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空洞的甜甜圈

　　昭和三十二年六月二十九日，將成為日本第一高的電波塔正式開工。

　　不過比起這則新聞，水木家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

　　「我想回鳥取縣的老家探望妹妹一家人。」

　　母親在餐桌給水木盛飯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道。

　　「喔。」水木接過飯碗，想都不想就回答：「那就回去啊。」

　　「可是你白天要上班，我不在的話誰來照顧鬼太郎？」

　　母親看向旁邊已經吃飽，乖乖坐在嬰兒座椅安靜地玩皺巴巴手裏劍摺紙的鬼太郎，語氣有些發怒。看來老媽早就把鬼太郎當孫子疼了。水木夾起飯和配菜扒進嘴裡，味噌蔬菜湯也唏哩呼嚕一口氣喝完。

　　「總會有辦法吧。」

　　似乎不太滿意兒子的答覆，母親欲言又止，幽幽嘆了一口氣。

　　「要是你有個老婆能在身邊幫忙你就好了……」

　　水木假裝沒聽到母親的小聲嘀咕，整理餐桌上吃完的空碗盤，起身走到廚房放進流理台的水槽裡。

　　「老媽妳不用管我，想回去就回去吧。如果想就這樣搬回鄉下住也沒關係，妳不是老抱怨東京的空氣很差嗎。」

　　語畢，水木一手抱著鬼太郎，一手提起嬰兒座椅離開起居室，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間。

　　眼珠老爹不知從哪冒出來，蹦蹦跳跳地跑到房門口迎接兩人。

　　「老夫聽到囉。放心吧，撒砂婆婆和子泣爺爺很擅長照顧小孩，一反木綿也很會陪孩子玩，把鬼太郎交給他們沒問題的。」

　　「原來你有偷聽別人說話的壞習慣啊。」

　　水木笑著戳戳眼珠老爹瞇成一條線的眼球，讓他爬上自己的肩膀。

　　「我原本打算付點錢找附近的鄰居幫忙照看鬼太郎。」

　　「不用啦，老夫那些朋友不收人類的錢。啊，不過可能要給子泣爺爺一兩瓶酒當謝禮。」

　　「是老爹熟識的妖怪嗎？」

　　「對呀，都是些對人類很友善的妖怪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

　　跟普通的嬰孩相比，鬼太郎實在太過安靜乖巧，所以為了消耗鬼太郎的體力讓他早點睡覺，水木將鬼太郎放在自己盤坐的腿上陪他玩。咚咚咚，水木旋轉小波浪鼓吸引鬼太郎的注意。

　　鬼太郎看看水木又看看眼珠老爹，在快被揉爛的手裏劍摺紙和發出輕快聲音的小波浪鼓之間猶豫不決，最後伸出短短的手，把放在前方地板的達摩不倒翁抓進懷裡。

　　「欸老爹，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啊。」

　　「那個……有老婆是什麼樣的感覺？」

　　眼珠老爹驚訝地抬起眼，但是從水木的側臉看不出他的情緒。難道水木有結婚的打算嗎？雖然沒問過水木的年紀，差不多也是三十多歲吧，以人類的年齡而言確實該考慮有個成家的對象。不過他是妖怪，與人類對伴侶的認知或許不太一樣。

　　搞不清楚水木詢問這個問題的用意，眼珠老爹思考良久，選擇回答他自身經歷過後才有的體悟。

　　「應該是，學會如何去愛自己以外的他者吧。」

　　眼珠老爹的回答，使水木回想起那一天在古寺裡看到的，堅守彼此而遙遙相望的夫妻屍骸。

　　「說的也是。」

　　母親回去鄉下探親的第三天，水木便習慣去公司上班前，將鬼太郎連同眼珠老爹送到妖怪公寓給撒砂婆婆幫忙看顧。

　　妖怪與人類對於照顧孩子的方式到底還是有所不同。把鬼太郎交給撒砂婆婆的第一天，回家後眼珠老爹便興奮地告訴水木：鬼太郎會把頭髮弄成針狀攻擊老夫了！換做人類的情況，老爸被兒子拿針戳得全身都是，不吊起來打才怪。但眼珠老爹滿臉喜悅地一邊拔身上的髮針，一邊炫耀鬼太郎的妖力有明顯提升，讓水木很難找到空隙吐槽。

　　忙完整個樓層的日光燈管檢修，水木躲在樓梯間抽菸休息偷閒，隱隱約約聽到附近茶水間有女性的談話聲。

　　「雖然有點像演員佐田啓二沒錯啦，為什麼妳會看上有小孩的單身男人啊。」

　　「就是說啊。而且總務部的薪水不高，又沒機會出人頭地。憑紗世的長相應該可以找條件更好的對象吧？」

　　「因為我不想生小孩，我已經受夠了。既然水木先生有孩子，聽說還是男生，那我就不需要去煩惱生育傳宗接代的事情。」

　　聽見談論自己的話題可不有趣。水木暗自嘖聲，扛起梯子和沒用到的燈管準備放回倉庫。卻無法避免經過茶水間時飄進耳裡的話語。

　　「而且……如果是水木先生，或許，我還有機會談場所謂的戀愛，知道所謂的愛情。」

　　水木無法理解「愛」是什麼。

　　倒不是說他在缺乏愛的環境下長大。水木知道母親很愛他這個唯一的兒子，只是父親早逝，母親為了養家餬口必須外出工作，所以水木小時候幾乎是一個人度過，頂多鄰居的老婆婆會來幫忙看顧。稍稍成長之後，先是迎來母親頭疼的叛逆期，接著從軍入伍離開家鄉。戰爭結束後，水木回到闊別三年的家，卻是見到母親哭喪著臉，對他訴說辛苦好幾年攢存的錢與父親留下的不多財產，全被親戚給奪走了。

　　水木深刻體會到，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

　　原本就對「家」的概念很薄弱的水木，更是認定什麼愛情之類的全是狗屁倒灶，什麼感情之類都是鬼話連篇，只有權力和金錢才能讓人活得像人。

　　「我不懂為什麼人類需要愛情。」

　　水木喝著酒不斷碎念。沿著山坡地建造的墓地燈火闌珊，唯有月光照映在他與咯咯郎的身上。

　　「你終於有喜歡的對象啦？」

　　咯咯郎坐在水木的對面抽菸，一副悠哉的模樣為水木喝完的酒盞斟酒。

　　水木原本想否認，但是解釋起來又很麻煩，索性伸手從咯咯郎的指縫中奪走燃燒到一半的香菸。

　　「難道妖怪就需要愛情嗎。」

　　「這個嘛……」

　　咯咯郎也不生氣，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木把自己剛剛抽的菸咬在嘴裡。

　　「不需要。」

　　咯咯郎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水木忍不住笑出聲。嘴裡叼著的香菸殘留濕氣，水木抿抿嘴唇，連吸了好幾口才吐出煙霧。

　　「但是因為愛情而有所改變，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酒盞裡的清酒反映月亮的陰晴圓缺。水木果然還是不能理解什麼是愛情。

　　「這次可不能玩弄別人的真心喔。」

　　「我才不會呢。」

　　水木下意識反駁，望向咯咯郎認真的臉，語尾竟然有些變調。悶燒到尾端的菸蒂殘留餘煙，揮之不去強烈的焦油氣味。

　　假日早上，眼珠老爹還忙著用雙手捧碗喝味噌湯的時候，水木突然告知他今天要和公司的女同事出去約會。差點嗆到湯的眼珠老爹手一滑，碗裡剩餘的味噌湯汁全灑在鬼太郎的圍兜上。

　　「沒事吧！有沒有燙到？」

　　水木急忙抱起鬼太郎，緊張地掀開圍兜巾，確認湯汁沒有濺到鬼太郎的衣服才鬆一口氣。

　　「老爹你搞啥啊，幸好鬼太郎沒受傷。」

　　「對、對不起。」

　　看到眼珠老爹睜著水汪汪的朱紅眼瞳用哭腔道歉，水木想生氣也氣不起來，把懷裡不斷眨眼張望自己和老爹的鬼太郎放回嬰兒座椅。

　　趁著水木母親多日不在家的機會，總算可以與鬼太郎和水木同桌吃飯的眼珠老爹緊張地觀察水木的表情。只見水木拿出抹布擦拭收拾眼珠老爹打翻的湯碗，簡單地解釋：「那個女生好像對我有好感，直接拒絕她的請求似乎不太禮貌。」

　　「原來是女生主動約你啊。」

　　「吵死了。」

　　吃完早餐，水木把碗盤洗好放在流理台旁晾乾，換上假日常穿的條紋休閒襯衫。多虧撒砂婆婆的指導，現在眼珠老爹也有能力可以單獨照顧鬼太郎。再三交待眼珠老爹陪鬼太郎乖乖待在家裡後，水木用平時上班出門的語氣說了一句「我會在晚餐前回來。」

　　眼珠老爹站在玄關脫鞋處上方的台階，和鬼太郎一起目送水木離開家門。

　　「啊嗚？」

　　「嗯，鬼太郎也很擔心水木吧。」

　　「唔？」

　　鬼太郎歪著頭，八字形的瀏海垂落，露出皺褶的眉間。

　　「好！那我們出發去當水木的護花使者吧！」

　　直到許多年之後，眼珠老爹才知道護花使者並不是保鑣的意思。

　　藉由撒砂婆婆的協助，眼珠老爹用砂塵隱蔽自己和鬼太郎的行跡，偷偷跟蹤水木來到與女同事約好見面的地點。

　　「水木先生！」

　　身穿千鳥格紋連身洋裝的捲髮及肩女性一看到水木，立刻雙頰通紅，高舉右手朝水木揮舞。與女同事會合的水木沒有喜悅之色，反而困惑地看了一眼手錶。

　　「抱歉，我是不是記錯約定的時間？」

　　「沒有沒有，是我太高興，一不小心來得太早。」

　　女性微微傾頭，見水木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如柔荑白皙的雙手主動挽起水木的左手臂。

　　「那……我們走吧，聽說銀座新開一間咖啡廳，招牌的甜甜圈非常好吃喔。」

　　就在女性拉著水木的手轉身之際，在他們身邊奔跑經過的小男孩突然在人來人往的路上摔倒。

　　「好痛喔……嗚嗚嗚……」

　　小男孩揉著摔疼的腰部直喊痛。惡作劇成功的小妖怪發出人類聽不清的嘻嘻笑聲，消失在商業街的陰暗角落。

　　看到男孩在面前跌倒的女性表情毫無任何波動，更沒有打算伸手扶男孩起身。這女孩不行啊，全程看在眼裡的眼珠老爹在內心打個不合格的大叉叉。

　　「你還好嗎？」

　　正如眼珠老爹的預測，水木蹲低身體詢問男孩。當小男孩猶豫要不要回答的時候，一位婦人匆匆穿越人群，緊緊抓住小男孩的手掌。

　　「不是說過好幾次，叫你不要亂跑嗎！」

　　婦人大聲斥責男孩，接著轉頭面向水木，笑臉堆滿尷尬歉意。

　　「對不起，這孩子就是太頑皮愛亂跑，是不是撞到您了？」

　　「沒事，他剛才忽然摔倒，最好檢查看看有沒有受傷。」

　　水木以營業笑容回應，與婦人交換禮貌性的言談道別之後，水木回過身，朝女性伸出手。

　　「我們走吧，妳剛剛說的咖啡廳要往哪個方向？」

　　眼珠老爹看著女性回握水木的手，兩人並肩行走在街道上的背影，心底竟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傷，但依然帶著鬼太郎跟在他們身後，悄悄進入外觀裝潢時髦的咖啡廳。

　　咖啡廳內的客人不少，服務生引導水木與女性入座店裡最角落的位置。女性翻開菜單，和服務生點了甜甜圈搭配冰紅茶的套餐。水木收起女性遞來的菜單，和服務生表示他要喝冰咖啡。眼珠老爹讓鬼太郎躲在水木背後的植栽陰影內，自己則藏進鬼太郎的左眼眼窩裡。

　　餐點和飲料很快就送上桌。為了方便偷看偷聽，眼珠老爹撥開鬼太郎的瀏海，從水木的後方目不轉睛地觀察女性。基本上都是女性單方面的談話，內容不外乎是時下流行的電影或小說，偶爾夾帶幾句女性自己的興趣喜好，水木偶爾回應幾句，即使不算熱絡，也不至於冷落對方。

　　總覺得老夫好像在擅自干涉水木的未來。就算不是這個女孩，水木總有一天也會遇見屬於他的命定之人吧。

　　眼珠老爹知道，因為遭受狂骨攻擊的影響，水木沒有留下在哭倉村的記憶。所以他不記得那夜兩人在山村墓地把酒談心的內容，更不會記起曾經和自己同生共死殺進龍賀地窖的往事。

　　對現在的水木而言，「咯咯郎」不過是夢裡可以毫無顧忌、暢所欲言的虛幻對象。

　　「我不介意水木先生帶著孩子喔，也不在乎孩子的媽媽是誰，所以──」

　　水木的後腦勺隱約動了一下。是提到鬼太郎的事情嗎。好奇水木的回答，眼珠老爹按捺不住地把身體往前傾，卻從鬼太郎的左眼窩掉出來。

　　「啊唔！」

　　鬼太郎趕緊伸出小小的手接住眼珠老爹，重心不穩的身體因此從隱蔽的砂霧整個露出來。

　　突然有嬰孩憑空出現，女性嚇得花容失色。在看清楚嬰兒只有一隻右眼，手裡還捧著一顆眼珠子時，頓時驚聲尖叫。

　　「妖、妖怪！」

　　然而水木下一步的行動，讓她更加驚駭地張大嘴巴。

　　「鬼太郎？」

　　水木雙手環抱為了接住眼珠老爹，差點從沙發座椅上方滾落的鬼太郎，柔聲安撫有些受到驚嚇的孩子。

　　不敢置信眼前所見，女性顫抖著身軀，神色驚慌地扔下吃到一半的甜甜圈，拎起包包快速逃出咖啡廳。不明就裡的服務生聽到騷動，以為又是單純的男女吵架，默默過來收走還沒吃完的餐點。

　　「不去追那個女孩子沒關係嗎？」

　　自知搞砸水木約會的眼珠老爹從鬼太郎的手掌裡探出頭，煩惱要怎麼向水木道歉。水木把鬼太郎安放在自己懷裡，盯著眼珠老爹好半晌之後，搖了搖頭。

　　「她無法接受鬼太郎的話，也沒辦法。」

　　水木沒有質問眼珠老爹與鬼太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是從餐巾架後面拿出菜單詢問：「既然你們都來了，要順便吃點什麼嗎？」

　　眼球老爹立刻眼睛一亮。說到咖啡廳，絕對不能不點那款飲料。

　　「有冰淇淋蘇打嗎？」

　　「要哈密瓜口味的對吧。」

　　水木看完菜單，重新叫來服務生點餐。除了冰淇淋蘇打之外，還加點一份鬆餅給鬼太郎。

　　「水木點的這個鬆餅看起來好好吃。」

　　「會嗎。」

　　水木把眼珠老爹放到杯緣，好讓他自己用吸管喝冰淇淋蘇打，然後拿起刀叉把鬆餅切成小塊餵鬼太郎吃。

　　「這個跟甜甜圈差不多價錢，不過鬆餅的中間沒被挖空，感覺比較划算。」

　　「水木真是一點都不浪漫。」

　　「老爹你就很浪漫嗎。」

　　「老夫和吾妻可是妖怪界裡大家都稱羨的郎才女貌佳偶喔。老夫還記得第一次跟妻子去松屋淺草店的屋頂遊樂園約會的情景，那天的冰淇淋蘇打可是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

　　「……是喔。」

　　水木的語氣顯得興趣缺缺，把已經沒有冰塊的冰咖啡一飲而盡。

　　啊，啊啊。鬼太郎模仿水木的動作，用短小的手舉起叉子，笨拙地插起一小塊鬆餅放在水木與眼珠老爹的視線中間。

　　「喔喔，鬼太郎要餵給老夫吃嗎。」

　　眼珠老爹放開吸管，正準備接下鬆餅，水木冷不防一個張嘴，故意吃掉眼珠老爹眼前的鬆餅。

　　「鬆餅！老夫的鬆餅！水木你怎麼可以吃掉啦！」

　　眼睜睜看著鬆餅被吃掉的眼珠老爹又氣又哭，斗大的淚珠嘩嘩從眼裡掉出來，只能不痛不癢地舉起迷你可愛的手拚命搥打水木的手背。

　　「好啦好啦，我餵你吃總行吧。」

　　沒有半點歉意的水木隨便敷衍，切下一大塊鬆餅遞給眼珠老爹。

　　生悶氣的眼珠老爹看到鬼太郎注視自己的視線，不情願地咬了一口水木給的鬆餅。

　　「好吃嗎？」

　　水木一臉壞笑。咖啡廳的昏黃燈光瞬間變得耀眼奪目。眼珠老爹嚥下鬆餅，簡直搞不清楚這股甜味到底是因為淋在鬆餅上的蜂蜜奶油，還是因為面前男人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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