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㈠

在那之后，芹泽便将吉田的过往埋在心底。他并非毫不在意，但他已经得到了吉田的解释，无法奢求更多。

芹泽鸭清楚，如今的自己仅仅是吉田的武士，不该再探究吉田的过去。可他偶尔想起那几个町人议论吉田情人们的口吻，不由得胃部发沉。与此同时，左肩伤口迟迟未愈，这难免使芹泽感到焦躁。

夏日的暑气侵袭，土佐比水户还要热些。他听了医师的叮嘱，为免伤口发炎便没有穿着厚重的武士袴服，百无聊赖地在府邸中度过白日。府邸的和室中都摆有冰盆，还不至于让芹泽感到难捱。

落日后才有一丝凉意，他回到自己与吉田的寝间点上蜡烛，找出软布，将“备后三原”从黑色的漆面刀鞘中拔出。芹泽用刀柄顶住胸部，从下往上轻轻擦拭刀面。这把刀在他手中饮血无数，甚至在他手持软布靠近时，能够感受到刀刃对皮肤无形的吸力。

仿佛只要轻轻一划，那皮肤下鼓胀的鲜血便会喷溅而出。

刀也感到寂寞。

吉田最近只在夜间归来，藩主交代给他的事务繁多，回宅邸后还要工作至深夜。如今重助的生活学习全都依赖琴子夫人，这让芹泽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还是趁早把重助接回来，不要麻烦琴子夫人了……

“在想什么？”

吉田东洋转过屏风，见芹泽正擦拭着武士刀。刀身映射烛光，照出他皱起时略显凌厉的眉眼。

“你回来了。”芹泽转动刀身，观察着刀面的反光，“这几天我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等你完全好了，我就带你出去散散心。”

“可以吗？”芹泽有些意外，“这几天不是很忙吗？”

“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藩主提议全面采用新式武器，让我这几天完成提案。完成之后我会申请休假一段时间，这一阵实在是有些累了。”

芹泽收刀归鞘，将“备后三原”放到自己的床褥旁：“那……可以把重助一起带出去吗？他年纪还小，又一直待在宅邸，难免……”

“当然可以。外面的局势已没有那么危险，高岛直助收敛了许多，如今在藩主面前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因此，藩主的计划才能顺利实施。对了，你还记得鸟居坊的掌柜吗？”

“记得。”芹泽还记得那个整理香灰的男人，“他怎么了？”

“我扣下了他，把他交给了藩主。拷问之下，他交代了这些年甲斐所积蓄的资财，我们也查清了甲斐这些年走私的势力范围，总算重振了藩府的财政。”

“那真是太好了。”看着吉田长久以来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芹泽打心底为他高兴。

“这一切都少不了你的功劳。况且这几天你似乎总是有些郁郁寡欢，我想有必要让你转换一下心境。”吉田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芹泽难免又想起了那些町人的话语，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忘却。

“好了，先睡吧。养好了伤才能出去。”吉田将他抱入怀中，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明天我就叫藩医再来给你看看。”

“是。”

在藩医宣布芹泽终于痊愈后，吉田立刻安排了前往码头的出行计划。他此去并非只为了休息，还带有考察码头货运的任务。

“你们要把重助带出去？”临行的前一晚，琴子在晚餐后突然发问。

芹泽并不知道琴子已知晓此事，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吉田却替他回答了。

“你还想带着他？”

“不，你们要带他出去也好，我该回家看看象二郎了。”

“也是，你是很久没有回去了。记得替我问候一声后藤先生。”

“这是当然……我那侄子好像还有事拜托我，我先回家住一阵再说吧。”

“那阿杏和你一起回去？”

“这是当然，你就把中村留下看顾宅邸吧。”琴子与吉田简单商议完毕，对芹泽笑了笑，“你的伤好了，那孩子总是嚷嚷着找你，这下他能如愿了。”

“辛苦您了。”芹泽感到抱歉，“那孩子是顽劣了些。”

“不能说是顽劣，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精力总是过于旺盛。”琴子微笑着叹了口气，“现在，我也能喘口气了。”

做好了出行准备，翌日清晨，吉田便带着他手下的若干武士出门去了。芹泽依然像过去那样，打扮成他的武士，混入队列之中。

吉田出行都坐驾笼，考虑到平间重助年纪不大，在烈日下步行难免辛苦，吉田便让他单独坐了另一个驾笼。

“这样会不会不合规矩？”芹泽有些担忧，重助只是自己的弟子，吉田却对他如此优待，这反而让芹泽不安起来。

“天这么热，这孩子要是走过去，怕是要生病了。”吉田掀开驾笼上的竹帘对芹泽低语。驾笼狭小而闷热，身处其中也只比在外步行好受几分。浦户湾的港口距离土佐藩城有三日的脚程，因为这暑热的天气，众人走得很是缓慢。

他们避开了最热的正午与午后，通常在清晨或黄昏赶路到下一个驿亭。

一路上，芹泽都走在重助的驾笼边，时不时和他对话几句慰藉孩子心中的烦闷。好在重助还算听话，或许也是被热没了力气，一路上并没有做出什么任性的举动。

“这段时间，我们就住这里了。”第三日夜间，吉田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港口边的驿亭。在此处已能感受到海风吹拂，甚至还能隐约听到海浪之声。

芹泽松了松筋骨，其他武士也都松懈下来。几人为吉田安置好了行李，在院中等着他下一道命令。

“大家先好好休息，今晚就由芹泽来负责我的安全。”

“是。”被点名的芹泽并不意外，他看着吉田从另一个驾笼中抱起重助，低头跟着二人上楼。

这间客房是驿亭中最大的一间，用纸门隔开了两间和室。吉田把已经睡着的重助抱入里间，安顿好孩子后坐在榻榻米上休息。芹泽摸了摸重助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后才松了一口气。

里间本是用于休息的场所，外间设有壁龛与多宝格架，显然是用于接待客人的厅堂。吉田从里间的橱柜中拿出两套被褥铺在外间，把里间让给平间重助。

“他还好吧？”

“嗯，没什么大碍。”芹泽也坐到了他的身边，“这一路真是够热的。”

“辛苦你了。”吉田握住了他的手。

“手上有汗……”芹泽想将手抽出，却未能成功。

“不打紧。”吉田拿出扇子为他扇风，“还有力气吗？要不要去海边看看？”

“现在？”芹泽有些惊讶，“那重助他……”

“这座驿亭中都是我的人，不会出什么意外。”吉田想了想，燃起蜡烛，留下一张字条，“他已经识字了，不会乱跑。”

芹泽闻言伸手打开纸门，带有咸味的海风涌进来，让他疲惫的身体焕然一新。吉田看出芹泽已经同意了自己的提议，眼睛里闪烁着光亮。他从桌案上抱起两盅清酒，带着芹泽偷偷走出了驿亭。

二人没有带灯笼，虽有月光照明，但四周依旧黑得让人害怕。好在芹泽拥有暗中视物的本领，带着吉田慢慢挪到了海边沙滩。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月光的清辉垂落海面，在幽暗的空间中打开了一道通路。

芹泽从未见过如此静谧又如此宏大的景象。

海浪轻轻拍着沙滩，他嗅到了海洋深处来自远古的气味。

“我就是想带你看见这一幕。”吉田在一旁打开了酒盅，仰头喝了一口，递给芹泽。

芹泽接过酒盅，微辣的液体流入他的咽喉，刺激着他的心脏与思绪。在这样的景象面前，所有的烦恼都不值一提，他的大脑慢慢沉寂下来，不再去思索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小时候，我的父亲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我很喜欢这片海，每天我都会在沙滩上玩耍，感受海水浸没脚背的温度……只是在他死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吉田顿了顿，“之前说带你来散心，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很美。”芹泽已经无法想出第二个词语来描绘这一切，规则的海浪声抚平了他胸中的种种情绪，洗涤他的灵魂。

二人轮流喝着酒，芹泽最终彻底放松下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不管不顾地躺倒在沙滩上。吉田也陪他躺了下来，二人枕在一处，芹泽远远看见海面上有光点浮动，恍如坠落的星子。

“那是什么？”

“是出海捕鱼的渔民，那些光点应该是他们带着的灯笼或者火把。”

“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危险？”

“危险自然有，但收益同样很大。”吉田揽着他的肩膀，“明天就带你吃他们捕来的海鱼。”

“不是还要去港口码头巡查？”

“巡查码头不是很快就能结束的，我们最起码还要在这里待上一阵，至少在休息的时候不要亏待了自己。”吉田喝完了第二个酒盅里的最后一口酒，“对了，你的刀能拿出来让我看一看吗？”

芹泽已不甚清醒，他不知道吉田要刀做什么，但他依然照做了。他拔出随身携带的武士刀，月光同样在刀刃上留下了痕迹。

仿佛是这把刀斩断了月光似的。

芹泽看得呆了，他转动刀身，一时忘记了吉田的要求。

“很美吧。”

芹泽鸭点点头。

他没有注意到，当自己看着刀时，男人正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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