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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子,2

小说: 2025-08-22 15:39 5hhhhh 7690 ℃

浪声徐徐,天空昏沉,灰白的云层被风抹得朦胧。尤斯塔斯故意走得很慢,不断调整着两人间的距离,令特拉法尔加高挑那背影恰到好处地留在自己的取景器里。就算穿着他那件除了暖和便一无是处的黄羽绒服,他的旅伴也还是显得极为上镜,不论体态还是身材,都透露着优雅而自然的美感。他接连按下快门,就像要将那抹亮色逐帧定格——毫不夸张地说,特拉法尔加或许会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模特。

“特拉法尔加。”他轻声呼唤他。

“怎么,”镜头中的人应声回头,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看向了他,“你已经觉得冷了?”

“把手张开。”

“这样?”

“像鸟一样。”

于是特拉法尔加便向他张开了双臂,宛如南国地标性的神明塑像,初次见面时的狡黠笑容再次浮上那张精致的面庞。他望着镜头中那道纤细的身形,数秒,到底是扣上了镜头盖,一头扎进了对方怀抱。特拉法尔加笑他,你不是要拍照吗,而他只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可能会老得很快了——“那太好了,”特拉法尔加轻笑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纵然天气阴暗,不见蓝天,他的旅途也因这段奇遇熠熠生辉,处处缀着和他眼角鳞片一样晶亮的光斑。在特拉法尔加身上,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爱情,仿佛心中飞着千百万只蝴蝶,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以至于令他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之后他载着对方,沿着空旷的海岸,继续向北行驶。他们在陌生的小镇度过了平安夜,然后又是圣诞节,直到26日,才抵达了营地。

特拉法尔加问他照片拍得如何,他便把存储卡里的内容导入电脑,一张张地点开给他。但特拉法尔加只草草看了几张,就觉得腻了,和他说:“你要是喜欢,就都留着好了。”

“你就不怕被我拍到什么不该拍的吗?”

“反正就算真的拍到了,也只会被当作是合成的吧。”

“那你最初干嘛非要我把照片删了?”

“因为那样比较有趣。”

特拉法尔加盘着尾巴,靠在他的背上,轻飘飘地环抱着他——虽说不打算看了,但也没打算放他去桌边忙。没有办法,他只好坐在床上,继续浏览那些自己拍下的影像:礁石、大海、浮冰、城镇、集市、灯光展……特拉法尔加的身影零星穿插其间,却比任何风景都更加吸引他的视线。

在较前的一张照片里,大海无垠,特拉法尔加微微垂着眼帘,侧面镜头,任风撩拨衣摆和发梢。他记得那时对方正在讲一个有关狼的故事,一匹他在森林里遇到的,红色毛发的狼。那匹狼是特拉法尔加在河岸边遇到的,那时他还没有学会如何用魔法幻化出腿,只能沿着河流了解陆地上的情况。他在那匹狼的领地住了小半个夏天,然后又是一整个秋天,哪怕树林里和河面上都落着数不清的秋叶,红色的狼还是叼来了一片完整又平整的金黄落叶,“很漂亮,”他记得特拉法尔加说,“它甚至没让叶子碰到自己的牙齿。”

冬天的时候,那匹狼死了,死于饥饿或寒冷,或是某种特拉法尔加所未能观察到的病痛。狼的尸体从河的上流飘了下来,停在他的怀里,便再也不动了。于是他剖开了那匹红色的狼,将它的生理结构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然后他吃掉了它,就像对待那只怪物,从皮肉到骨头,全都被他吞食入肚。在那个冬天,特拉法尔加用魔法将自己变成了和它一样的狼,跌跌撞撞了几天,终于学会了走路,之后又废了一番功夫,才得以奔跑起来,从荒芜的林间,跑向飘雪的平原——他自由了。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在他按下快门的前一秒,特拉法尔加正这样说到,“狼的皮毛其实不该是红色的。”

“所以那其实是你养过的那个?”

特拉法尔加垂下视线,虽说只是一瞬的愁绪,却被长久地定格了在了照片里面。然后特拉法尔加抬起头,和他说,也许吧。

在随后的照片中,特拉法尔加站在海边渐沉的夕阳之中,化作一道细瘦的剪影,看不清任何表情。而那时,他的故事也已经讲到了熊——一头近三米高,红色的巨熊。就算在千年前的那天,他还并不知道那种动物到底叫做什么,但他还是认得出,那是他曾经的宠物。尤斯塔斯笑他,明明他认识狼,怎么会不认识熊呢,而特拉法尔加则显得理所应当,毕竟就和人鱼一样,这个世上也曾有过人狼,哪怕一直生活在海底,他也能通过残存的图鉴了解狼的样子,可熊——人鱼世代生活在远离陆地的温暖海域,以至于在他们的语言里,甚至不曾有过这样一个词语。

“所以你给它起了名字?”

“对,”特拉法尔加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并在浪声里,用一种他所难以听清的音量说,“我叫它……因为……它能听懂这个名字……我们……”

“什么?”

但特拉法尔加只是继续说了下去,没再重复那些模糊的部分。那头熊陪着他走了很远,穿过河流,越过山川,从春天走到秋天。它在河边找到过一块缠着黑色水纹的黄色雨花石,并用鼻子拱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块很漂亮的石头,就像人类画作中黑色的太阳。它会把他驮在背上、会把他环在胸前、会和他分享食物、会温顺地趴在地上,用脸颊去蹭他的鼻尖……虽然野兽没有语言,但它的皮毛柔软又温暖。

结束这一切的,是秋天的一场山火。在那样干燥的季节里,野火总是蔓得很快,人鱼作为魔法生物,自然不怕寻常的烟和火,可那头熊到底只是普通的动物,和其他千万头动物一样,到底是没能逃过,死在了滚滚浓烟。他问特拉法尔加,你没救它吗,而特拉法尔加却说,但凡是活着的,就都是会死的。于是他又问,但你不是急着让身体长大吗,这令特拉法尔加沉默了几秒,才又说:“那场大火一直烧到了春天,我的魔法没能维持到它熄灭的那天。”

“哦……哦。”

“怎么?”

“没什么。”

特拉法尔加告诉他,自己重新抽出了那个灵魂,融入了自己的鳞片和血液,并藉此施加了能让它成为人类的魔法。而至于为什么是人类——“在所有没有魔力的生物中,只有人类是有语言的。”

“所以它后来真的变成了人类?”

“对。”

他记得十分清楚,在自己按下快门的时候,特拉法尔加正远远凝望着他,金色的眼中淌过一道柔和的水波。

日落之后的照片便多是他们当晚留宿的城镇:闪闪发亮的圣诞树、屋檐积雪的传统建筑、唯一一间还在营业的餐厅、旅店大堂里戴着圣诞帽的石膏雕塑……那天的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深夜的旅店房间,特拉法尔加蜷缩在纯白的被子里,闭着眼睛,睡得很深。照片中的被子上拓着鱼尾长长的轮廓,显然是特拉法尔加所不愿被拍到的,但他还是偷偷地拍了,站在桌边的椅子上,歪着身子,尽量不让自己的影子进入镜头,只让薄薄的暖光盖在对方身上。他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删掉,可又觉得这张确实拍得漂亮,尤其是特拉法尔加的睡脸,显得柔和又安详。

“怎么了?”特拉法尔加从他的身后探出脑袋,有些好笑地问他,“难道你就连看自己拍的照片也会心跳加速吗?”

“没什么!”他匆匆忙忙按下下键,将预览的画面调整到了之后的一张。那是第二天的黎明,特拉法尔加裸着上身,靠在窗边,喝着用免费茶包泡出来的红茶。他半梦半醒地拿起相机,迷迷糊糊地拍了几张,就又一头倒了回去。

“那时我连头发都没有梳,”特拉法尔加趴在他的肩上,不太满意地说,“从头到脚都乱糟糟的。”

“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你想留着?”

“你说过我可以留着。”

“好吧,”他听见对方无奈的叹息,“不过作为交换……”

“交换?”

特拉法尔加扳过他的下巴,亲了亲他的嘴唇,然后便像蛇似的,沿着他的后背慢慢滑了回去。他问特拉法尔加,只有这样?而特拉法尔加则笑着说,你还是先把照片整理完吧,不然又会像前几天一样,做完就把正事忘了。

“反正我把这里的房间一直订到了后天。”

“这又不是度蜜月——我们不能一直待在房间里。”

“要是天不放晴,就算出去也只是喝西北风罢了。”

“但是这里有很好的雪景。”

“这种雪景,你也应该已经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吧?”

“以往看的时候,可不会有人把我拍到相片里。”

尤斯塔斯不知该怎么接话,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才挤出一句“我会好好拍的”。这令特拉法尔加轻快地笑了起来,继而稍稍抱紧了他,他抓抓头发,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面前的屏幕上,看向照片中那张望着窗外的面庞。但是在下一张照片中,那视线便透过镜头,直直看向了他,脸上浮着和特拉法尔加此时同样玩味的笑,像是一只生性恶劣的猫。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电脑屏幕合了起来,放到了手边的床头柜上。

“你可真是耐不住性子,”特拉法尔加轻佻地笑道,“我都快要变成你的形状了。”

“但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在发牢骚……”他将对方压在身下,细细嗅着人鱼颈间那股诱人的味道,“还是说——你不想要?”

“……怎么会呢。”

人鱼环抱他的肩膀,将吻落在他的耳上。

“填饱我吧,尤斯塔斯当家的。”

6.

次日清晨,尤斯塔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抱着电脑溜到桌边,悄悄整理好了剩下的照片。特拉法尔加醒得很晚,直至灰蒙蒙的阳光漏过窗帘的缝隙,才迷迷糊糊地喊了两声他的名字,听见他笑自己睡昏了头,又高高竖起中指,让他滚回自己身边。

“你还没有抱够吗?”虽是这么说着,尤斯塔斯还是绕回了床边,俯下身子,让对方得以将他往怀里揽,“我都快要变成你的一部分了。”

“你不喜欢?”

“……随你便吧。”

在温存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房间,去餐厅吃了早饭。等餐的时候,他又抬起了相机,将镜头对准了特拉法尔加那张若有所思的脸。他问特拉法尔加在想什么,但回答他的却只有从那双金眼睛中浮起的轻薄笑意——人鱼总是充满秘密。他伸出手,特拉法尔加便将指尖搭上他的掌心,由他去拍自己手背上的纹身。特拉法尔加的手指节分明,指甲整齐圆润,青色的字母正对着他,D、E、A、T、H,显然是人类的文字。他问特拉法尔加这是什么时候纹的,特拉法尔加却显得有些迟疑,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是中世纪。

“你怎么会想要纹这个?”

“因为那时我想把那群吃过人鱼的混账全都送去地狱里。”

“地狱?”

“只是一种比喻,”特拉法尔加颇有深意地说,“毕竟人类的语言里没有其他合适的词语。”

“是吗。”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这个纹身意味着我会把所有的‘死’都握在手里,不论是我的……还是你的。”

“我的?”

“你的。”

尤斯塔斯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但也懒得追问,反正背后多半是些有关魔法的事。更何况特拉法尔加又不是想要他的命——至于“死”这种东西,就算真的被人攥在手里,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伴着服务员端上他们的餐点,这个话题也就画下了句点,特拉法尔加不吃随餐的面包,尤斯塔斯便吃了两份,反正本来就是他付的钱。

几十分钟后,他们才离开了营地,走入北国无垠的雪里。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徐徐落上他们的肩膀,特拉法尔加牵着他的手,慢悠悠地走着。他们在雪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直至完全无人的雪原,灰白的天空之下,卧着绵延不绝的巍峨山脉,一切都是那样空奇壮丽,衬得他和特拉法尔加渺小得无异于两瓣飘落的雪花。

然后特拉法尔加问他,想不想堆个雪人,而他则忍不住确认:“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吗?”

“至少我比哥伦布更早发现新大陆。”

“但你还是想堆雪人?”

“我想和你像人类那样堆雪人。”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很多人类都会那样做,”特拉法尔加看着他说,“所以我也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堆一个。”

于是尤斯塔斯到底是无话可说,只能将相机包在一旁放好,和对方一起滚起了雪球。但他并非生于丰雪之地,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间,就没遇上过几个积雪的冬天,更没有积攒过什么玩雪的技巧,以至于滚出的雪球也长得有棱有角。特拉法尔加安慰他,至少它在某个角度看起来很像蒙克的《呐喊》,作为雪人的头,应该不算太糟。

“你真的要拿它当雪人的头?”在一番想象之后,他不禁皱紧了眉头。

“难道你觉得它更适合做身体吗?”

“……那它就要头重脚轻了。”

“别那么放在心上,尤斯塔斯当家的,”特拉法尔加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个怪状雪球安在了一旁相对圆润的身体上,“我要是想要一个完美的雪人,我就直接用魔法了。”

“你真的觉得它能叫做‘雪人’?”

“……至少它长得不像雪怪。”

“你见过雪怪?”

“我吃过雪怪。”

在特拉法尔加的叙述里,只要是尤斯塔斯听说过的东西,就全都进过他的肚子,毕竟“魔法的本质就是进食”。而尤斯塔斯也逐渐接受了这套设定,只对雪怪本身的味道还有一些好奇,但听说那东西吃着就像熊肉一样,他的好奇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用掉落的松果给雪人安上了眼睛,又用细细的枯枝让它举起了手臂,特拉法尔加为它画上了一道夸张的笑容,又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铜黄的硬币,让它们成为了雪人的钮扣。在一切完成之后,特拉法尔加蹲在一旁,盯着雪人看了很久,直到尤斯塔斯问他在想什么,才慢悠悠地抬起了头。

“帮我和它拍张照吧。”特拉法尔加笑着说到。

“可以倒是可以……”

“但你觉得这没什么意义?”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拍。”他用双手摆出取景框的模样,向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又走了回来,“也许我要把镜头放得很低,然后——”

“或者我可以来帮你拍。”

“拍我和它?”

特拉法尔加点头。

“但是你会用相机吗?”他不禁发问。

“我又不是那种在海底沉了几百年的古董——别说是相机或者手机,我甚至知道该怎么操作核磁共振仪。”

虽说将信将疑,但尤斯塔斯还是在将所有参数都调节到自动后,把相机交到了特拉法尔加手里。而他则走到对方先前的位置,蹲下身子,和他们的雪人几乎平视,继而手背向外,摆出了一个V字。特拉法尔加站在几米之外,举着相机,似乎并不满意,便又往后退了几米,直到尤斯塔斯开始为照片的构图担心,才终于听见了快门被按下的声音。

就和大多数的外行人一样,特拉法尔加拍的照片有着中规中矩的构图:他和雪人被安置在画面正中偏下的位置,身后是高耸而洁白的雪山,感觉有点抓错重点。特拉法尔加凑在他的身边说,他们长得还挺像的,见他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便擅自伸手放大了照片,指向他和雪人用力过猛的笑脸:“这不是一模一样吗?”

“那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是照着我画的吧。”

“暴露了?”

“你就不能把它画得好看一点吗?”

“忍耐一下,我又不是大艺术家,”特拉法尔加轻声笑道,“更何况它的头本来就奇形怪状的。”

听到这话,尤斯塔斯到底是放下了相机,转头啃了啃对方的脸侧。而特拉法尔加也不甘示弱,柔软的嘴唇蹭上他的鼻梁,留下的吻也冰冰凉凉。

在一阵有来有回的嬉闹过后,尤斯塔斯才重新抬起了镜头——但与其说是“抬起”,倒不如说“压低”。他几乎躺在雪里,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赋予照片一些模糊的故事感。特拉法尔加蹲在雪人身边,问他是不是需要一条壕沟,以便把镜头压得再低一点,而他却只在乎对方脸上的神情:“我需要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

于是在最后的照片里,特拉法尔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色的头发落着零星的雪片,金色的眼睛犹如一对死去的星星,微微干裂的唇边印着一道艳丽的红印。丑陋的雪人模糊在背景之中,但却仍能看清那抹夸张的笑容,灰白的天光披在他们身上,缀着细散的雪,衬得气氛诡异又凄凉。而特拉法尔加也用魔法顺走了他的手机,拍下了他取景时巨蜥似的奇妙姿势,和他拍的照片放在一起,好似一场无声的荒诞剧。

“还好没人路过这里,”他一边帮特拉法尔加掸雪,一边低声感叹道,“不然我们绝对会被当成可疑的白痴。”

“放心吧, 这里是魔法的裂隙,一个类似于异世界的区域,没有魔法的生物很难找到这里的入口,谁也不会路过这里。”

“魔法……什么?”

“人类的网络上不是有很多吗?明明只是在地铁上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不认识的车站,或是不知为何在熟悉的公路上原地打转——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

“好吧但是……为什么?”

“因为来这里度假的家庭太多了。”特拉法尔加理所当然地说完,见他眉头依然皱着,才又做了补充,“小孩子是能看到魔法的,尤斯塔斯当家的,从我们抵达营地开始,他们就一直在盯着我看了。”

“所以我们还能回去吗?”

“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我们当然可以留在这里。”

“听起来有点像是私奔。”

“或许吧,你要和我私奔吗?”

“那也至少要挑个晴天吧。”

“也是。”特拉法尔加踮起脚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头发,令结块的雪沙沙落下,“别只顾着我了,你自己也一身雪呢。”

“又不碍事。”

“但是你是人类,人类是会生病的。”

“……特拉法尔加。”

“怎么?”

“我和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巧合吧?”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尤斯塔斯有些犹豫地说,“但你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在担心我。”

“你不喜欢这样?”

“可是如果一切都是巧合,而你也真的活了一千多年的话,对你而言,我应该根本算不上什么——就算你需要我的爱情,你也没有任何理由要爱我吧?”

“……好吧,尤斯塔斯当家的,”特拉法尔加牵起他的手,引着他后退几步,将辽阔的雪原尽收眼底,同时轻声叹了口气,“还记得我前几天和你说过的吗?我不小心造出的那头怪物。”

“怎么?”

“看着。”

特拉法尔加稍稍抬手,他们面前的雪便兀然腾起了,继而向一点聚集,化作一只如山丘般庞大的不可名状之物,十余只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仿佛拥有生命,而非由雪构成。不等尤斯塔斯开口,一只鸽子大小的鸟便从那怪物的触手前段剥落,随即展开双翅,如海鸥般滑翔起来。洁白的雪鸟低低盘旋,冰冷的翅膀几乎掠过他的鼻尖,直至贴近地面,才被另一股雪所包裹,长出四肢和尖尖的耳朵。那似狼又似狗的动物在雪中慢悠悠地走了两步,然后便奔跑起来,尾巴摇摇摆摆的,围着他们绕了又绕。很快,周围的雪又涌向了那匹狼,令它变成巨大的熊,懒洋洋地侧躺在雪上。

就在尤斯塔斯以为这场魔法表演终于将要告一段落的时候,那只雪做的怪物却突然崩塌了,飞溅的雪雾绕过他们,在空中静止,就像时间也被魔法凝固。几秒之后,一切才又飞速运转起来,搭建出村庄般的风景,甚至勾勒出了模糊的河流和水车。一阵细雪穿过“街道”,浮现某个孩子的相貌,随之填上身体和四肢,变成一座小小的雪雕。

“你变成人类的孩子,”特拉法尔加说着,挥了挥手,村庄的风景便随风而去,只留下那个雪做的孩子,“也像人类一样死去。”

话音刚落,飞舞的雪花便重新聚集起来,将电影中的古老小镇铺设在了雪孩子的周围,在雪中出现的,是一个稍大些的孩子。虽然缺乏细节,但还是能够看出他穿着粗糙的麻衣,手上握着几颗石子,令人感到有些熟悉。不等尤斯塔斯看得仔细,周围的城镇便又消失了,华贵的城堡平地而起,嵌在墙上的冰粒就好像是宝石。

“你变成王子,”一座精美的塑像出现在他的面前,精致得不像是雪,而像是博物馆里的大理石,“曾站在权力的顶端。”

“这是……”

“也变成孤儿,徘徊在恶臭的街道之间。”在特拉法尔加的话语中,所有的风景又都散去了,随即重新聚成一道落魄的身影,将身上的衣物裹得很紧。

“特拉法尔加?”

“你变成音乐家,”两座与他相像的雪雕同时出现在他的身后,“也变成海盗。”

“也就是说——”

“你变成士兵,长眠于远离故乡的战壕,”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戴着一顶他只在历史课本上看过照片的军帽,“但是你说你会永远爱我,哪怕你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觉得呢?”

眨眼间,周遭由雪构成的塑像便一并消失了,只剩他们简陋的雪人,仍旧站在空旷的雪原之中。远处是与先前无异的雪山,山上是被云笼得灰白的天。

“回去吧,基德。”

特拉法尔加叹息似的说。

“我们已经在雪里待得够久了。”

7.

“早在住在海底的时候,我就十分憧憬人类。虽说是没有魔法的生物,但还是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工具,自有记载以来,就一直在挑战自然。在战争爆发之前,母亲经常会带我去看海上航行的人类,那时的船只都是木头做的,狭小又简陋,但对那时只有四五岁的我来说,却也已经足够新鲜。而在其他人鱼都在战争中死去后,人类更是成了和我最为相似的存在,所以在踏上陆地之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人类。

“在和身为熊的你相遇之前,我已经在大陆上探索了几十年,几乎横跨整座大陆,从东边,一直到西边。我以动物的样貌走过了许多人类的城镇,有时是老鼠,有时是鸟……只要我解剖并吃下过它们的血肉,我就可以变成任何生物。不过相比现在,那时的人类社会还十分原始,大多数的民众都缺乏教育,我也无从学习人类的言语。而且就像现在一样,根据地区的不同,使用的语言也有所不同,就算我在一个地方勉强听懂了几个词语,等到了另一个地方,就又听不懂了。一路上,我都只能通过人们的动作和表情来理解周围发生的事,但也没有妨碍太多:温柔的人类、冷漠的人类、高尚的人类、卑劣的人类……我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类,所以才让你成为了人类——就像有人喜欢猫,有人喜欢狗一样:我喜欢人类。

“在那场山火熄灭了近百年后,我在南方的一座渔村里遇见了你,你是那里某个渔夫的孩子。我用着狼的外貌,却被你认成了狗——这不是什么怪事,我也就那么接受了。你把我带回家里,拿给我一些鱼干,在理所当然地被训了一顿后,又灰溜溜地把我送出了村子。你和我说了很多话,哪怕我无法听懂其中的任何一个词,第二天的时候,你在树林里喊来喊去,看到我还在那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新剥的栗子。你给我看你的弹弓,带着我一起去打鸟和兔子;你抱着我爬到树上,坐在枝头吃它们的果子……虽说那时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但我还是决定为你停留一段日子。

“你教给我各种事物的名字:石头、苹果、树枝、稻草、鱼……有次我们遇到了野猪,出于安全考虑,我用魔法拧断了它的脖子。那是一只非常大的野猪,你喊了三四个大人才勉强把它搬回村子,之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我都不知道那片树林里居然还住着那么多危险的东西。在遭遇了那么多野兽之后,你到底是被大人们关在了村子里,不过他们也相信我是你能平安无事的原因,所以我也被允许住进你家里。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一眨眼,就从秋天到了春天。还不等我开始思考要怎么离开,那个村庄就迎来了一群北方的山贼,他们四处洗劫,烧杀抢掠,就像曾经那群入侵海底的东西。你的父母让你和我一起躲在床底,但很显然,你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你说我们应该找机会溜出去,而我也不觉得那是个坏主意,毕竟我就是那么活下来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那么自不量力。我们穿过那些无人在意的阴影,几乎就要离开村子,但你看到一根立在墙边的鱼叉,就那么动了心思。我以为你只是想拿来防身,哪怕它对你来说简直大得过分,但还不等我做出反应,你就已经冲了出去。而那些家伙,既然能搞定那么多大人,自然也能搞定像你那样的孩子,你只是弄伤了一个人的膝盖,然后就被砍断了脖子。我没能预判你的行动,那是一件我所无法理解的事,你就像是被什么所召唤……我没能及时展开魔力。

“我走向你的尸体,哪怕这会惹来那群人的敌意,他们愚蠢地挥动武器,在我看来就像是求死。虽说我不喜欢伤害人类,但我更不喜欢被人抢走自己的东西,哪怕你的灵魂不会消失,死也仍旧是死。那天我第一次尝到了人类的味道:你的,那些人的,还有其他村民的。从好的角度来说,我因此获得了双腿,得以将自己扮成人类,而且再也不用苦恼应该怎么离开,而从坏的角度来说……你的死总是让我感觉很坏。

“几十年后,我不太确定那具体是几十年,我在一座小镇里再次遇到了你。你大概有十二三岁,比前一次要健壮一些,你在铁匠铺里帮父母照看生意,而我正好想买东西。你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就编了一个旅行者的故事,说我怎样从南方的海边,一路走到那里,不过我的故事只讲了几分钟,你的铁匠父亲就走出了他的工作室,把你赶到一边,主动照顾起了自己生意。他给我介绍了一些现有的商品,但都是些铁制品,而我想要一把含银的,所以我就给了他一块银,让他用白铜给我做一把介于匕首和短剑之间的武器。他说他没做过这样的东西,可能需要重复尝试几次,加上还有其他订单,所以需要几周才能做完——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会考虑换一家店,但是在有你在的地方,我并不介意多待一些时间。所以我问铁匠,这附近哪里有旅店,然后你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自告奋勇地说你可以带我去,而我可以在路上讲完之前的故事。

“我没有拒绝你——我从来不会拒绝你。我在镇上住了二十几天,和你讲了很多外面的事,在武器快做好的时候,你送给我一筐杏子,说是这个季节附近最好的东西。站在现在的角度来说,那些杏子绝对算不上好吃,但在那时,那些杏子至少是有甜味的。你说你不想接手父亲的铁匠生意,等长大了,也想去外面看看,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坏事,所以我答应你,等我忙完手边的事,大概两到三年,就回那里去接你。不过事情并没有向着我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在我去拿武器的那天,你没出现在铁匠铺里。我问铁匠发生了什么,他说你顶撞了从王城来的大人物,然后便没有再说下去。

“离开的时候,我在镇外看到了你的尸体,算不上新鲜,但是灵魂尚未离去,就像是还有什么执念。他们给你竖了一块‘不敬者’的牌子,警示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要把对权贵的尊重记在心里。我祝福你的灵魂,希望你能成为那些曾经杀死你的东西,毕竟除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保护你。入夜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吃掉了你的尸体,就像曾经吃掉那些杏子——我知道我该把你埋进土里,可我到底是一条人鱼,在追悼死者这件事上,我有我自己的方式。

“这次我没有等待很久,只过了二三十年,我就在邻国的海边遇见了你。你是从王宫里溜出来的王子,而我是条久别大海的人鱼,正在享受午后的海水浴……那可真是一场意外。我本不打算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身份,哪怕对象是你,但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我就没有继续隐瞒下去。你说你会为我保守秘密,只是作为交换,我必须和你一起回去。我不想被人问东问西,就变成了猫的样子——谁能阻止一个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王子,从王宫外拣回一只猫呢?不,当然不是黑色的,我可不想被当成不吉之兆,我知道那会害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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