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或许会瞎编乱造，但有一点他们传唱得没错，纯白骑士学院能够满足一只小雄兽的全部幻想。

　　骑士就是公正的化身——至少每一只想要成为骑士的小兽都如此认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能见到一群小兽在做骑士拯救公主的游戏。而在圣焰特恩达尔皇国，教会骑士更被赋予了神圣的色彩，对外，他们用利刃刺穿邪恶的魔物，队内，他们以身作则，是光明神巴尔图什最英勇的守护者。

　　当一名纯白骑士从学院中走出，不仅未来是一条坦荡之途，更会受到大众的景仰。

　　曾几何时，塔塔也被这些俗套的幻想所纠缠着，一度对鲜花与草冠趋之若鹜，但在一次次挥砍中，他渐渐收敛了，纯真的梦想里似乎掺入了许多沉重的东西，他手中的剑原来并不为自己而战。

　　来到纯白骑士学院的兽们，应该都有想要拼命守护的事物吧……念诵着入学宣言的塔塔如是想。身边是无数精气十足的同龄小兽，前方圣神巴尔图什的宏伟石塑庄严地矗立着，八只圣翼仿佛要将天地都拥入怀中，手持圣典的黑袍学士们站在圣像左脚之下，腰佩长剑的披甲骑士站在圣像右脚之下，一切都肃穆不已。

　　“我将侍奉仁慈的圣神，如不灭之焰温暖他虔敬的子民，灼尽于他不敬的异端，直至永恒。”

　　冗长的宣言结束，学者们拾起圣像左脚之下的袍服与圣典，骑士们抱起圣像右下的甲胄与剑盾，从前到后挨个赠予新一代的纯白骑士预备役。

　　相比乌央乌央的新入学的小兽，学院授业的老师着实算不上多，因而东西发放得很慢，塔塔又站在最后头，他只能用余光看看隔壁高年级的装束——盔甲似乎是从纯白骑士的战甲简修而来的，棱角分明，锃光瓦亮，还有披肩，相当之好看，甚至比乡下骑士的装备还精良，至于袍服，同样精心剪裁过，袖口都收拢了，不似袍服那般臃肿，作为常服作为内衬都相当实用。

　　“真慢啊，就不能多找几个人一起发吗？”

　　和谐的寂静中突然出现了杂音，虽然只是在小声咕哝，但也格外突兀。塔塔的两根粗眉毛不由得绞在了一起，因为源头就在他旁边——一头杂毛灰熊，刚刚宣言时就吐不出几个字，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轻浮的货色。

　　“喂，看你穿得破破烂烂的，感觉我俩是一路的嘛，交个朋友以后互相照应？我叫约恩，从贝伦纳狄教区来的，就是那个动不动就有地火喷发的烂地方啦，你呢？”

　　塔塔不应声，能来这里的兽多少会心高气傲，他也不例外。塔塔不大看得起约恩，如此轻佻，还圆得跟个球一样，就算熊族的体型大多如此，但像约恩这等粗鄙又不加节制的，作为一个预备骑士，还是太丢人。

　　话虽如此，在家庭的熏陶下，塔塔倒也不会对陌生人恶言相向，只是默默地划清了界线。其实按照兄长和父亲的思想，更应该做的是教化，但他志不在此，他更希望去战场上浴血拼杀，这档子事还是让神甫们去做吧。

　　见塔塔一脸肃穆，热脸贴冷屁股的约恩摸了摸鼻子，他不责怪眼前这头死板的白熊，反而觉得可怜，有些家伙就是不懂变通，迟早一头撞死在墙上。

　　等待良久，黑袍学士总算走到了近前，太阳忽然自圣像背后的阴云中跳了出来，仰望着老学士的塔塔不由得眯起了双眼，那一瞬，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塔塔……”

　　“塔塔？”

　　一只苍老的爪子搭在肩上，乌云再次封锁了阳光。塔塔这时才得以看清学士的样貌，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白熊，胡子长得可以编辫子。

　　“拿着，小羔羊。”老白熊温声说道。

　　塔塔忙点头，抬起双爪庄重地捧住圣典与袍子，老白熊便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没一会，骑士也走到了塔塔面前，如此之近，还是面对面，塔塔甚至能清晰看见对方臂甲上的圣翼雕纹，图案和书上画的一模一样！加上对方脸上累累的战痕，很显然，这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无瑕骑士。

　　“剑士！”

　　塔塔挺直了腰背，同时单臂夹住圣典和袍子，再摊开双爪，沉甸甸的盔甲与剑盾便放了上来。

　　“像对待你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惜你的剑和盔甲！”

　　“是！”

　　即使塔塔平时不愿意开口，却也被骑士那威严且精神抖擞的声音所感染了，这就是他想要成为的模样！分毫不差！

　　分发完学院的制式装备，新入学的小兽们便被统一带到了学院的各处熟悉场地，这是个比城堡还大的学院，而且纪律严明，许多地方都不能随意出入，即使是教堂也仅有每天早上才开放。除开生活设施，唯一能随时随地前往的只有露天的练习场，塔塔喜欢这地方，还没进来事就能听见乒乒乓乓的武器相击声，他以后大概也会经常来这边，可惜对练的对象没着落，他不大擅长跟人打交道，看来之后不得不多花点心思。

　　“以后大部分剑术相关的授课都会在这里进行。”一名轻装骑士走入被一大圈石头围拢的泥地中央，从整齐的武器架里拔出一把没开刃的刺剑，“训练和授课时武器可以随便取用，但不得带出练习场！顺便，我还没看过你们的成色，你，你，进来！”

　　骑士“随意”点了两名体态慵懒的小兽，都是圆滚滚的熊，约恩正是其中之一。

　　“我？”另一只衣衫凌乱的小白熊眯着眼摸了摸脑袋，反问道，“骑士先生，我可能还没准备好，不能换一个吗？”

　　“哦？没准备好？等魔物一棒槌把你砸成肉泥，你可能就准备好上桌了!现在！上……”

　　眼见刺剑即将挑动小胖熊的衣襟，一旁的黑袍学士忽然凑了上去，对着骑士耳语了几句，后者听罢先眉头紧蹙，又紧咬牙关，最后一声叹息，把剑尖挪向了还不明所以的塔塔——

　　“行吧，那换你来。”

　　塔塔一声不吭，走到武器架旁抽出了一把自己常用的木剑相似的长剑，相当之沉，无论是钢材还是锻造工艺都能跟刚发的制式剑相媲美，只是磨损严重。

　　“穿好你们的盔甲，我不想第一天就有人缺胳膊少腿！”

　　塔塔把袍子和圣典放在干净的石头之上，之后准备套盔甲，这时他却犯了难，他还从来没穿过盔甲，一时半会真弄不明白该从哪里开始。场地外的一双双眼都注视着两只小兽，塔塔本就不习惯在人前展现自己，这下脸颊都燃烧了起来，还好约恩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帮他吸引了大多数目光——

　　“这个套不进去啊！？”约恩连麻布衣裳都脱了下来，鼓鼓的肚子被盔甲挤成了一团，死活都压不下去，“骑士先生，能给我一套大号点的盔甲吗？！以后没法穿啊！”

　　骑士失望地摇了摇头，走到约恩面前，托住肚子硬生生地塞了进去，末了厉声训斥道：“今天你不用吃晚饭了！再吃就要成魔物的晚饭了！”

　　“饭！我的饭……”

　　场外的小兽们一个个都窃笑着，骑士大为光火，原本他想先挑两个软柿子捏捏，挫一下小兽们无端的锐气，现在恐怕连汁都挤出来了！满手都是！

　　最后两边好歹都套上了盔甲，尽管个头小，但在棱角分明的盔甲的包裹下，倒也有了点威风劲儿。

　　“武器都没开刃，别照着脸戳就行。”

　　两只小熊点了点头，塔塔伸出长剑行礼，约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跟塔塔碰了碰剑。

　　“呼……塔塔，专注，集中……”塔塔低声提醒着自己，接着躬起腰，摆开架势，竭力控制着紊乱的呼吸，但他无法跟平时练剑一样专注下来，观众太多了，让他感觉自己像个供人取乐的猴子。

　　越是在意，塔塔的爪子就抖得越厉害，约恩反而气定神闲，气势上已经压了塔塔一头。

　　一时半会调整不过来，塔塔索性举剑直接冲了过去，那头的约恩似乎被吓到了，“嗷”地怪叫着，提起剑堪堪别开了刺击。

　　钢铁剑身将兵刃相接的力道诚实地回馈给了塔塔，比木剑要沉重有力得多，险些将长剑震飞出去，于是他用双爪握住了剑柄，以免武器脱手。

　　突刺之后是更大力的竖劈，肥胖的身材不允许约恩翻滚闪避，只好横剑硬接。

　　铛！这一斩火花四溅，但约恩的身体竟纹丝不动，塔塔有些吃惊，但他也来不及细想，立马又砍了下去。

　　“无聊的杂耍。”战场之外，一头穿着轻质皮甲的小白狼如此评价。

　　小白狼身旁的小灰狼立即接到：“泰努什少主，如果您不喜欢这些，我可以……”

　　“闭嘴！无礼的贱民！赫拿鲁骑士先生还没发话，你就想越俎代庖？！”小白狼怒斥道，“今后最好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如果你还想‘监视’我……”

　　灰狼瞟瞟泰努什所握住的镶金匕首，顿时夹起了尾巴，也没再敢说什么。

　　观众大多不满意，没被选上的胖乎乎的小白熊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断大声煽动双方打得更为激烈，这自然会让一些人不舒服，只是那名黑袍学士已经站在了小白熊的旁边，无形间隔开了大队伍，即使有意见也说不得。

　　场地内的两只小兽打得大汗淋漓，塔塔不得不承认自己低看了约恩，对方动作是稍微慢了点，但力气大得惊人，他无论如何都攻不进去，果然能来这里的都身怀绝技。劈砍被一次又一次地完美挡下，塔塔不免急躁，这是他在学院的第一场战斗，对手还是个不怎么起眼家伙，竟然都如此艰难——要知道兽群里满身腱子肉的可不在少数，他都不敢想那些家伙出手会是什么景象……

　　越焦急，塔塔进攻的路数就越没有章法，破绽也越来越多，只是约恩似乎疲于招架，一直没做出像样的反击。

　　到最后，塔塔竟然连脚都用上了，又是扫又是踹，别说，竟然还挺管用，没几下约恩就被一脚踹在了肚子上，痛呼着躺倒在地。

　　塔塔还要追击，约恩忙丢掉剑，举起伤痕累累的双爪，打着滚惨叫道：

　　“别打了别打了！我投降！我投降了！我的肚子……啊……晚上要吃不下东西了……”

　　塔塔气喘如牛，呆在原地愣了好久，他刚刚以为自己都快输了……

　　没有掌声，更没有欢呼，有的只是摇头、失望与不屑的讥诮声，连骑士也扶住了额头。塔塔知道这场战斗不够漂亮，他自己也不满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赢了，如果输掉这场丑陋的比试……

　　“好了！都把剑放回去，还有挺多要去的地方，就不在这逗留了。”

　　两只小兽放回武器，拍拍灰，一齐回到了队伍之中。窃语声不断涌入塔塔的耳中，大家都在剑术上有一定造诣，评判下同学自是合理，只是在塔塔听来这些声音颇为刺耳，不止一只兽说他动作慢得像蜗牛，抑或觉得他持剑姿势不标准，说是一看就知道没跟着正经的骑士修习过。塔塔明白良药苦口的道理，只是……

　　“怎么你赢了还不高兴啊？！”约恩突然凑了过来，还吃着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小半截黑面包，“下手真狠啊，幸好盔甲够厚，不然真要被你踹吐了！啊，对了，你要不要吃点？很新鲜，我今天上午才买的。”

　　塔塔依旧不理睬约恩，他甚至没注意到有兽在同他说话，净去听那些奚落之语了。他并非没受过训斥，没受过挫折，哥哥如此严厉，每每跟他见面总要挑点刺，要么嫌他祷告得不好，要么觉得他还不够勤俭，在这样的教导下，他几乎要成为一只“完美的熊”了，温顺、勤勉、谦逊，可以说已经具备了一名骑士所该有的美德。但即使被挑了这么多刺，哥哥也从没说他剑术不好，反而每次都夸他厉害，说连门外汉都看得出他是个剑术天才，他享受这种赞美，连吐不出几个好字的教区骑士都要撇着脑袋，不情愿地竖起拇指。

　　那么，赞美呢？他不知道是自己没听见，还是不知不觉忽略了，似乎每只兽都在像哥哥那样从鸡蛋里挑骨头——在他最擅长也最自豪的事上。

　　塔塔淹没于兽群之中被挟带着前进，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刚刚打斗耗尽了力气，他有些呼吸不畅，在进入历史悠久的古堡之前，他不得不挤出队伍，站在刻满风霜的门前喘喘气。

　　是不够努力吗？塔塔本能地反省着，他觉得自己近些时日似乎是有所怠惰，自从得知自己被纯白骑士学院相中，他练剑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塔塔知道自己还余有一点点孩子气，并不能做到跟哥哥说的一样对什么事都淡然处之。那天，他坐在单薄的床铺上，看着明晃晃的月亮，兴奋得一夜没合眼。

　　“我为你骄傲，塔塔。”

　　就为这一句话，他每次回想起来，总忍不住傻乎乎地笑，这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得到哥哥认可的办法，甚至是唯一的办法。

　　远在港口的塔洛还在拿锤子敲打渔船，天色渐暗，如此之大的洞，点灯之前肯定补不好，而他既没灯，也不想买灯油。贫穷让塔洛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其实本不该如此局促，但他太担心塔塔了，生怕自己卖汗水赚来的钱还不够弟弟花，骑士应当有一把锋利的长剑，一套坚韧的钢盔，还有一匹蹄上生风的骏马，他要尽可能节约，吃的住的都够用就行，至于今晚，他只求能在酒馆的地上小憩会。

　　塔洛又钉上了两块板子，这是最后两块现成的木板，剩下的他都得自己劈。

　　“哟！又见面了！”

　　刚举起斧子的塔洛闻声回过头去，是酒馆里第一个跟他们搭话的牦牛，当时塔洛还不觉得特别，现在单独面对面，才发现对方体魄惊人，他和这头牦牛的体格差距比塔塔跟他的差距还大许多。

　　“你好。”塔洛礼貌地回道，又开始劈木头了。

　　“哈！奥拉维尔那个混蛋，还真让你白给他修船养船啊？！天底下可能都找不到几个这么烂屁眼的贱人了。”牦牛倚着码头两侧的大木桩子，边骂边说，“如果你想要搬货赚钱，直接来找我就好了，我还算有点门道，起码不会让你吃亏，那些个奸商压价压得很厉害，像你这种新来的肯定会中套，喏，就这条码头，都是我们这一票负责的，最近人手吃紧，我们欢迎你的加入。”

　　“谢谢，我会考虑。”

　　塔洛只说了些客套话，初来乍到，他还是有戒心的，粗活干了这么多年，上当受骗的次数不少，他早就不是那个只懂得祈祷的傻孩子了，人情世故，他都明白。

　　“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个布道的，像我们这种只会搬货的，说话怎么可能这么斯文？还真少见，至少我是从来没见过哪个神职人员跑来码头搬东西。”牦牛并不介意塔洛专注于手头的事，而是自顾自地说，“唉，你弟弟真有出息啊，居然能进纯白骑士学院，我弟弟嘛，在跟我一块搬货！哈哈！虽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能有个照应！他真要离开我还怪不习惯的。”

　　塔洛忽地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试图远眺学院的高塔，断崖却拦住了他。

　　“行了，也就这么点事，只要你想搬货来钱，就来这条码头找我。”牦牛说罢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又回头补充道，“哦！对了，要是你想有个临时住处，也可以来找我，床肯定是没有，但干草管够，也不太漏风，凑合几晚还可以，你要是想接着被奥拉维尔那个老屁眼榨油水我也管不着，但记住，我们真正的海港人都讲义气，绝对不会让朋友吃亏！”

　　目送着豪爽的牦牛离开，塔洛又举起了斧头，他依旧勤恳仔细地做着每一件事，只是心里又多了一些沉甸甸的东西。

　　吹完风，塔塔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症结，他热情重燃，快步追上了队伍。此时一名学士正在演示圣光术，将封闭的房间照得恍如白昼。这回塔塔倒不用受人非议了，因为在场小兽都不会魔法，整个皇国只有三个学院有教授圣光术资格，而且一直以来术法典籍都被森严的警备所保护着，只有进入学院才有资格修习圣光术。之所以要禁止圣光术广泛传播，一是很多术式威力卓绝之余还容易伤及自身，二是力量源于光明神巴尔图什，必须要足够虔敬才有可能施术，三则有修习天赋的人寥寥无几，圣光术传出去只会徒增混沌，不如让学院来挑苗子。对于圣光术，学院的态度从一而终——谁有天赋、谁信仰坚定、身体也硬朗，那就大力支持，未来可能会成为护卫皇国的中坚力量，如果没条件，专精剑术也未尝不可，能将剑术贯彻到极致的兽依旧是可造之材。无瑕骑士与净世骑士骑士亦是如此，会圣光术的依旧凤毛麟角。

　　说是这么说，小兽们依旧跃跃欲试，且不论圣光术又厉害又帅气，如果真能学会，那等于提前得到了无瑕骑士的徽章与臂甲。

　　塔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学士手中的圣光，他离得如此之近，仿佛唾手可得。

　　“好了，该走了！小崽子们！”赫拿鲁骑士挥挥手，招呼小兽们继续跟上，“别看了！现在还不到修习圣光术的时候！等你们学会用剑的时候再惦记吧！”

　　光芒随之黯淡下来，留下也没得看了，小兽们扼腕叹息之余也只得离去。

　　除开要修习圣光术和剑术、骑术，学院还有很多课程，草药学、魔物学，甚至有专门学习军事理论的地方，教室的地板就是整个大陆的地图。就跟神职人员一样，他们还得研修经典，每日祷告，贯彻信仰。

　　课业可谓繁重，但小兽们大多乐于接受，只要老老实实地在这混上几年，财富，荣誉，权力，全都会有。纯白骑士学院很现实，传授剑术、骑术的老师更是深谙于此，他们看这群小兽就在像在看势利的狗，但这不重要，只要这些小兽未来好好效忠皇国，效忠教皇，效忠圣神就行。

　　终于，天色完全暗了，在学院的第一天即将结束，在祷告用餐之后，小兽们被赶猪一样赶回了用于休息的塔楼。

　　就和学院的其他建筑一样，这座塔楼同样巨大，比塔塔在路上看过的最高楼还要高，更不知宽了多少。

　　他没有大致数过学院的人数，只听说至少好几千，难怪要占这么大地方。

　　进寝室之前，塔塔既期待又紧张，他期待学院给他一张不错的床，一条柔软的被子，又担心同住会不会不好相处，甚至是怪胎——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怪胎，进学院之后都没说过一句正经的话，连油嘴滑舌的约恩都撬不开他的嘴。

　　还没开门，塔塔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古怪的调子，夸张的语气，是他目前最讨厌的兽。

　　“您要不要再吃点什么？！我这里有今天买的面包，我发誓！真的很新鲜！”

　　骑士的誓言可以如此轻易地许下？即使现在只是剑士，随口发誓也未免太廉价。塔塔嫌恶地推开门，情形比预想的还恶心——屋里乱七八糟的，袍服盔甲乃至圣典都随意地丢弃在地，纸页都飞出来了，而约恩竟然半跪在另一只跟比他还胖的白熊面前，献宝似的举着啃出狗牙的面包。

　　“这种东西也能吃？硬得跟石头一样！”胖白熊一爪把约恩呈上的面包拍飞，说道，“待会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贵族都吃什么！快把这玩意扔了！我不想闻到馊味！唉，脚好痛，这个老不死，拽着我在迷宫一样的破古堡里走来走去，谁稀罕看那些狗屁东西！”

　　一听胖白熊如此抱怨，约恩就跟嗅到食物的狗一样，麻利地凑了上去，为胖白熊脱掉沉重的长靴，抱着那只肥成球的熊掌揉来捏去。

　　“让我来为您松松脚！以前我在村里干过这行，手法绝对没问题！”

　　“哈！你倒是挺上道！这地方不让带贴身侍从，我看你就很合适。”

　　“荣幸之至！贝鲁尼大人，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了，没想到我这种乡巴佬竟然能服侍您这样的大人物。”

　　恶心……无论塔塔还是贝鲁尼抑或躺在大床闭目养神的白狼都这么觉得。塔塔更瞧不起约恩了，他真没想过一只兽能用行动把“谄媚”两字诠释得“栩栩如生”，不卑不亢应当是兽人最基本的品德，即使做不到，也不该讨好得如此露骨。

　　没东西占着的床只有一张，让塔塔省了时间，他把圣典和叠好的袍服放在床头，脱下沉重的盔甲，直接瘫在了床上。床很好，给哥哥睡都不算小，而且很软，被褥外层像是丝质的，十分罕见，他不确定是学院本身就大方，还是碰巧沾了那位“贝鲁尼大人”的光，总之居住环境很好，晚上大约能睡得踏实点。

　　对于贵族老爷有特权这件事，塔塔虽然不大认可，却也觉得合情合理，但不得不说他对纯白骑士学院有一丁点儿失望，他还以为皇国最有名望的学院是个完全公正、一尘不染的地方，原来也会落入俗套，怪只怪他之前期望太高。

　　学院也好，同学也好，自己也好，都不一样，都有点失望……

　　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失望拼凑在一起，浇灭了塔塔仅存的兴奋劲。

　　“嘿嘿，贝鲁尼大人，这么说，今后我都可以跟着您了，成为骑士之后也是？”

　　“嗬！这么快就图穷匕见？你真是个无耻之徒！不过嘛……嗯，手法确实不错，再用力点！如果在学院的时候你都能这么尽责，我可以考虑让你做我的护卫。”

　　“您真是宅心仁厚！”

　　“停！别弄得这么恶心，这样反而会让我丢脸，明白吗？”

　　塔塔猛地爬了起来，他穿过白狼和贝鲁尼床前的走道，跪在房间尽头圣神的刻像前，默默地祷告了起来。

　　约恩和贝鲁尼一齐看了过去，塔塔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感到诧异，他们又何尝不是——这种地方居然真的有个虔敬的信徒，还在圣像前寻求宁静，简直要笑掉大牙！不过乐子是短暂的，一想到寝室里有个木头脑袋，贝鲁尼就悲从中来，从今往后他肯定会少很多乐子！这些信徒最是无趣！

　　“操，不会以后经常有人在这念经吧，我想把这破木雕拆掉了！”

　　塔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并不喜欢祷告，事实上除了在哥哥面前，他从来不做这些，他只想让脑袋清静一下，和贝鲁尼比起来，他竟都能算个修士。

　　“你该闭嘴了。”一直没出声的白狼忽然不耐烦地说道，“再僭越，我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此话一出，贝鲁尼的笑容便随之消失，屋里的气氛也剑拔弩张，他踢开挡在前面的约恩，站起身，反问道：

　　“哦？用你的嘴？别忘了，当初我们贝恩家族是怎么用骨戳穿你们这群野狼的皮的？！如果你还觉得不够……”

　　白狼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镶金匕首，刀刃在烛光映照下散发着瘆人的寒光。贝鲁尼立时住了嘴，他嗤笑一声，又坐了回去，如此，白狼也收起了匕首。

　　约恩大气不敢喘，这两只兽他根本不敢选边站，面前的白熊来自代表骨的贝恩家族，皇国最肥沃的土地都掌握在贝恩家族的手里，后面的白狼来自代表皮的霍夫家族，北边全是他们的封地，幸好代表血的波鲁迪家族没来这座小庙，换成了个跟他一样的乡巴佬，不然皇国的三大家族齐聚，他都不敢想他夹在中间会发生什么！

　　塔塔也对三大家族有所了解，尤其是贝恩家族，他曾经听种麦子的农夫说过，贝恩家族的税收之重，简直是把农户敲骨吸髓，土地再肥沃他们也无法保证温饱。他向来对贵族没什么好感，见贝鲁尼飞扬跋扈，更加心生厌恶。至于那头白狼，他不确定对方是在为自己说话，还是在维护圣神？但怎么都好，起码对方看起来是只正常兽。

　　气氛渐渐缓和，过了会，竟然真的有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兽送了份大餐上来，既有洒满香料的牛肉，又有饱满多汁的葡萄，甚至还有一瓶香醇的美酒，扒开瓶塞，整个房间都酒香四溢。

　　这时，塔塔才觉得晚上吃得不是很饱，不过饿着也就饿着，他可不会像约恩一样口水直流。

　　祷告完，塔塔回到了床上。而贝鲁尼跟约恩竟然玩起了更不堪入目的戏码，他似乎很懂得如何驯服一只兽，尤其约恩的弱点已经暴露无遗。

　　贝鲁尼一脚踩在约恩窄小的肩上，一脚搭在自己腿上，一边挥动刀叉往嘴里送牛肉一边喝酒，吃得满嘴流油。偶尔他也举起酒瓶往约恩头上倒些，但那肉乎乎的熊掌踩得格外用力，以至于约恩没法子抬头接酒，他只能舔舔从头顶流到嘴边的——依旧甘甜且醇厚，和乡下自酿的掺水酒天壤之别，在他家乡，那群酒鬼非得为这瓶酒打起来不可。

　　“唉，光是吃也没意思，葡萄和美酒还得配更肥美的东西才行。”贝鲁尼显得躁动不已，他甚至扯开丝质内衬，毫无顾忌地露出了大起大伏的胸腹，“可惜了，没法子把我心爱的小侍从带进来，一个月只能出去两三次，啧，没有本熊的浇灌，怕是要枯萎喽！”

　　话题愈发下流，塔塔只能用枕头盖住脑袋，尽管被稍微勾起了好奇心，但一想到对方说的是如此恶劣，如此淫乱的东西，他就觉得颇受冒犯。

　　“不入流的烂货。”白狼也如此评价。

　　“泰努什，我看你是嫉妒本熊的床上工夫了！鸡鸡不中用也没关系！我不会嘲笑！我只会同情你，哈哈哈！”贝鲁尼说着竟把裤裆都拉开了，摇着屁股炫耀着自己足以媲美成年兽，又长又粗的肉棒，“看见了吗？！每个美人儿都爱我爱得发狂！”

　　这回泰努什都懒得拔匕首威胁，他倒是很可怜这头满脑子不是吃就是操的蠢熊，一坨破铜烂铁，只能被家族强塞进学院里鎏金，就算真成为了骑士，也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货。

　　“哇，贝鲁尼大人，您真的是‘大’人！”

　　只有约恩同贝鲁尼臭味相投，他既喜欢牛肉、葡萄和美酒，也喜欢贝鲁尼所说的那些更神秘的事情，更羡慕贝鲁尼裆下的大家伙。这也是约恩来到纯白骑士学院的目的，他完全不在意比试的输赢，不如说那反而是他笼络人心的机会，卖个破绽，服个软，塔塔再无情以后也不会为难他，反正不得罪人肯定没错。

　　塔塔并非没有察觉约恩在放水，只是他还没想明白约恩的用意，在他眼里，被击败是剑士的耻辱，即使只是一场比试，也理当全力以赴。塔塔始终难以释怀，约恩耍小聪明是其次，心中的疑虑才让他如鲠在喉。

　　诚然，在村子里他是真正的剑术天才，乃至整个教区能与他比划几下的小兽都寥寥无几，在纯白骑士学院却不一样，连约恩都能同他旗鼓相当，本该躺在地上的是他也说不准。不能盖棺定论说他就一定垫底，但多半也泯然众人，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天分。

　　塔塔不由得蜷成了一团，他多么希望哥哥就在身边，好为他解惑。

　　不……他不要，大概只会得到一声叹息，他还记得，去追随教区骑士的前一晚，与哥哥第一次分离之时，对方所说的话——

　　“记住，你是一头熊，一头公熊，这是你理应承担的，好好学，学有所成了再回来见我。”

　　那时候的哥哥，才跟现在的他一样大……用从未挑过重担的肩膀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跟哥哥发牢骚，必须忍耐！

　　塔塔默默打定了注意，他明天要起得更早，去练习场狠狠地挥砍那些木桩，要是能跟别的兽对练就更好了，被揍趴下也没关系，兴许能学到很多东西！只要努力就能再站到顶端，以前可以，现在当然也可以！他勉勉强强说服了自己，盖上薄薄的被褥便睡，对屋里的聒噪声充耳不闻，他没空搭理这些无聊的家伙，他一定要证明自己！尤其要得到哥哥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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