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子

1.

冬季的极北之国，总是吹着刺骨的风，薄薄的海浪拍打在远离人烟的石滩上，溅起层层白沫，就像卷着极地的雪一样。尤斯塔斯靠在租来的车上，举着自己的宝贝相机，注视着阳光下牛仔蓝的海面，思索着自己想要一枚怎样的照片。

这是一场临时起意的旅行，需要耗尽他所有的积蓄，还有一整个的圣诞假期，而促使他踏上旅程的，却只是一场模糊的梦。梦里的他是个孩子，沿着沙滩不住地哭泣，不知不觉便走进了海里，就算感受不到寒冷或窒息，他也还是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仿佛他真的曾经经历。他沉入海底、看到人鱼——相比是梦，还更像是一段苏醒的记忆。然后他想起儿时的家庭旅行，想起那时见过的大海，很快便下定了决心，策划起了这次出行。

他看着取景器里被海面一分为二的景色，耐心调整着光圈和焦距，同时等待着那个只属于他的瞬间。拍照本身不是一件难事，但要让拍下的照片拥有自己的语言，就需要扎实的审美和技术，还有一点小小的运气了。如果一切顺利，他想在回去之后出本影集，再去春天的艺术展上和朋友拼一个摊，好好宣传一下自己。而就在他想着这些，并连续按下快门的时候，海浪中浮出了一道影子，可一放下相机，那影子便消失在了落下的浪里。他匆忙打开屏幕，检查自己拍下的照片，将影子的位置放大又放大，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

那是一个男人，至少看起来是一个男人：头发乌黑，肤色健康，似乎有纹身，只是奈何他们隔得太远，镜头能拍到的细节总是有限。现在的气温早已接近零下，就算还有勇于冬泳的人，也不会选择这样偏僻又无人照看的石滩——可如果那不是人类，那出现在照片里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你拍到了？”

在本该空无一物的位置，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抬起头，便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金眼睛。他不知道对方是何时出现的，更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出现在面前，可他却没道理地觉得，这个男人并不危险。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的身体还是本能地退了半步，同时将视线稍稍垂下了一点。

于是他看到这个坐在围栏上的男人有着一条极长的鱼尾，尾上铺着墨色的鳞片，只有朝向他的部分泛着些许黄色，像是镀着薄薄的金箔。是人鱼——他想——我在梦里见过这个。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盯着那条尾巴发问，“从海里爬过来的？”

“我用了魔法。”

“哇，我是说，哇……”他干瘪着声音，向后多退了两步，继而仔细打量起来：男人直至肚脐的位置都布着零散的鱼鳞，虽说身形细瘦，但腹部和胸部都紧实得恰到好处，水珠沿着胸前爱心模样的纹身慢慢下淌；男人的手指和手背上也都纹着花纹，同样还有手臂和肩膀，脖颈纤细，胡子和鬓角都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金色的耳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男人的头发湿淋淋地垂着，细眉高挑，金色的眼睛满是藏不住的笑，挺秀的鼻子下，薄薄的嘴唇弯出漂亮的弧度，既像狐狸，又像是猫，“……哇。”

“别像个白痴一样，基德，把照片删了。”

“那你可得给我一点好处，不然……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的，我用了魔法。”男人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你不喜欢这样……我的名字是特拉法尔加·罗，你呢？”

“尤斯塔斯·基德。”

“好吧，尤斯塔斯当家的，如果你愿意把照片删了，我就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什么都行？”

“对。”

“那……我想碰你一下。”

于是特拉法尔加便伸向他出了手，掌心向上，既像是给予，又像是索求。他脱下手套，稍稍走近了些，先是用指尖碰了碰对方的手指，然后才大着胆子将掌心一并搭了上去。特拉法尔加的手冷冰冰的，迟迟没有回温，就像宿舍冰箱里冻了太久的冰淇淋，但触感却和人类无异，掌心还布着些许细细的茧，大概是生活留下的痕迹。

“你不冷吗？”

“我又不是人类。”

“……但是你很迷人。”

“你这是在向我搭讪？”

“是你先向我搭讪的。”

“我不介意。”特拉法尔加笑着握住他的手，用拇指的指腹蹭了蹭他的无名指，“如果你能借我一件衣服，我可以陪你在附近走走。”

“真的？”

“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化出两条人腿本来就不难。”

“……你可真是条小美人鱼，”他不禁笑着调侃，“所以你会失声吗？”

“你不怕我？”

他摇头。如果对方真的是个活了千年的怪物，那他就算害怕也不会有用，毕竟他对魔法生物一无所知，想必也能死得不为人知。更何况他对眼前的一切都还没有产生实感——如果不是吹过的风割得他脸颊发痛，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但他的心脏还是剧烈跳动着，怦怦、怦怦……就像全身的血液都在为之躁动。

黑色的鱼尾勾上他的小腿，特拉法尔加弯下身子，将吻落在了他的鼻尖。他睁大眼睛，几乎忘记该怎么呼吸，四周只有风声和浪声，就连他的心跳都要蒸发在风中。还不等他作出更多反应，冰冷的吻便覆上了他的嘴唇，柔软的舌头撬开他的牙齿，尝起来尽是海水的苦咸。他们的舌尖彼此相缠，吻得又深又慢，直至他几乎窒息，才终于分开了一点。

“魔法不是童话，”特拉法尔加靠在他耳边说，“除非你更喜欢哑巴。”

“或许我可以直接把你塞进车后座里。”

“那还不如让我用腿走路，”说完，特拉法尔加便从围栏上一跃而下，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便化作了赤裸的人类，稳稳站在上了地面，“就算是在海里，我也不喜欢把尾巴缩在一起。”

“……这样就行了？”

“不，我说过的，你得借我衣服。”

“我还以为这个过程会……呃，更费时间然后……更正式点。”

“如果你期待的是人类虚构作品里的魔法，那我只能告诉你，魔法不是那样的东西。”

尤斯塔斯不懂魔法——哪怕是在游戏里，他也更加偏爱物理攻击。但就像他知道在酒吧里该怎样帮别人点酒一样，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他脱下自己的黄色羽绒服，披在特拉法尔加身上，又悄悄弯下腰，帮对方将拉链拉到了胸前。海风钻进他的衣领，令他不住缩起上身，变得像是一只试图把脑袋也一并缩进羽毛里的胖鸽子。

“你真的要借我这个？”特拉法尔加一边将胳膊塞进袖筒，一边笑道，“你看起来就快被冻死了。”

“反正车里也有空调。”

“那就快上车吧，不然你今天晚上就要开始感冒了。”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那是我该问你的，尤斯塔斯当家的，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我早就哪里都去过了。”

“我订了几天后的营地，”尤斯塔斯紧抱着自己的胳膊，用颤抖的声音说，“极光营地。”

“不算太糟。”

“也许你愿意坐在前排？”

“当然。但是在那之前——”特拉法尔加先他一步，将手按在了副驾驶的车门上，“你得先把相机里的照片删了。”

尤斯塔斯自然照办。

2.

小镇旅馆的房间并不宽敞，但也算是五脏俱全。特拉法尔加坐在床边，以人鱼的姿态——按他的话说，还是这样会更自在。在用腿走路的时候，他比尤斯塔斯要矮上一些，头顶不及他的鼻子，应该只有一米九的个子。而在变回人鱼之后，鱼尾则比人腿长上许多，通体约有三米，在床铺的对照下显得格外颀长，很是漂亮。

他们叫了客房服务，吃了晚饭，又喝了些酒。他坐在特拉法尔加身边，将手搭在对方的腰上，轻轻抚着那些零散的鳞片，就像在抚摸自己新买的镜头一般。他们暧昧不清地接吻，吻里尽是海水和廉价的酒精气味，特拉法尔加的舌头比人类的要长，几乎勾着他口腔中最深的地方，柔软的触感混着些许呕吐的欲望，算不上舒适，却也难舍难分——至少他不讨厌这样。

特拉法尔加的手指穿进他的指缝，引着他向自己的肚脐下摸去，直至薄薄的臀鳍。在两瓣臀鳍之间，是一道约有他两指节长的，不起眼的缝隙。他屏着呼吸，用两指慢慢撑开那条细缝，将内侧嫩粉色的肉壁稍稍暴露在了房间的空气里。特拉法尔加说这是他的泄殖腔，人鱼就是用这里进行交配的。

他将手指探入其中，越是深入，便越是感到温热。人鱼体内细嫩的黏膜泌出湿滑的体液，并散发出奇异的馨香，几乎不用耗费什么力气，就能将手指完全插入进去。他小心地搅动手指，试图找出对方敏感的位置，但似乎只是指腹摩挲内壁，就能换来一阵细微的颤栗。他越是抚弄，那小穴便越是润湿，没一会儿，他的动作便伴上了淫靡的水声，而那透明的热液也开始逐渐外溢。特拉法尔加靠在他的怀里，唇间满是唔唔嗯嗯的下流喘息，金色的眼睛脉脉含情，纤薄的尾鳍轻轻翘起，处处散发着勾人的魅力。

他们拥倒在蓬松的被褥上，交错的十指握了又握，紧贴的嘴唇吻了又吻。在抽出手指后，特拉法尔加的泄殖腔没有直接闭起，而是不住地轻轻开合，不时露出内部那抹隐秘的粉色，令他就连一秒都很难多等下去。插入的过程必然是顺利，被手指仔细玩弄过的小穴早已又湿又滑，几乎没有任何阻力。他抬高对方的腰，使他们的结合更为紧密，几乎要把根部都塞进去，而特拉法尔加也不排斥，只是高高摆着尾巴，眼波流转，笑得巧诈。

伴着抽插的动作，他身下的人鱼变得愈发惹人怜惜。呻吟的声音可爱又色情，迷离的神情也淫乱无比。湿漉漉的肉壁紧紧包裹着他，同着呼吸收缩跳动着，黏绵的情欲如潮水般涌起，如海草般摇曳，又如气泡般徐徐上浮，令所有的理性都随之远去。尤斯塔斯深知这不过是露水情缘，可心中还是灌着天真而饱满的爱意，就连一秒都没去考虑“人鱼”到底怎样的东西。

纤细的手指攀上他的脖子，扣在颈后，将他圈在怀里。他亲吻特拉法尔加下巴上的胡茬，橙黄的眼睛四目相对，到底还是唇齿相碰，如溺水般下坠。性事所带来的快感和深吻所带来的窒息交织在一起，迸发的瞬间就仿佛要置他们于死地，他感受着那股从对方体内涌出的热潮，甚至短暂地觉得自己或许就该这样死掉。

在平缓而悠长的余韵中，他伏在特拉法尔加并不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一声声与人类相似的心跳。他想到人鱼似乎是会吃人的，被蛊惑的水手都会被大海吞没——但那又如何呢，在这一刻，他只希望特拉法尔加是爱他的。

他问特拉法尔加，是不是经常和人类上床，而特拉法尔加却只是抚着他的耳后，沉默许久，才终于说：“我上次和人类上床，已经人类爆发战争时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做？”

“我的故事可是很长的。”

“……所以你只是突然想和人聊聊自己的过去？”

“那确实也是一部份原因。”

“也许你可以在车上讲给我听。”他撑起身子，俯视对方那张漂亮的脸庞，“我要在这里旅拍约半个月，而且明天就是平安夜，我是说——”

“我当然会和你走。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特拉法尔加拍拍他的脑袋，继而便将他抱回了怀里。长长的尾巴搭在他的腿上，尾鳍轻轻拍打着他的脚踝，仿佛一种无声的安慰。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许他本就什么都不需要说——哪怕他们才认识几个小时，言语也已经显得有些多余。人鱼的身上有海风冷冽的味道，配着些许柑橘的香气，还有一部份像薰衣草……他慢慢闭上眼睛，几乎随时都能睡着。

“做个好梦，”特拉法尔加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尤斯塔斯当家的。”

他无所谓人鱼是什么，也无所谓自己是什么，如果这样的时间能够永远继续下去，那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全数抛弃。然后他梦见童年、梦见大海、梦见沉海、梦见人鱼……曾经的梦境无声地再映，但他这次却将海底看得清晰：黑色的鱼尾、麦色的身体、还有那抹亮眼的金色——

他梦见特拉法尔加·罗。

3.

早上醒来的时候，宾馆的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尤斯塔斯打开床头的灯，带着手机溜进了厕所。他坐在马桶上，搜索了一番有关人鱼的信息，可惜就算加上这里的地名，也只能搜到那些流传甚广的传说，没有一点新鲜玩意。

然后他像平时一样洗漱，刮净细小的胡茬，再仔细补上口红……直到他发现自己眼角闪着一抹金色的光泽，才稍稍停下动作。他眯着眼睛凑近镜子，看清那是一小片橙黄色的鳞，像是化妆时偶尔会用到的亮片，薄得很不起眼。他用尾指去擦，却发现它并非粘在那里，而是长在那里的——好极了，他现在也有一点像是人鱼了。

他折回床边，端详安睡的特拉法尔加。人鱼的睡脸和人没什么区别，至少都是闭着眼睛的，黑色的鱼尾微微蜷着，但尾鳍还是垂到了地上，睡得很是勉强。出于恶作剧的心理，他小心拨开对方脐下那两片半透明的臀鳍，有些强硬地将手指插了进去，继而细细搅动，令腔内沁满爱液，愈发湿润起来。梦中的特拉法尔加舒服地喘息着，腰部无意识地摆动，不断摩擦着喜欢的位置，柔软的嫩肉吮着他的手指，腔口一张一缩，真是色情得要死。他扶起人鱼的腰，加快了手指搅动的频率，搅得小穴咕啾作响，湿滑的热液不断外淌。特拉法尔加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轻声呻吟，还不他等理清现状，泄殖腔便痉挛着涌出了热潮，而那双金色的眼睛也骤然失焦。

“早上好，特拉法尔加。”他抱起特拉法尔加的身子，令对方将脑袋往他身上靠，“叫早服务还舒服吗？”

“……你不插进来吗？”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尤斯塔斯当家的。”人鱼半闭着眼睛，用尚未睡醒的声音说，“我一点都不讨厌这样。”

“那我可要插进去了，”他亲吻特拉法尔加的鬓角，然后是遮着碎发的耳侧，并用两指撑开对方濡湿的穴口，露出花瓣似的柔嫩内壁，“你的这里可一直在发抖呢。”

“没办法，人鱼的身体是为大海设计的。泄殖腔的分泌物能让人鱼在海里也感受到和人类一样的快感，但在没有海水稀释的陆地上，就难免会过于敏感……你得慢点进来，不然我会坏掉的。”

“你这是在向我撒娇？”

特拉法尔加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来吻他，嘴唇与嘴唇贴在一起，好似落雪，又冷又轻。尤斯塔斯跨到床上，将对方压在身下，令两人的鼻尖相互触碰，分享起了同一份交织的呼吸。对于刚刚高潮过的身体来说，插入并不是一件难事，薄热的甬道湿淋淋的，裹着他的软肉一跳一跳。他掐着特拉法尔加的腰，通过不断地侵犯，使那温暖的腔穴愈发大开，淌出一股又一股的汁水。人鱼环着他的脖颈，上身不住反弓，长长的鱼尾有意无意地勾着他的小腿。

他们忘情地拥吻，如同他们就是这般拥着诞生的。特拉法尔加的指甲扎进他的皮肤，但不及血肉，就像是只收着爪子的猫，并不真的想弄伤他什么。于是他不禁插得更深，也更强横，直到肩上传来尖锐的疼痛，甚至流出了血，才终于善罢甘休，将掌心按上对方微隆的小腹。

“尤斯塔斯当家的……”人鱼的声音好似呓语，轻飘飘地将他环绕，“弄坏我吧。”

他看着那双迷离却仍笑着的金色眼睛，只觉得心跳加速，好像快要死去。他卖力顶撞对方腔穴中最为敏感的位置，惹得那下流的喘息声几乎染上哭腔，纤薄的腰肢逐渐没了力气，露出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他问特拉法尔加是不是喜欢这样，但特拉法尔加却只是凝望着他，既不否定，也不回答。于是他又吻他，以一种笨拙的温柔——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确定，自己是在亲吻爱情。

特拉法尔加拥抱着他：冰冷的温度、奇异的香气、淫靡的呻吟、紊乱的呼吸……快感推着他的背脊，令他深深陷入对方怀里。泄殖腔内细嫩的肌肉在快感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收缩着，随即剧烈颤抖起来，紧缩的腔道绞着他的性器，佐以那股从深处涌出的温热爱液，令他很快便将射在了对方的肚子里，继而渐渐松弛、柔软。余韵之中，特拉法尔加仍旧拥抱着他：以从他身上沾染的温度、以一种看不出真假的温柔，就像诗人笔下故乡，令人觉得飘渺。

“特拉法尔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被爱。”

“哈？”

“别这么惊讶，尤斯塔斯当家的，”特拉法尔加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紧不慢地说，“人鱼只有被爱才能变老，只有变老才能变成气泡。我不能一直这么活下去，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气泡？”

“人类不都是这么认为的吗？死去的人鱼会变成气泡。”

“我以为那是童话。”

“那当然是。人鱼在自然死亡时，魔法回路会进行最后一次运作，根据魔力的多少，将尸体凝结成宝石或者沙子，然后沉入海底——但是对于人类来说，还是气泡更好懂吧？”

“……你真的已经活了一千多年？”

“我倒希望我只活过二三十年。”

“特拉法尔加。”

“嗯？”

“你是用魔法让我爱你的吗？”

“如果我能用魔法让人爱我，那我为什么不选其他人呢？”

“因为你对我一见钟情？”

“……你知道人鱼会吃人么。”

“那这是什么？”他将眼角的鱼鳞指给特拉法尔加，“它总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

“这只是一份礼物——就像人类在恋爱时喜欢交换戒指一样，这就是人鱼的戒指。”

“可我们才认识了十几个小时。”

“那是对你而言，尤斯塔斯当家的。”人鱼叹着气说，“如果你实在信不过我，我们也可以到此为止，我不介意——”

“我可没有那么说！”他匆匆打断对方，稍作停顿，又小声说，“我只是……”

“想了解我？”

“我也没有那么说！”

但特拉法尔加显然没把他的反驳放在眼里，只是拥抱着他——久久拥抱着他，以至于身体都变得温暖，有几分像是人了。他凑到对方面前，亲得强硬又野蛮，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既像窗外尚未升起的太阳，又像梵高画中的月亮。

“我猜我们得准备退房了，”特拉法尔加笑着抚上他的脸庞，“不然你在路上就没时间拍照了。”

“……你能给我当模特吗？”

“你想拍我？”

他点头。特拉法尔加无疑是适合镜头的。

“……随你便吧。”

“真的？”

“但是不能拍到尾巴，”特拉法尔加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眼角的鱼鳞，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明白了吗？”

“你真的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尤斯塔斯当家的。”

特拉法尔加皱着眉头，反身将他按在了身下，柔软的舌头舔上他的肩膀，尖尖的虎牙靠在他的皮肤上。然后他再次感到疼痛——如果特拉法尔加想要的话，他大概是真的能吃了他的。人鱼贪婪地舔着从伤口中流出的血，仿佛一只喝水的猫，而他却几乎动弹不得，就像是被魔法所禁锢着。

于是他只好吃力地将手扣上特拉法尔加的腰，就好像是一个拥抱。

4.

在行驶的车外，是深冬无垠的海。

特拉法尔加坐在副驾驶上，穿着件不合季节的薄衬衣，配着紧身的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皮鞋——除了怀里抱着的黄色羽绒服，剩下的便尽是魔法的成果。早在出发之前，他就问过对方，既然能用魔法变出衣服，又何必非要穿他的外套，但特拉法尔加却只是笑着问他：那重要吗？于是他便无话可说了，毕竟和那微笑相比，似乎什么都是不重要的。

车内除了被他放得很轻的音乐广播，便只剩下特拉法尔加零零散散的叙说：关于历史、关于魔法、关于人鱼……关于他自己。而尤斯塔斯则只是听着，并偶尔发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声音，以此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关于特拉法尔加的故事，可以追溯到一千一百多年前，也就是所谓的中世纪期间。他在远离陆地的海里出生，平平安安地生活了大概十年，随后便遇上了战争，国破家亡，从此流浪。海底的战争持续了近百年，而他也逃逃躲躲了近百年，期间各方势力相互蚕食，最后尽是鼓衰力尽，被闻讯而来的其他种族渔翁得利，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不知是运气还是命运，特拉法尔加在那洪流之中侥幸保住了性命，而至于细节，便只是草草略过，反正尤斯塔斯也听不懂那么多。

他得到过一些人的帮助和庇护，可惜都不长久，不过一年两年，他就又要寻找新的容身之所。在他看来，那就像是一种诅咒：爱他的人总是厄运缠身，匆匆殒命，以至他的身体几乎无法成长——就算百年过去，他也仍是孩子的模样。虽说听起来不算很糟，但对人鱼来说，爱与被爱就和进食一样重要，而无法老去更是无异于煎熬。

“为什么？”尤斯塔斯忍不住发问，“青春永驻有什么不好？”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且就算青春永驻，我也不想永驻在那个阶段，十二三岁的身体缺乏力量，在很多方面都受局限。就算只是为了生存，我也得让自己的身体长到十六七岁的年纪，不然风险太大，很容易就会被杀。”

“被什么？”

“被其他魔法生物。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总不会什么都不做。而且我也不能永远躲在深海——就算能用魔法来抵御低温和水压，那种既没有光照，又缺少食物的地方，也无疑是不适合人鱼生存的。”

“所以你去复仇了？”

“在准备了很久之后。在那之前，我学习了各种魔法、做了一些实验、出了一些意外，还在制作护卫傀儡的时候造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玩意。”说到这里，特拉法尔加叹了口气，停了几秒，才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从功能上来说，它会自己捕食，也能起到保护我的作用，所以我就把它留了下来，让它给我当猎犬和看门狗。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只约有三十米长的章鱼，肢体表面长着坚硬的红色鳞片，还有一个眼睛分布得不太对称的，类似于蜘蛛的头。”

“听起来有点像小说里的怪物。”

“以人类的视角来看，或许确实是这样吧。它的智力很低，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命令，同时也缺乏感情，很少主动和我亲近。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几年后，它的寿命就几乎到了极限，于是我便试着延长它的生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几年，尤斯塔斯当家的。哪怕它对我没有感情，我对它也是有感情的。”特拉法尔加看着他说，“就算它只是一张桌子，我也会在扔掉之前先修修看，更何况它是我亲手创造出来的，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不仅仅是个怪物，也是我的宠物、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家人。”

“但它只是只怪物。”

“随你怎么想好了。总而言之，我使用了一些魔法，让它多活了两年，而它也因此有了类似于人的感情，甚至让我身体稍微成长了一点。它给过我一片自己肚子上的鳞片，是黄色的，我本来应该也给它一片，可惜在我下定决心之前，它就已经寿终正寝了。所以我把它体内的魔力抽取了出来，制作了一个灵魂——”

“然后把它放进另一个身体？”

“不，我放它走了。”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个温暖又漂亮的灵魂，就像是我想象中的太阳。就算是现在，我也无法作出一个适合它的容器，更何况是那个时候——它总会有更适合的归宿。”

“我以为灵魂是无形的。”

“只是人类看不到罢了。”

“好吧，谈回你养的那个怪物——然后呢？”

“我目送它的灵魂离开深海，至于之后的事，我就不得而知了。”特拉法尔加轻飘飘地说，“不过它的尸体还挺好吃的，在用魔法保鲜之后，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它全部吃掉。”

“——你把它给吃了？”尤斯塔斯猛地刹车，要不是系着安全带，他怕是会把自己甩出车外。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你是想追尾吗？”

“反正这条路上也只有我们……”他一边重新启动汽车，一边小声嘟囔着说，“我还以为人鱼就像是人类，只是会更奇幻一些。”

“从生理结构上来说，人鱼和人类只有百分之四十左右是相似的。而且不同于你们这些没有魔法的生物，魔法生物的身体都是由自身的魔力所构成的，同时有着一套类似于人类肠胃的器官，可以将食物中的魔力吸收占据。所以对我们来说，‘吃’无异于掠夺，但也同样是埋葬：只要吃到了肚子里，就可以将对方永远铭记。”

“那战争里的尸体呢？你也一个人全都吃了？”

“……我倒希望我能全都吃了，”特拉法尔加不太高兴地说，“可是它们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人鱼的血肉能带来不老的生命，哪怕只是吃上一口，也够他们多活几百年了。”

“所以如果我不小心咽了你的血……”

“你就能获得永恒的青春，远离绝大多数的疾病，并且一直活到对生命感到厌烦。”

“那听起来还挺不错的。”

“不过你要善于独处，毕竟除你以外的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

“……所以对你来说，我也是转瞬即逝的吗？”

“是，但也不是。”

“什么意思？”

“你毫无头绪？”

“特拉法尔加，”尤斯塔斯将车在路边停下，继而扭头看向他，“你就不能直奔重点吗？”

“我一直在讲重点。”

“但你只是在讲你的宠物！”

“因为它就是我的重点。”

“……好吧，但麻烦你说得简短一点。”

“在送走那个灵魂几十年后，我终于学完了海里所有的魔法。之后我又用了几天时间，才慢慢浮上浅海，继而第一次浮上了海面。那天的天气不算很好，但对那时的我来说，也已经足够新奇了。在海浪声中，我第一次听见鸟叫，那个时候从我头顶掠过的，是一只红色的鸟。”特拉法尔加说着，终于慢慢望向了他的双眼，“你能想象吗？它的羽毛就像红色的绸缎一样，盘旋在那片空荡荡的海面上——”

“这真的很重要吗？”

“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那就像命运一样：我偶然上浮在那片海域，而它也恰好正飞过那里。直到几年之后，我真正开始探索这个世界，才在旅途中逐渐意识到，奇迹的概率可谓是小之又小，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样一种鸟。”

“……你觉得那是那个怪物的灵魂。”

“或许在离开海底后，它就一直在那里盘旋，而我会见到它，也完全是一场必然。可惜在那个时候，我只以为它是寻常的鸟，所以只让它在手上停了一会儿，就赶它飞走了。之后我在浅海找了个住处，过了几个月悠闲的生活，直到它带着礼物，再次出现在海面。”

“礼物？”

“礼物。”特拉法尔加伸出手，模仿着魔术师的手法，从指间变出一朵黄澄澄的小花，并顺手帮他戴在了耳侧，“你喜欢蒲公英吗？”

“为什么是蒲公英？”

“我怎么知道。”特拉法尔加轻笑道，“它在把花给我之后，便一去不复返了。”

“那它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而且我也一直在找它。”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在找它。”

但特拉法尔加却没有反驳，只是久久凝视着他。

5.

薄薄的海浪层层叠叠地拍上睡着浮冰的黑沙滩，特拉法尔加踮着脚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吹着口哨，走在尤斯塔斯身前。他问对方为什么要踮脚走路，得到的却只是轻佻而短暂的回眸，以及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你知道吗？以骨骼结构来说，很多动物其实都是这样走路的。”

“但你又不是那些动物。”

“我可以是。”

“真的？”

“那又不是什么难事，”特拉法尔加轻飘飘地说，“变成猫、变成狗、变成不起眼的鸟……在陆地上，相比设法融入人类社会，变成动物倒还更轻松些。”

“你还会飞？”

“对我来说，飞行和行走没什么区别——你要看吗？”

“……我没兴趣。”

“你刚刚想象了什么？”

“没什么，”他举起相机，将镜头对准了眼前的人鱼，“你可别摔倒了。”

“放心吧，我走过的路已经比这个国家的海岸线都要长了，上次摔跤也是七十几年前的事，更何况我还年长你一千岁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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