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㈦

“你觉得牵牛子塾如何？”二人离开私塾，向着本町大路行去。芹泽再次落后吉田两步，随时注意着四周的动向。

“重助或许能和你最看重的两个孩子成为朋友，来这里学习应、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芹泽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二人离开时后藤那抹了然于胸的笑意，牙齿与舌头突然打起架来。

“但他毕竟不是孤儿，每日让他单独在宅邸与私塾之间来回，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

芹泽略加思索：“如果情势紧张，我需要时刻跟在你的身边……或许可以让中村先生每日接送？”

“怎么想到了中村？”吉田有些意外。

“我能看出他有不错的身手，况且中村先生能够打理你的宅邸，想来也并非身份低微之人，如果能由他接送重助就再好不过了。”

“那就这么办。”吉田同意了他的请求，随即话锋一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想不想去什么地方？”

“有点想吃冷面。”芹泽犹豫片刻，说出了心中所想。半个夏季他都在养伤，另外一半则是在等雨停。除去海边的婚宴让他记忆犹新，其余的日子他都任凭自己迷失在时间的漩涡中。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夏天遗失了什么。

是冷面。

而他竟然在最应该吃冷面的夏季错失良机。

如今心中与重助有关的大石落地，芹泽鸭无比想念在水户时每年夏天都能吃上的清爽冷面。

吉田东洋立刻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渴望，他深知芹泽对冷面的执着，轻笑一声后改变了前行的方向：“跟我来。”

二人离开本町大路，吉田带着他在带屋町的小巷中穿梭，最后在一间没有招牌的町家门口停下。男人移开木栅门，用眼神示意芹泽“就是这里”。

芹泽鸭暂时忘却了他与吉田的身份之别，在男人眼前迈入店铺。店内陈列着几张方桌，懒洋洋的侍者正半梦半醒地打着瞌睡。

“可以点单吗？”

女侍者被吉田唤醒，无精打采地招呼了一声，随即走到吉田面前。

“二位要点什么？”

“两碗冷面。”

“好嘞，马上来。”女侍者在转身时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走入后厨忙活去了。

“这里真的没问题吗？”芹泽本不想质疑吉田的选择，但店铺简陋不堪，侍者又满脸疲态，芹泽的戒备心不由升了起来。

“他们通常会经营到很晚，夜间会有许多人来这里吃他们的拉面。不过嘛……这也是中村无意间和我说的，他说这家店所有的面食都很美味。”

还没等芹泽继续追问下去，女侍者就已经端来了两碗冷面。满满当当的冰块上铺着筋道的荞麦面，整整齐齐的黄瓜丝与番茄片装饰在冷面上层，切成两半的溏心蛋浸泡在酱汁中，叫人食指大动。

“这是？”芹泽敏锐地发现原本应该存在的西瓜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白色长条。

“二位老爷真是抱歉，现在的水果只有梨，所以这上面的是梨条。”女侍者这时才摆出了谦卑的姿势，她说话时看着吉田，显然是害怕这位身份高贵的客人生气。

而吉田看向了芹泽。

芹泽鸭接受了侍者的解释，他双手合十，轻声说了一句“我开动了”后便迫不及待地吸食起来。对于芹泽而言，无论是什么季节，冷面就应该这样大快朵颐才对。

一旁的吉田看着他这般旁若无人的模样，面上不觉挂上了笑意。

“老爷，要再续一碗冷面吗？”一旁的女侍者悄悄问道。

“不用。”吉田摇头，天气已不再炎热，冷食吃得太多对身体并无益处。芹泽那里半碗冷面已经消失，吉田这才拿起筷子慢慢品尝。

清甜的酱汁裹着柔韧的面条，冰块几乎要冻住整个口腔，也正是因此，食材的新鲜感才能最大程度地在口中还原。

吉田东洋吃到一半时，一旁的芹泽重重放下了面碗，里面的食物被一扫而空，只剩下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

“好吃。”

“那就太好了。”

芹泽接收到吉田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快了。他清了清嗓子，正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店铺的上方的铃铛却突然传来几声脆响。

有人来了。

店铺中的三人一齐向来人看去，芹泽心头一紧，直觉不妙。

来人竟是中村。

“吉田老爷。”中村气喘吁吁地走至吉田身边，只耳语了几句，吉田便扔下六百文钱，急匆匆地从座位上起身。芹泽随即跟上，他敏锐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意外，但吉田阴沉下来的表情让他更加不安。

“东洋，怎么了？”

“琴子和重助都中毒了，我们必须赶快回去。”

中毒。

芹泽的意识瞬间陷入一片空白。

必须赶快回去。

“怎么样了？”吉田东洋与芹泽鸭跪坐在琴子与重助身旁，脸色凝重。二人躺在琴子的寝间内，平日里吉田与芹泽并不会轻易踏足此地，但如今也顾不了这么许多了。藩医正在一旁为二人诊治，但看藩医的表情，恐怕琴子与重助的情况并不乐观。

“阿杏，你去找住在中岛町的长谷川先生。中村，送客。”吉田眼看藩医迟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当即下达了命令。

芹泽鸭坐在一旁，看着琴子与重助青白的脸庞，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悔意。如果今日他没有出门，没有去牵牛子塾，或许琴子夫人和重助就不会遭此厄运。

是谁下的手，芹泽与吉田一样清楚。

是时候对高岛采取行动了。

很快，阿杏就已经请来了吉田口中的“长谷川先生”。他与方才的藩医一样背着药箱，但药箱内装着一些芹泽看不懂的瓶瓶罐罐，容器上贴着标签，似乎每一个器皿中的液体都有具体的用途。

“长谷川先生，麻烦您了。”吉田的口吻恭敬起来，长谷川并不惊讶，只是点点头便对着重助与琴子检查起来。

“老爷，我和阿杏在您回来之前已经对所有人都进行了盘查，眼下发现了两名可疑人物，只有他们才有机会给夫人和重助下毒。”

“把人带过来。”吉田看着长谷川的动作，他并不避讳长谷川，想就地查出投毒者。

“夫人中毒大约是在什么时辰发生的？”

“老爷，是在用完午餐后不久。”中村前去带人，阿杏立即接替了他的职责回答问题。

“食材有什么问题吗？”

“夫人和孩子与我们所食用的食材没有太大的差别，午餐没有晚餐丰盛，由夫人率先用餐，剩下的则会成为仆从们的午餐。但仆从们没有一人出现中毒症状，方才藩医也验看过，食材中没有毒素。”

“那么，毒素只有可能残留在餐具上。”

“没错。我和中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找到了冈田和小野。他们都是膳房新进的仆役，平时也只负责端茶倒水之类的活计。”

吉田点点头，再次命令道：“把夫人和孩子的餐具拿来，让长谷川先生看看。”

“是。”阿杏应答一声，也离开了寝间。

“长谷川先生，他们怎么样了？”芹泽很是心焦，他没有吉田那般临危不乱的定力，看着重助和琴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心慢慢揪了起来。

长谷川放下手中的木质听筒，沉声道：“他们全部失去知觉，心率紊乱，我判断是误服了曼陀罗。”

“有什么办法可以解毒吗？”芹泽从未听说过这种毒素，追问道。

“把这些喝下去，过一阵他们应该就会呕吐，把毒素都吐出来就好了。”长谷川从药箱中拿出了一个透明的小瓶，“拿水稀释一下，很快就能给他们解毒。”

吉田闻言走到一旁，随手拎起一个茶壶递给长谷川：“长谷川先生，麻烦您一会儿再帮我查验一下餐具。”

长谷川点点头，他接过茶壶，专注于手头的稀释工作。而另一边，中村也带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二人双手被缚在身后，一见到吉田便跪下了。

“老爷！真的不是我！我是被冤枉的！”

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聒噪地吵嚷起来，吉田皱了皱眉，中村立刻踢了他一脚：“闭嘴！”

男人被踢得一个趔趄，随即乖乖地闭上了嘴。一旁的年轻女子则一言不发，默默垂首。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吉田看向女人，“今天中午你在做什么？”

“夫人的餐具是被特别保管的，我只负责拿出夫人的餐具，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女人规规矩矩地回答，“在那之后我就在灶间打下手，有很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吉田点了点头，又看向了中年男子：“你呢？”

“小的冤枉！小的只负责把灶间的餐食端上餐桌，一路上也有很多人看见了我，我还和他们打了招呼！我记得……我和中村先生就打过照面，中村先生您可不能弃我于不顾啊！”

“快给我闭嘴！”中村又踢了他一脚。

此时阿杏恰好匆匆赶回。她拎着一个食盒，打开盖子众人才看见里面的碗碟：“长谷川先生，我不敢动这些餐具，便这么拿来了。”

长谷川跪在榻榻米上喂琴子喝下了最后一口药剂，随后嘱咐道：“他们过一段时间会呕吐，你照顾好夫人和孩子，把食盒交给我。”

阿杏向他行了一礼，把食盒交给他后便回到了榻榻米边。

长谷川先在手上缠好布巾，接着才从食盒中拿出碗碟。他从药箱中拿出几个小瓶，将瓶中的药水混合后滴入餐具进行检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谷川身上，吉田也不再问问题，只是等着长谷川给出答案。中年男人原本还嘟哝几句，但或许是觉得气氛不对，他慢慢地也不再说话。

室内安静到能够听清每个人的呼吸声。

“是一种经过提炼的曼陀罗毒素。”长谷川最终盖棺定论，“如果下毒者不注意的话，也同样很有可能产生中毒的症状。”

长谷川冰冷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在中年男人身上停留片刻：“比如，会过于亢奋，皮肤潮红，呼吸加快。”

“我明白了。”吉田向他点头，“还要麻烦您再多照顾一下我的夫人和孩子。”

长谷川点点头：“这套餐具可以直接处理了。”

“你去吧。”吉田看向跪在一旁的女子，中村立即为她松了绑。女子感激地向吉田伏地行礼，随后拎着食盒离开了。

“吉田老爷！您这可真是冤枉小的了，您怎么能因为那个庸医的话而定小的的罪呢？您瞧他检查的手段，简直……简直就像是什么歪门邪道！”

“冈田，长谷川先生是方圆百里最富盛名的兰医，你确定要这么说？”中村出言警告，“况且，你今天中午特意向我打招呼的举动也很可疑，如果你坚称自己不是投毒者，那就让长谷川先生好好检查一下，如何？”

“我、我……”男人嗫嚅起来，猛然间他开始剧烈挣扎，好在中村眼疾手快早一步将他按倒在地。

“中村，带下去好好看管。”吉田的眼神中带着厌恶，这也是芹泽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目光。吉田回到琴子和重助身边，不愿再给男人任何多余的关注。

芹泽转头看向被中村拖走的中年男子，那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岛麾下的忍者。

——他只是一枚再寻常不过的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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