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㈨

小野千蔵是一个面目相当模糊的男人，他长相普通，就算一天和他打上两三次照面，也很难说出他具体有什么特征。

芹泽鸭戴着小野的人皮面具，背着包袱，来到了那间名为“安村”的酒馆。夜幕降临，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行踪。但为了以防万一，路上他都弯着腰，避开人群聚集之地。

火绳手枪被芹泽贴身保管，他确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安村名为酒馆，实为赌场。芹泽鸭甫一步入其中，便被好几个赌鬼打了招呼。

“哟，好久没看见你了千蔵，今天要不要来试试手气？”

“最近去哪里玩了？”

“今天可别把裤子都输光了！”男人们发出一阵粗俗的笑声，他们显然与小野熟识，在赌桌上交情匪浅。

“今天就算了吧……我还要去找三木大人……”芹泽搓着手，压低声音。

“怎么，你能还上欠债了？”一旁的男人好奇地询问。

“没、没有……”

“你还真是老实，换了我欠那么多债，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芹泽弓着腰向男人们点点头，继续向酒馆深处走去。酒馆最内侧的纸门旁站着两名武士模样的男人，见他畏手畏脚地走来，出声阻住他的去路。

“喂！干什么的？”

男人们身着黑衣，芹泽一下便判断出他们是藩中的下士。

临行前，吉田又嘱咐了他许多事，其中便包括了藩中严格的礼仪规制。下士需无条件服从上士的命令，而作为平民百姓的小野则必须对所有武士毕恭毕敬。

想到此处，芹泽立刻朝着二人跪了下来：“二位老爷，我是小野千蔵，想见一见三木老爷。”

“你是谁啊？三木老爷怎么会愿意见你这样的贱民？怕不是还不起债来求情的吧！我劝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别脏了三木老爷的眼睛。”

芹泽依然跪着不动，方才说话的下士被他勾出了怒火，朝着他狠狠踹了一脚。芹泽并不抵抗，忍着肋骨的疼痛闷哼一声。

“让他进来吧。”听到外面的动静，和室内的人才终于发了话。

“是，老爷。”两名下士唯命是从，立即转变了态度，为芹泽拉开纸门。

芹泽鸭这才起身进入和室，他脱下脏兮兮的草鞋，弯腰坐到三木面前。

三木身形魁梧，满脸横肉，此时正在自斟自饮。他虽然也是下士，但显然比门外二人的地位要高出许多。

芹泽见状，讨好地上前为他斟酒，同时满面堆笑地问候道：“三木老爷。”

这是芹泽鸭心中早已计算好的动作，到目前为止他的任务进行得还算顺利。

“啊。任务完成了？”

“是、是的，您也应该已经听说了吉田那边的事吧？”

“啊，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进入高知城了。你真的已经把他的女人和孩子都毒死了？”三木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三木老爷，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做完这件事后就从吉田宅邸逃出来了，一直躲躲藏藏到现在才敢见您。要不然……我一定会被吉田杀死的。”芹泽鸭放下酒盅，用伪装过的声线唯唯诺诺道。

“你放心，之前和你说好的欠债一笔勾销，我说到做到。”三木将猪口杯中的烧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他面露喜色，“走，今晚你就跟我去见高岛大人。”

“什么？今晚？”芹泽万万没有料到计划竟然会进行得如此顺利，看来眼前这个脑袋空空的三木只是高岛的传声筒罢了。

“怎么？你害怕了？”三木拍拍他的肩膀，粗豪地笑了一声，“做了这件事，高岛大人是绝对不会亏待你我的，你大可放心。”

“……是。”芹泽低下了头。

绝不会亏待……吗？

高岛直助的府邸就在高知城下，这样的位置彰显了他非凡的身份地位。芹泽亦步亦趋地跟在三木身后，没有袷衣可穿的他只得被寒风吹透，瑟瑟发抖。

三木压根不关心他的死活，自顾自地走到高岛宅邸的后门，在门上敲了两下。

芹泽鸭对这一切都无比熟悉，他站在三木身后搓着手等待，半晌后终于有人将门打开。

想来这就是高岛宅邸中的“中村”了。

芹泽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抬头张望。若是过于不懂礼数，恐怕会令人起疑。

“黑泽先生。”三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芹泽跟在他的身后，态度更加谦恭。

“进来吧。”黑泽的语调高高在上，冷淡地为二人带路，“老爷在书斋，可千万不要大声喧哗，尤其是你。”

芹泽察觉到了黑泽的视线，再次应了一声。待黑泽通报后，二人才终于与高岛直助会面。

黑泽为二人拉开纸门，脱鞋进入后三木与他趴伏在地，没有人敢擅自抬头。

“好了，说说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直到芹泽跪得双腿麻木，高岛直助才终于开口。他的语气中充斥着熟悉的傲慢，当初芹泽曾在高知城中远远见过他一面，如今一下便辨认出了他的声线。

“回禀高岛大人，您命令的事我已经办妥了。是我让此人潜入吉田东洋的宅邸投毒，他今日才回来向我复命。”

“噢？此人是谁？”

“回禀高岛老爷，小的名叫小野千蔵。”芹泽开口道。

“抬起头来。”

芹泽依言抬起了头，虽然他对中村的手艺很有信心，但与高岛四目相接时，他仍然感到一阵心悸。

在这里可千万要坚持住。

与高岛对视后，芹泽立即低下了头。这并非是因为他心虚，而是作为平民的他没有资格这么凝视家老。但看一眼已经足够，高岛的脸和芹泽记忆中的影像完全匹配，这就是他的最终目标。

只不过他不能在此时此刻出手，他需要忍耐。

“三木，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老爷赏我什么都行，三木能有今天全靠老爷您的赏识。”三木高声叩谢。

“既然如此……黑泽，你带他下去吧。”

“是老爷。”

“那么，你呢？”三木走后，高岛才把注意力投向了他。

“回禀老爷，小的只想在您府内侍奉。原本小的就已经无处可去了，如果您能收留小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地侍奉您。”

高岛直助沉默片刻，许久后才道：“黑泽，把他领到仓库那里去吧。从今以后，你就负责仓库。”

“多谢高岛老爷！”芹泽俯首叩谢，随即被黑泽领了出去。黑泽衣着华贵，还未到深冬却已穿上了价值不菲的羽织。黑色的羽织上偶尔折射出金色的流光，想来其中埋了不少金线。

区区一名高岛家的家臣竟已奢靡如斯。

低头行走时，芹泽鸭莫名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股味道出现得突兀，方才黑泽引二人进入宅邸时还不曾存在，直到这一刻才蓦然出现。

他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二人穿过宅邸中的连廊，兜兜转转来到了宅邸角落。高岛宅邸与吉田宅邸的布局大同小异，仓库也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从今天起，你就负责仓库的清扫，无事不得靠近主宅。俸禄每月会给你一次，放心，高岛老爷是不会亏待你的。”黑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指着仓库的方向。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芹泽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对自己的鄙夷。

真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

“好了，你先休息吧。”黑泽怕冷似的把双手笼入袖中，转身离去。

“谢过老爷。”芹泽一直跪到男人离开为止。

寒风早就吹透了他的单衣，等再也看不见黑泽后，芹泽飞快地从地上起身，钻入仓库。仓库显然已经很久无人使用了，里面只是堆放着一些杂物，随意一动便能激起一股呛人的灰尘。

芹泽鸭在仓库最内侧找到了一间和室，里面结满了蛛网。芹泽费心收拾了一番，才勉强在榻榻米上摊开了包袱。包袱里是中村为他置备的两套换洗衣物，没有半分银两。他对着打开的包袱无声叹息，心中有些迷茫。

以后的生活就要这么过下去吗？离主宅那么远又怎么能打探到消息？

——还有，那股血腥味又是怎么回事？

芹泽来不及继续思考，本能的示警便驱使着他侧身躲避。转过身后他才看见了那一截闪着寒光的刀刃，若是他闪避不及，那一截利刃就要刺入他的后心。

“谁？”

“嗯？你竟然能躲开？”仓库内没有点上蜡烛，一切都晦暗不明，好在芹泽能够在暗中视物，因此他也看见了那个哪怕是在黑夜也要蒙住脸的人。

“忍者？”芹泽再次开口试探，但对面已向他袭来。室内空间狭小，芹泽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手，轻巧地绕出纸门，将那名忍者阻在室内。忍者手中的苦无频频扎穿纸门，却也无法伤他分毫。

眼见纸门已无法阻碍忍者的进攻，芹泽鸭隐入仓库的黑暗中。他虽苦于手中没有兵刃，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胸口的火绳手枪。

他将手枪拿在手中，打开保险，瞄准了和室的纸门。

打破纸门后的忍者显然也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喂喂……你究竟是谁？”

“先回答我的问题。”芹泽继续用手枪指着他，“你是谁？”

“一定要说吗？”忍者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当然。”

“我……我叫清口晃。”忍者收起了苦无，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我只是接到任务要取你项上人头，没想到你的身手远超我的预料。”

“谁的任务？”

“高岛直助。”忍者试探性地走出了一步，“这位……小野先生？您能先放下手里那个危险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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