水木表面一臉鎮靜，心裡冷汗直流。他低頭看向懷裡的鬼太郎，竟然在孩子的圍兜裡發現直挺挺躺著，假裝自己是玩偶的眼珠老爹。

　　這個臭老爹！明明交代過他別擅自離開房間出現在老媽面前！

　　水木在心裡連聲咒罵，同時對母親謊稱：「啊、喔，這個是在轉角大馬路前的商店抽獎抽到的，所以就拿給鬼太郎玩了。」

　　「居然拿這麼奇怪的娃娃當獎品。」母親滿臉困惑，但也只是提醒水木：「小心別讓鬼太郎吃進嘴裡了。」

　　不會啦。水木隨口敷衍回廚房張羅晚飯的母親。再怎麼說這眼珠子（自稱）是鬼太郎的父親，應該不至於讓孩子吃了他吧。

　　水木走進自己的房間，第一個動作先把鬼太郎安放進嬰兒椅，才放下重量越來越輕的公事包。

　　「水木啊。」

　　「幹嘛。」

　　水木看了一眼不知道該說是眼珠還是頭的部位，依舊掛在鬼太郎圍兜上的眼珠老爹。

　　「老夫剛剛裝死裝太久，現在手腳發麻動不了。」

　　「是喔。」

　　懶得搭理眼珠老爹的水木自顧自地脫掉西裝外套，拍拍之後掛在壁面的衣架上。

　　「水木！」

　　「一直叫我幹嘛啊。」

　　水木沒好氣地回頭，便看到鬼太郎正把他親爹當奶嘴塞進嘴巴裡。

　　「水木！水木快救救老夫！老夫要被吾兒吃掉了！」

　　活該你要亂跑出來給老媽撞見。水木充耳不聞，鬆開領帶和襯衫最上方的鈕扣，總算可以在下班後稍微喘口氣。

　　「水木啊啊啊啊啊！」

　　「鬼太郎，晚飯前不要吃零食，而且吃掉老爹會鬧肚子痛喔。」

　　啊唔。鬼太郎瞄了一眼水木，接著張大嘴巴，把眼珠老爹一口塞進嘴裡。

　　「呼──老夫差點以為要死了呢。」

　　眼珠老爹借來水木不用的碗，要水木幫忙注滿熱水後，把自己浸在碗裡泡澡，洗去沾在身上的鬼太郎口水。

　　「死在你家兒子的肚皮裡？」水木抽著睡前菸，聽到眼珠老爹的話忍不住笑出來。我還以為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水木想了想，將這句不適宜說的玩笑話化為菸霧。

　　自言是鬼太郎父親的眼珠，表示他是幽靈族末裔，而鬼太郎是一族最後的命脈。

　　這不可能。水木回覆眼珠。他見過鬼太郎的父親，那是個全身纏滿繃帶的高大男人，而不是這顆小小的紅色眼球。

　　眼珠老爹對水木的質問點點頭，回答道，你再去一次那座古寺就知道了。

　　於是水木只好帶著眼珠回到廢棄的古寺。男人腐敗幾乎溶解崩毀的屍體仍在原地，唯有左眼窩的位置剩下一個黑漆漆的洞。水木望著那空洞的眼窩，沉默許久，最後詢問眼珠需不需要幫他把屍體葬在妻子旁邊。

　　沒關係。眼珠如此回答。老夫還想待在鬼太郎身邊一陣子，吾妻會體諒老夫的。

　　離開古寺前，水木與眼珠老爹來到鬼太郎母親的墓前，將鬼太郎爬出來所產生的凹洞填補起來。水木拿出香菸代替線香，點燃之後放在整理乾淨的墳墓石堆前方。

　　眼珠老爹就這麼看著冉冉升起白煙後方的墓塚，直到香煙燃盡。

　　不知水木心事的眼珠老爹結束泡澡，從碗裡爬出來。「水木，今晚來喝一杯吧。」

　　「好啊……不了，我明天還要出勤，想早點睡。」

　　「明天不是放假嗎？」

　　「公司舉辦賞櫻聚會，我必須去幫大家搶位置。」

　　水木還在營業部的時候，賞櫻會什麼的員工團康活動通常中午過後再去和上司同事露個臉喝幾杯酒就結束了，從沒想過原來事前的所有準備工作都是總務部負責的。

　　「賞花就賞花，幹嘛搶位置？你們人類真奇怪。」

　　「我也這麼覺得。」

　　「話說回來，吾妻很喜歡看人們團聚在一起賞花呢，改天我們也帶鬼太郎去看櫻花吧。」

　　「……有空的話再說吧。」

　　水木在菸灰缸捻熄香菸，看向已經在小小的床被裡睡熟的鬼太郎，起身關掉房間的電燈。

　　「晚安，水木。」

　　「……晚安，老爹，還有鬼太郎。」

　　宛如細針掉落地面發出的噪音，把眼珠老爹給吵醒。

　　又來了嗎。怕弄醒鬼太郎的眼珠老爹小心翼翼，從鬼太郎的被窩裡爬出來，觀察隔壁水木的情況。

　　一眼便知正做著惡夢的男人臉孔扭曲，使勁咬緊牙關產生的細碎雜音正是吵醒眼珠老爹的來源。

　　「唔嗯、嗚…………」

　　水木痛苦的喘息聲幾乎鎖在緊閉的嘴巴裡面，彷彿無意識中仍擔憂身旁睡著的鬼太郎。

　　眼珠老爹伸出小小的手，掌心撫著水木用力閉起的眼瞼。

　　漸漸地，水木緊繃的身軀緩和下來，呼出平穩的氣息。雖然眉間依然皺成死結，但已不再痛苦呻吟。

　　眼珠老爹守候著水木直至天明，確認黑夜不會侵擾這個男人後，才偷偷鑽回鬼太郎的被子裡假寐。

　　大概受到眼珠老爹和鬼太郎的影響，現在水木能看到以往看不見的事物。

　　眼珠老爹說過，雖然幽靈族與人類所稱的幽靈不同，但大抵與妖怪之類相似。原本認為二十世紀是科學時代的水木，在收養鬼太郎之後，也不得不習慣妖怪在不經意的地方忽然出沒。

　　水木盯著穿梭於滿開櫻花裡玩耍的小妖怪，默默把自己負責的餐墊鋪好。

　　雖然在血液銀行工作已有十年，但剛入總務部的水木算是半個新人，被交待許多需要出力的雜務。幸好來上野恩賜公園搶位的時間還早，水木順利與其他同事在位置絕佳的櫻花樹下鋪設地墊。

　　櫻花燦爛，綠草如茵，真是適合賞櫻的良時。總務部的資深前輩似乎很期待賞櫻會。水木淡然笑了笑，再次抬頭，那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妖怪已經不知去向。

　　「早安。」

　　基於一張墊子至少要有一個人看管的不成文規定，被課長指派來佔位的年輕女同事晚一步來到公園，在前輩的指示下脫鞋坐進等會要讓給營業部用的餐墊。

　　「今年的櫻花也很漂亮耶。」

　　「那是因為，櫻花樹下埋著屍體啊！」

　　「真是的，前輩不要開玩笑嚇人啦。」

　　似乎對年輕女同事的反應很滿意，前輩哈哈大笑，在旁邊聽的水木卻感覺頭疼欲裂。夢裡曾經見過如血般鮮豔綻放的櫻花樹下，盤根錯節的樹根在清澈水池中交疊纏繞，從縫隙裡露出一具具的骷髏……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賞花會約定開始的時間，營業部的人也紛紛抵達公園，水木讓出地墊，自己回去總務部那張小小的墊子角落。

　　「乾杯！」

　　營業部部長一結束冗長枯燥的今年公司目標宣示，大夥立刻迫不及待地舉杯開始宴會。因為是假日，有不少同事攜家帶眷一起前來同樂，加上其他的賞櫻人潮，以及喧鬧嘈雜的攤販叫賣，整座公園熱鬧得好似整個東京的人們都聚集於此。

　　「喂！總務的！酒不夠了！」

　　營業部高層的餐墊傳來不滿的怒吼聲。總務部的課長連忙唯唯諾諾地提著幾瓶酒上前伺候。水木目視盤點剩餘的酒瓶數量，應該等等就會數量不足，於是起身和前輩表示要去補充買酒。

　　由於買酒得去公園外的商店，加上幾瓶酒的重量也不輕，正愁不想做苦差事的前輩喜孜孜地把買酒的費用交給水木，還讓水木順便去找攤販賣的長命寺櫻餅回來。

　　總算找到藉口離開櫻花樹下的水木長吁口氣，慢步走到公園外的雜貨商店買半打啤酒，並且隨便從攤販買到用櫻葉包裹麻糬薄皮和紅豆內餡的長命寺櫻餅。水木看了看手錶，買東西所花費的時間比預想的還要短。不想這麼快回去的水木躲在公司人們不會發現的地方，點燃香菸稍作休息。

　　「看啊，人類又在櫻花樹下齊聚一堂，喝酒鬧事吐得杯盤狼藉。」

　　還以為是妖怪說話的聲音，水木瞇眼細看，只見似乎是大學生的兩個年輕人坐在人來人往的道路旁，舉酒抽菸正在嘻笑打鬧。

　　「你是在剽竊坂口安吾大師的〈盛開的櫻花林下〉吧。」

　　「說的真難聽，我乃無賴派的追隨者，生而為人就是要墮落到底。」

　　模樣狂傲不羈的男學生直接酒瓶就口，咕嚕咕嚕一口氣幾乎喝掉半瓶。

　　「那些愚蠢之人，肯定不知道這裡之前堆滿了大空襲死者的屍體，像垃圾一般亂疊在美麗的櫻花樹下熊熊焚燒。」

　　男學生一邊狂笑，一邊朗誦出某段文章。

　　「這些飄落的花瓣究竟從何處來呢？無論怎麼看，頭頂上盛開的櫻花完全看不出凋零散落的模樣啊。盛開的櫻花林下的秘密至今依然無人知曉，或許那就是所謂的『孤獨』也說不定。」

　　相鄰狂傲的男學生，另一個戴方框眼鏡的男學生連抽好幾口菸，吐出無數個白圈圈，然後注意到看著他們對話的水木。

　　「幹嘛啊大叔，我們在這聊天礙到你了嗎？」

　　是沒有礙到我，但是坐在路邊會妨礙其他路人行走。水木心想，沒有移開視線，繼續盯著兩名大學生抽自己的菸。

　　「看什麼看啊大叔！有什麼不滿就直接說出來啊！」

　　狂傲男學生站起來高聲挑釁水木。戴眼鏡的男學生反而露出訕笑，拉扯朋友的衣袖要他冷靜下來。

　　「算啦算啦，別對一個上班族大叔那麼沒禮貌。而且你仔細看看那張臉，人家可是復員兵，搞不好還沉浸在戰敗卻沒死在沙場上的失落傷感之中呢。」

　　男學生們狂笑不已，拍拍屁股留下滿地橫七豎八的酒瓶與散亂無章的菸蒂。

　　水木抽完手裡的菸，把剩餘的菸蒂扔到腳邊踩熄，才提著酒瓶和櫻餅回去賞花會。

　　「你好慢啊，酒都要喝完了。」

　　喝得滿臉通紅的前輩對水木嘟囔著，抱怨水木的慢動作害他要找另一個小夥子去買酒。水木趕緊笑著遞出櫻餅和前輩賠不是。

　　「非常抱歉，攤販那邊排隊長長人龍，等了很久才輪到我。」

　　「唔，那就沒辦法了。不過因為水木你慢吞吞的，害紗世被叫去營業部那邊幫忙，沒人給課長倒酒啊。」

　　「實在是萬分抱歉。」

　　聽出前輩的弦外之音，水木掃視周圍，很快便在曾是同一部門所在的餐墊上找到年輕女同事的身影。超過四、五十歲的同事正在起鬨，要求年輕女同事模仿酒店女子的舉止給他們倒酒。

　　「你們聊得很開心呢，我也可以加入嗎？」

　　水木不動聲色地推開女同事，舉起酒瓶與之前的同僚碰杯致意。

　　「喔喔！是水木啊，你來得正好！我們剛才聊到那個Y社社長，不是每次去應酬喝酒的時候，都會叫小姐拿沾過口紅印的杯子給他倒酒嗎？」

　　「是的，我記得Y山社長特別喜歡鮮紅色的唇印。」

　　見女同事還呆在他身後不知所措，水木使眼色要她回去總務部的墊子，自己則自然而然坐進營業部寬敞的地墊。

　　「F公司的H川經理，還是老樣子嗎？」

　　「哈哈哈，多虧你的小道消息，H川經理在那家有他喜歡媽媽桑的酒吧喝酒時，耳根真的特別軟。看來我這個月的業績很快就能達標。」

　　「那真是太好了。」

　　水木乾笑著寒暄幾句，正要準備回去，曾經是他營業部前輩的同僚用力拍了拍水木的肩膀。

　　「我們營業部可不能沒有水木啊，希望你早點回來，我們再一塊兒去應酬喝酒吧！」

　　漫長得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的賞花會，隨著夕陽西下而落幕。

　　為了應付那些瑣碎的人情世故，水木的胃裡灌滿酒精飲料。雖然知道從早上到現在根本沒吃多少東西，水木回到家還是直接跟母親說他不用吃晚飯。麻煩母親代為照顧鬼太郎之後，水木搖搖晃晃地走進自己的房間，隨便攤開棉被枕頭倒頭就睡。

　　實在過於疲累的水木，甚至沒發現他的枕頭被悄悄偷換，很快就進入夢鄉。

　　夢裡的森林小路蜿蜒曲折，些許陽光穿透樹葉間的空隙，在乾燥的土地照出許許多多的小圓點。清脆悅耳的蟲唧鳥鳴迴盪林間，舒適宜人的林木氣味飄浮空氣中。水木漫無目的地散步於森林裡，最後在小路的盡頭看到一株山櫻花。

　　與平常看慣到煩膩的染井吉野櫻稍微不同，山櫻的花與葉在春天來臨的同時萌芽綻放，粉白帶點淡紅的小花與燕脂色若葉在枝椏滿開，為整座蒼鬱的森林增添蓬勃生氣。

　　在山櫻花的樹下，站著水木經常在夢裡見到的男人。

　　「呦，水木。要跟老夫喝一杯嗎？ 不想喝酒的話，喝茶賞櫻也不錯。」

　　穿著熨斗目花色浴衣的白髮男人，對水木露出燦爛的笑容。

　　「──咯咯郎？」

　　水木下意識喊出一個自己也不明白意思的名字。脫口而出後，水木困惑地想著，這真的是男人的名字嗎？為什麼自己會知道？

　　或許，是因為他在做夢吧。

　　「好久沒聽你用這個名字叫老夫了。」

　　男人的笑顏浮現一絲懷念，不斷招手要水木快點過來。

　　水木與咯咯郎直接就坐落櫻鋪成的花毯上。水木接過咯咯郎遞來的茶，嘴唇才碰到熱茶，一股清甜甘雅的香氣直竄鼻腔。

　　「這是什麼茶？」

　　「很不錯吧，這是付喪神茶壺所沖泡的煎茶。」

　　的確很不錯，甚至令人驚豔。水木原本以為茶水就是跟開水差不多的東西，然而入喉的煎茶香味甘醇，即使他是個不懂品茶只知菸酒的粗人，也能感覺芬芳優雅的茶香，似乎洗去口腔裡的酒臭和菸草味。

　　「還有小豆洗、小豆秤和小豆婆做的紅豆點心喔。」

　　「也太多叫小豆的妖怪。」

　　看著咯咯郎從懷裡不知何處一一掏出櫻餅、大福、最中、金鍔等紅豆內餡的點心，水木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

　　「這麼多點心我哪吃得完……」

　　就在猶豫要先吃哪個的時候，咯咯郎忽然貼近水木，纖細卻有力的手指撫過水木被傷疤劃開的左眉。

　　水木反射性地閉起雙眼，僅能聽到耳邊傳來頭頂上山櫻花隨風搖曳的沙沙聲。

　　「好啦，老夫幫你把花瓣拿掉咯。」

　　「……謝謝。」

　　自己方才在緊張什麼啊。水木趕緊遮掩似地仰頭把煎茶一口氣喝光。咯咯郎將花瓣放在掌心，看著那枚粉白乘風飛舞而去。

　　「櫻花很漂亮呢。」

　　「你不討厭櫻花嗎？」

　　「若要從討厭與不討厭兩者之間挑一個的話，老夫應該算是不討厭吧。」

　　在滿開的櫻花樹下，淡粉白色的花朵與咯咯郎銀白如雪的頭髮融為一體。水木望著咯咯郎對自己展露的笑容，跟著微笑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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