㈨

三日后，千石船在土佐主城的码头靠岸。城中的天守阁遥遥矗立，直插云霄，为来往船只指明了方向。

船上的纷争已被吉田东洋用银两摆平，看到码头时芹泽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回到土佐后吉田可以倚靠自己的势力，自己不至于再感到如此独木难支。

码头人群熙熙攘攘，吉田下船后叫来码头的信差，让他向自己的府邸传去口信。信差领了银子离开，吉田便带着芹泽与平间在码头等待。

“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容堂公任命我为参政，这段时间要处理许多事情，可能没法来陪你们。”

“没关系。”芹泽牵着重助，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人们操着陌生的口音，讨论着他所不知道的事物。说不担忧绝对是假的，但他相信吉田确实有很多棘手的政务需要处理，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打扰吉田。

“一会儿你们先去我的府邸休息，晚上我会给你们安排住处。”吉田握了握芹泽的手，“这一个月你们辛苦了，先好好休息一阵吧。”

芹泽点点头，远远看到四人抬着两顶驾笼向码头而来。平民无法乘坐驾笼，能使用驾笼的只有大名、贵族或上士。这两顶驾笼虽均为木制底座，但座位顶部覆有竹毡，前后由两人抬起，在芹泽看来已经足以彰显吉田的身份。

驾笼到来的目的不言而喻，芹泽正在疑惑为什么会有两顶驾笼，一名穿着华贵的女子从当先的驾笼中起身慢慢踏上地面。她穿着宝蓝色的友禅染小袖，颜色艳丽已极，仅仅是站在原地便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她垂眸缓缓走向吉田，拉起吉田的双手：“您终于回来了。”

“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

“想见您，所以太着急了。”女人的声音有些清冷，连芹泽都被这样的嗓音吸引了注意力。

“这么冷的天，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吉田东洋扶着女子坐上驾笼，自己向后一顶驾笼走去。

芹泽鸭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那个女人是吉田的妻子，他们相处的半年间他从未听吉田提过自己的妻子，没想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竟会这么好。

他裹紧了自己身上的羽织，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冷。

直到二人离开，芹泽才发觉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站在自己与平间的面前。男人同样剃着月代头，腰间佩刀，灰黑色的袷衣却相当朴素低调。

“您就是芹泽先生吧？请跟我来。”

“你是谁？”

“我负责打理吉田先生的宅邸，我是中村，现在带领二位前往吉田宅邸。”中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等待着芹泽的动作。

“重助，还走得动吗？”

平间重助点点头，但他与在水户时相比，看来瘦削不少：“师父，我饿了。”

“我们一会儿就去休息。”

平间重助乖觉地点点头，随着芹泽与中村离开码头。

走过一条条连廊，打开一扇扇纸门，芹泽拉着平间跟在中村身后，辨不清来路。吉田的宅邸对他而言太过庞大华美，除了庭院中植有四株梅花，其他的芹泽一概印象模糊，他不知道吉田如何能在水户简陋的道馆中安然度日。

“好大的家。”重助低声惊叹，“师父，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或许……”

“吉田老爷已经安排我去寻找安置二位的场所，二位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芹泽被中村打断了，他怔了怔，接上中村的话：“我需要一个地方开设道场。”

“明白了，请二位在这里休息，我办完事后自然会来接二位。”中村将二人送至一间和室，又为二人送上了热茶与和果子。他拉上纸门离开，留下芹泽与平间在和室中休息。这间和室都比他们平常住的长屋要大，芹泽呆呆地看向手中的茶水，有些恍惚。

他与吉田东洋就在一间宅邸中，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他的妻子那般在众人面前牵起他的手，也无法在这样的宅邸中像家人一般与他相见。

只有在水户的道馆，自己才能做这些事。

“师父！你快尝这些和果子！都好好吃！”

芹泽接过平间递给他的和果子，确实品尝到了与水户不同的风味。花瓣外形的和果子里裹着一整个栗子，使得糕点的香气与口味更加醇厚。

或许这就是吉田口中“稻忠”的和果子吧，芹泽鸭的心情随着和果子数量的减少而逐渐明朗。没错，他只是跟随吉田来土佐共举大事的浪士，吉田与妻子的相处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为吉田的远大愿景出自己的一份力，他也就满足了。

芹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午后时分，重助在和室中沉沉睡去，芹泽躺在他的身边抚摸着吉田送给他的那柄“备后三原”，一时竟没发觉中村已经拉开了纸门。

“芹泽先生，场所已经找好了，请二位跟我来吧。”

芹泽赶忙叫醒重助，收拾好二人的包袱后跟随中村离开。距离宅邸的后门越近，他就越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吉田……先生呢？”

“吉田老爷正在处理政务，请您谅解。”中村的回答冷冰冰的，丝毫不近人情。

芹泽知道今天恐怕再也看不见他了，他记下了后门的位置，带着平间重助离开。如果实在想要见他的话，或许自己可以偷偷进来，但现在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中村领着二人来到城中最繁华的本町大路，接着拐入一条侧方小巷，一栋不大的建筑出现在二人面前。

“我特地为您租了一间二层的建筑，一层您可以用来开设道场，二层则作为您二人的生活起居之所。这里出入方便，想要什么都能在门外买到。租金均由我们承担，您不必担心。”

“我明白了，谢谢您。”芹泽拉着平间对着中村鞠躬道谢，中村为他们打开住宅的木门后便离开了。

芹泽借着屋外的光线打量室内的陈设——光是一层就有两间水户长屋那么大了。这样的空间用来开设道场恰到好处，二人生活在此也不会觉得逼仄。屋内的每个角落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芹泽脱下草鞋，穿着足袋踩上地板，竟还有些打滑。

“我们就要生活在这里了，高兴吗？”芹泽带平间走上二层，放下包袱。

“吉田先生不过来吗？”

“最近他可能很忙，所以没办法过来。”

“好吧。”平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芹泽只能提出再买一盒和果子安慰他。孩子的失落很快褪去，芹泽这才品味到自己心间的苦涩。

日子毕竟还要过下去。

一晃半月过去，吉田始终没有来找过他们。但他也没有忘记芹泽与重助，曾有一次中村上门拜访，说是吉田为重助找好了一间私塾，让他尽快过去上课。学习自然重要，芹泽没有过问，重助也恢复了在水户时早晚练习剑术，其余时间学习读写的日常。

“吉田先生有来过私塾吗？”芹泽记得自己有一次这么问。

“没有，这好像不是吉田先生自己开办的私塾，和我一起上学的朋友都不会剑术。”平间摇摇头，但他并不觉得遗憾，“我经常在课后教他们挥刀，我已经是最厉害的人了！”

芹泽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要太得意。还有，别忘了天狗流的招式不能外传。”

平间捂着脑袋答应了芹泽。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去，很快城中街头巷尾都热闹起来，芹泽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新年快要到了。每一年的新年都是平间重助与他重要的日子，因为重助与他都记不得自己的生辰，芹泽索性就把新年当作生日。只是这半月来芹泽还没有找到门生，囊中的积蓄也在不断减少，这让他有些发愁。

“今年还吃荞麦面吗？”

“怎么了？不想在家吃？”芹泽放下手中正在点数的银两，“还是不想吃荞麦面了？”

“想去外面吃。”

“好，练完最后的两百下我们就去外面。”芹泽把银两放入钱袋，这段时间他控制了家中的开销，不至于入不敷出，出去吃两碗荞麦面的钱总还是有的。最近他想起吉田的次数已经大大减少，他知道男人公务繁忙，也不奢求什么。

只是不知道他在新年会不会来看自己。

出门右拐就是繁忙的商业区，在平间练习完毕后芹泽便带他出了门。二人点了两碗富士荞麦，和一份天妇罗，平间正在长身体，芹泽就把天妇罗都拨给了他。

四周来往的土佐人操着陌生的口音，芹泽虽然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氛围，但他不由想起那个坠海的男人对他说的话。诚然，在这样的氛围中只要再让他听到一句水户方言，他都能立刻辨别出来。

“重助，你还记得船上的那一晚吗？”四周都是平民，芹泽不能把话说得太直接。一旦想起那个男人，他就无法停止思考，男人身上隐藏的谜团太多，他无法抛之脑后。

“怎么了？”平间明显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你那天……用了我给你的刀对吧？”

平间点点头：“他确实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才有机会这么做。那时候吉田先生已经被他制住了，那人小腿被我刺了一刀后吉田先生才挽回了局面。”

“做得不错。”芹泽拍拍他的脑袋。

“师父，你说吉田先生今天会来吗？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他了。”

“……我不知道。”芹泽的舌尖从荞麦面里品出了几分酸涩。

“可是吉田先生已经好久没来了，师父你不想他吗？”

芹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转移话题：“过了今晚就是你的生日了，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嗯……我想在明天练习的时候换更大的袋竹刀。”重助轻而易举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没问题。”这一段时间平间身高长得很快，也是时候为他换刀了。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玩双六好不好？”

“可以玩，但是不能睡太晚。”

“我知道了啦。”平间气鼓鼓地吸完碗里的最后几根面条，“我们去买新刀和双六吧。”

双六是一种棋类游戏，芹泽在水户时曾经带平间玩过几次，后面那张棋盘遗失，他们就再也没有玩过。芹泽没料到他一直记到现在，决定满足平间的心愿。

夜色已深，但在今晚没有人会早早入眠。店家都趁此机会大做文章，叫卖声不绝于耳。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不少孩子都在这时跟着父母出来走亲访友。

“你现在在学什么？”

“百人一首。”

“嗯……那就买一套百人一首的双六棋盘吧。”

“师父……”平间重助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二人在杂货铺前挑好了双六与袋竹刀，慢慢走回家去。

“诶？那不是中村先生吗？”平间重助眼尖，率先发现了站在宅邸外的中村。

芹泽心头一跳，上前问候中村：“您怎么来了？”

“吉田老爷让我来给您送一件新年礼物。”

“他……今晚还在忙吗？”

“老爷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中村向他鞠了一躬，“请您收下这件礼物吧，这是他的一番心意。”

“我知道了，这样的日子您还出来，真是辛苦了。”芹泽接过了中村手中的木盒，木盒沉甸甸的，让他平白多了几分期待。

待中村离开后，芹泽带着重助上楼，打开了吉田送的新年礼物。

木盒里躺着一对金属护臂和一张字条——

「今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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