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㈡

“这批货物是从哪里来的？”吉田东洋正牵着平间重助，在码头上询问港口运作的详细情况。芹泽鸭站在他的身后，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他的安全。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在因为昨夜的清酒而昏昏欲睡。

昨夜回到驿亭时二人都已昏昏沉沉，好在平间重助并没有醒来更没有乱跑，纸条也好端端地躺在烛台之下。芹泽准备了热水，并在吉田洗漱完毕后才进入木桶风吕。二人浑身沾满了沙子，芹泽花了好一阵才把自己清洗干净。

等全部收拾完毕，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批是长崎运来的货物，接下来就要送到藩主那里去。”

“是西洋来的吗？”

“是的。”

“那你可要确保货物完好无缺地送到高知城。”

“是是，吉田大人，小的明白。不过恕小的多嘴……不知道甲斐家老近来可好？”

“甲斐？你们在这里还不知道城里的事吧。”吉田露出一丝冷笑，“他已经死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可不是甲斐，别用那一套来糊弄我。”

“是……是。”被问责的男人额头渗出了汗珠，“对了，快到正午了，几位老爷先去吃午餐吧？”

“也好。”吉田点点头，他转身离开码头，身后的武士们追随他的脚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入了港口附近最大的料理屋。这里不比城下町，没有料亭那样提供高级料理的场所，但料理屋所用的食材足够新鲜，光这一点就是城中料亭力所不及的。

男人显然已经打好了招呼，料理屋内没有其他顾客。吉田拉着平间重助单独坐了一桌，芹泽与其他武士坐在一处。

芹泽察觉到重助向自己这里看了几眼，好几次都想离开座位。但在吉田对他说了几句后，重助便安静下来。

料理屋的掌柜殷勤地向吉田展示上午刚到的鱼鲜，吉田只扫了两眼便确定了餐点。

“每人都来一份鲣鱼刺生，有新鲜的扇贝牡蛎之类的也都呈上来吧。对了，你们这里的鳗鱼是不是也很不错。”

“那是自然，小的绝不会骗您，咱们这的鳗鱼可都是用木笼捕到的新鲜鳗鱼，烤起来可香了。”

“那就都拿上来吧。”

“好嘞。”掌柜带着笑容走入后厨，过不多时，一盘盘鲣鱼刺生就被端了上来。

芹泽在吉田宅邸中虽也习惯了食用各式各样的刺生，但入口后他立刻发现了新鲜食材的绝妙之处。这或许就是昨晚捕捞上来的鲣鱼，直到方才才被开膛破肚。鱼肉鲜甜滑嫩，几乎是顺着他的喉咙淌下去的。

每个人都吃得很安静，就连重助也不再坐立不安。武士们用餐时很讲规矩，没有一个人会发出多余的声响。

牡蛎就更不必说了，简直就是一捧带着甜味的泉水。芹泽默默吮吸着牡蛎壳，直到吮吸干净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烤鳗鱼来咯！各位大人请慢用，如果要鳗鱼饭的话各位大人吩咐一声就行。”

“先给我来一份吧。”吉田率先点了一份，有他打头阵，其余所有的武士也都来了一份。掌柜笑得合不拢嘴，立刻回到后厨忙活去了。

生烤鳗鱼带着炭火的味道，酥脆的外皮被牙齿咬开后便会露出肥嫩的白肉。而鳗鱼饭中的鳗鱼则被酱汁浸透，微甜的口味让芹泽在不知不觉中吃完了一大碗米饭。

吃完饭的芹泽甚至感到头晕，或许是昨夜的宿醉又回来了吧。

平间重助也有些体力不济，吉田便下令回驿亭休息，傍晚再继续考察。

今日不是芹泽轮值，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无法径直走入吉田的和室，于是便回到了本属于自己的房中休息。

与他同住的武士芹泽从未见过，但二人在路上已经熟络，如今一同休息也不觉尴尬。

“喂芹泽，那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能让老爷这么看重？”芹泽刚躺上榻榻米，一旁的武士就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我也不知道。”芹泽知晓他姓“斋藤”，也知道他好奇心重，更不敢说出内情。

“可是你不是老爷的贴身武士吗？我们平常可都见不到你。”

“我只是在老爷身边当差，不是所有的事都知道。”

“不过这个孩子真的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老爷没有孩子，应该急着要孩子才对，没道理这个年纪就找养子。”

“找养子……？”

“看老爷的态度，就像是把那孩子当成养子一般。可是由养子继承家业的话，老爷的家业可有一半会打水漂呐。”

芹泽鸭此前一向生活在水户的乡间，对于上层武士的事概不了解。一听斋藤如此作答，芹泽便也担忧起来。

是啊……吉田如今应该要一个孩子才对，平间只是自己收养的一个孤儿，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做吉田家的养子？

虽说吉田未必有这样的想法，但芹泽依旧把斋藤的话放在了心上。

“不过我说芹泽，你也真是的，在老爷身边那么久了，连这些都不去打听。”斋藤有些抱怨，“我还和锦山他们打了赌要问你答案，这下可好，也不知道算谁赢了。”

“你和他们打赌？”

“当然，我赌那孩子不是老爷的养子，可架不住桐生他们都说是。他们还非让我来问你，说是我和你最熟。”

芹泽怔了怔，勉强转动起已然昏沉的大脑，发现自己确实对“桐生”这个姓氏没有太多印象。在吉田的武士中，和自己最熟的也只有眼前的斋藤了。

“不说了，中午那顿吃撑了正犯困呢，咱们还是先睡吧。”斋藤打了个哈欠，没一会儿变打起鼾来。芹泽原想再琢磨琢磨他的话，可困意难以抵挡，不久后便也沉沉睡去。

平间重助这几天玩得很开心。这半年他总是闷在宅邸里，听师父的话没有出门。他并不知道外界的血雨腥风，只觉得不能去私塾和朋友见面的日子简直无聊透顶。

虽然跟着琴子夫人有很多好吃的没错，夫人也会教他念书识字，但他还是更想念师父。他每天跟着夫人睡觉，有时候一天都看不见一次芹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吉田先生抢走了师父。

更别提师父还因此受了伤。

不过被吉田东洋带到海边后，重助便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恢复体力的他喜欢海风，也喜欢海边的鱼鲜，只是不喜欢芹泽与自己的距离。

师父离他们太远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师父根本没有看他们，而且还坐在离他们最远的那一桌上。

平间重助不明所以，但吉田先生承诺会给他们相处的时间。所以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吉田先生出去办公的傍晚。

“师父！”师父果然来见他了。

“重助。”芹泽脱下草鞋进入和室，他把刀放到一边，抱了抱重助。

“师父你终于来了，你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芹泽虽然这么说着，但依然皱着眉头，“吉田先生呢？”

“他又去港口了。师父，好不容易能和你在一起，你就别提吉田先生了。”

“好，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芹泽这时才真的放松下来，他笑了笑，摸了摸重助的头。

“我要去海边！最好能抓螃蟹！吉田先生说我可以捉一只螃蟹来养。”

“怎么突然想到螃蟹了。”芹泽哑然，但依然带着重助向海滨的方向行去。他同屋的斋藤不知何时离开了，醒来时他的枕边放着一张字条，他认出那是吉田的笔迹。

终于能和平间单独相处，芹泽鸭仿佛又回到了水户。

“最近有没有听琴子夫人的话？”

“当然听了。对了师父，回去之后，我还是要跟着琴子夫人住吗？我们不能回去吗？”

“你想回哪里？”

“当然是回我们之前的道馆，我还想回去上私塾呢。我现在长这么高，恐怕信太夫他们都不认识我了。”

芹泽想起自己还有最后一个目标没有完成，声音低沉下来：“不，暂时还不行。”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还没有为吉田先生做完事，所以还要再等一阵。”

“那……好吧。”平间重助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只是叹了口气便接受了现实。

二人走到沙滩，海风吹散了热气。夕阳斜照，有大半天空如同火焰一般燃烧。海面被染得通红，平间重助入迷地看着，似乎完全忘记了螃蟹那件事。

“别一直盯着看，对眼睛不好。”

“可是这里真的很漂亮。”

港口附近的村落也渐渐热闹起来，他们似乎注意到了这两个外来者却又不敢靠近，只得小心翼翼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芹泽知道，他们绝对已经成为村民们口中讨论的话题，平间重助却不管那么多，自顾自地徒手翻起沙堆来。

“这是在翻什么？”终于有一名老妪靠近与他们搭话，她眯着眼睛，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有些拘谨。

“奶奶，我在找螃蟹。”

原来他还没有忘记螃蟹，芹泽笑了笑。

“螃蟹不是像你这么找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蹲了下来，她手中拿着一个铲子，三下五除二便把带着海水的沙子挖出一个凹陷，“你看，应该这样。”

她把手伸进还在不断涌出海水的沙子，轻巧地捉出一只螃蟹。

“哇，奶奶你好厉害！”

“这没什么。武士大人，马上涨潮了，别在这里找东西，都是白费力气。要来的话，还是早上比较好，那时候沙子里东西才多。”说话时，老妇人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芹泽袴服上“土佐柏”的家纹，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目光。

吉田东洋此次代表藩主巡检码头，他的武士们也全都穿着印有山内家家纹的袴服。

“原来是这样，谢谢您。”芹泽向她道谢。

“说什么谢不谢的，孩子，这螃蟹就给你了。”老妪把手中仍旧张牙舞爪的小螃蟹递给平间，他兴高采烈地接过，嚷嚷着要回去养起来。

芹泽有些抱歉地对老人道别，她也不在意，笑眯眯地朝他们挥手。

芹泽鸭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的人群中，有一道不同寻常的目光钉在了平间重助身上。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