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㈧

直到琴子夫人和重助都脱离危险后，长谷川才离开了吉田宅邸。这几日吉田也没有前往高知，他对外称病告假，对任何人都采取闭门谢客的态度。

芹泽逐渐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他看着平间重助惨白如纸的脸色，胸口升起一团怒火。如今那个名叫小野的男人正被关在府邸的仓库中，芹泽几乎无法忍受他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他必须要让小野付出代价。

“东洋，我想去问一问小野，究竟是谁指使他投毒的。”

“当然。”吉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这两日自己和芹泽忙于看顾琴子与重助，根本没睡过一个好觉。直到芹泽提起，他才记起那个罪魁祸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和你一起去。”

芹泽点点头，拿起“备后三原”，手心罕见地渗出了汗水。他鲜少对人产生名为“怨恨”的情绪，但小野是个例外，过于强烈的情感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离开寝间时，吉田按住了他持剑的手：“问话的事由我来。”

芹泽再次点了点头。

中村一早就把关押小野的位置告诉了吉田，他们此次问话没有劳烦中村，这几天他似乎还有其他要事，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吉田身边。

出乎芹泽意料的是，吉田首先前往灶间，吩咐仆从做一碗鲷鱼饭。

“要把这么丰盛的料理给他？”芹泽鸭有些不解。

“不急，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吉田并没有在灶间等待，只吩咐仆从做完后端去仓库，便继续向仓库行去。

吉田宅邸中的仓库位于宅邸角落，芹泽从未涉足此处。推开厚重的木门，走上楼梯，芹泽捕捉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恐怕是仓库中不安分的老鼠正四散逃开。待眼睛适应黑暗的光线后，他这才看清面前有一座半人高的木笼，笼内蜷缩着一个赤裸的男人，门上挂着一把牢固的铁索。

四周都是男人便溺的臭气，吉田只是在楼梯口站着，并没有继续上前的意思。

“小野？喂！醒醒！”芹泽皱着眉头呵斥，终于让男人清醒了一些。

吉田点燃了灯烛，他举着蜡烛从上到下仔细观察那座木笼，终于让笼子里的男人看清了他的脸。

“吉田老爷……”小野的声音嘶哑，气息微弱，几乎奄奄一息。经过几天的关押，他已经虚弱得脱了相。

“关了这么久还不说吗？是谁指使你的？”

“没、没有人指使我……”

“那就是你自己要做的了？为什么要毒害我的妻儿？”

“不是我！我没有做这种事……”

“好了，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已经让中村查过了，你嗜赌，在安村那家酒馆赌得倾家荡产之后就来我这里找了个差事。你当我不知道安村到底是谁的地盘吗？”

“这、这……”小野嗫嚅起来，透过烛光芹泽敏锐地察觉到他左手缺了半截小指。

“喂！你的左手是怎么回事？”芹泽鸭不会给他逃避的机会。

小野立刻将左手藏在背后，在角落缩成一团：“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吉田将烛台放在了地上，“你的双亲都已经不在，妻小也都被你卖了还债，你还在害怕什么？”

小野抵死不从的态度让芹泽有些焦急，他的手握住刀柄，正要把刀拔出时，仆从送来了鲷鱼饭。

吉田抬了抬下巴：“小野，你多久没吃过饭了？只要你把实话告诉我，这碗鲷鱼饭就是你的。”

芹泽的手松开了。

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拒绝一碗鲷鱼饭、没有人。

果不其然，小野的眼睛亮了起来，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他肠胃的鸣叫。那是本能的呼喊，而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无法抵抗。

小野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爬到笼边，双手抓着木栅，盯着那碗鲷鱼饭，将一切和盘托出：“安村是三木的地盘，他是高岛的人。在我输得精光的那一天，三木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一瓶毒药，然后你们就都知道了。他说只要我做了，这些债就一笔勾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三木告诉我，就算事情败露了也不能说，要不然……要不然我一定会死！”

“那你现在就不怕死了？”吉田挑眉看向他。

“我要吃鲷鱼饭……鲷鱼饭……”小野已经完全失去神志，他盯着吉田手中的鲷鱼饭流下涎液。吉田也没有出尔反尔，他将手中的鲷鱼饭递给小野，小野徒手抓着米饭塞入口中。他的双手抖动着，米饭掉落在地，引来了几只不知死活的老鼠。

芹泽鸭再次伸手握住刀柄，却依然被吉田按下。

“让中村来处理这些事吧。”

“我想杀了他。”

“他会死的，但他的尸体还有用。你的剑法太过干脆，恐怕会适得其反。”

“……是。”芹泽应了一声，但他实在无法忍下怒火。电光石火间芹泽出招收招，地上赫然多出几只身首异处的老鼠。

而一旁的小野兀自抓着鲷鱼饭，不停地向口中塞去。

发泄过怒气后，芹泽鸭再次回到重助与琴子的身旁。他的头脑仍有些混乱，但基本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长谷川的话，如果二人恢复良好，大约明日就能醒来。

只是他们如今依然只能悄无声息地躺在榻榻米上，接受他人的照料。

午餐时，阿杏送来了餐食，而吉田为他带来了一个木盒。

“这是什么？”芹泽正喝着味增汤，他打开木盒，里面正躺着一张面具。面具入手冰凉，似乎不像是普通材质制成。

“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芹泽瞬间想到了什么，口中的味增汤都有些难以下咽，“这是小野的……？”

吉田点点头：“他已经死了，这张面具也是中村亲手剥下来的。”他的语气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希望你能戴着这张面具，混入高岛的宅邸。他已经对琴子和重助动手了，如果我们再不出手的话就会相当被动。”

“那我……需要怎么做？”芹泽触碰着那张人皮面具，他从不知道人皮竟会变得如此冰冷。

“我不需要你杀掉高岛，你只需要找出他妄图推翻容堂公统治的证据再交给我。”

“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

“今天？可是重助他们还……”

“就是要趁他们尚未恢复，我放出消息称二人病重，你才能假扮小野前去邀功。你进入高岛宅邸获得信任尚需时日，出发时间自然也是越早越好。”

“是。”芹泽鸭心中明了，吉田所说都是事实，便接受了他的安排。

“中村会告诉你这张面具的使用方法，我会再为你找一些防身的武器。究竟能否给予高岛直助致命一击，全看你的了。”吉田东洋拍了拍他的手背，“吃完了就去书斋吧，中村在等你。”

“你不准备用午餐吗？”芹泽看着吉田面前一口没动的餐食，担忧地发问。

“等忙完了我会吃的。”吉田向他笑了笑。

芹泽立即加快了进餐的速度。吉田这两日为了琴子与重助已经足够辛苦，同时他还要查明小野的身份和下毒动机，自己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用完午餐，芹泽便带着木盒动身前往书斋。书斋的布置并没有太大的变动，但在桌案上赫然多出了一面铜镜。中村正跪坐在一旁整理木盒中的器具，见他来了便俯身行礼：“芹泽先生。”

“中村先生。”芹泽也向他回礼。他与中村虽然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但关系谈不上亲近。二人也没有寒暄，中村请他在铜镜前就坐，随即打开木盒拿出了那张人皮面具。

他将人皮面具抖开，随即贴合在了芹泽的脸上。芹泽在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死在他刀下的亡魂虽多，但他还是头一回与死者的皮肤贴合得如此紧密。

中村手下不停，芹泽感到耳后传来一阵凉意，眼前镜中的面貌正在缓缓改变。他的五官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像方才死去的小野。

“中村先生，您是怎么会制作人皮面具的？”为了排解这份诡异感，芹泽开口向中村搭话。

“我曾经乘船渡海，前往大清。其他的我都已经忘却，但唯独学会了这门手艺。”中村将人皮面具牢牢贴合在他的面部，“只是使用面具还不够，您如今和小野只有六分相似，更重要的是动作与神态。”

芹泽盯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眼前的自己有些陌生：“我还需要怎么做？”

“模仿小野。他的左手少了半截手指，所以您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左手，尽量不要被人看到。还有，他左腿应该曾经被打断过，走路时他总是拖着那条腿，这点您要记住。最后一点，他的嗓音比您要大，请您说话时更粗俗一些。”

中村示意他起身走动，芹泽掌握得很快，不多时便掌握了诀窍。

“如今您与小野已有八分相似，为了掩人耳目做到这些也足够了。但您还要记住，小野的脸上最常出现谄媚的笑容，虽然很困难，但也请您尽量模仿。”

芹泽鸭尝试对着铜镜露出那样的笑容，镜中的小野仿佛在这时活了起来，对他报以微笑。脸上的面具此时不再冰冷，它慢慢温热起来，与芹泽的脸合二为一。

“这样，就有九成相像了。”中村坐在他的身后，看向镜中那张小野的脸，“小野的全名是小野千蔵，请您一定要熟悉这个名字。”

芹泽点点头：“这个面具可以拿下来吗？”

“您是拿不下来的。不过我要提醒您，这张面具虽然由我做了一些处理，但它最多只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后，这张面具就会腐坏，您也会暴露自己的真面目，所以请您一定要在三个月内离开高岛宅邸。”

“我明白了。”芹泽鸭伸手触碰自己的面颊，明明他的手指正在抚摸皮肤，可自己的脸却没有丝毫感觉。

“这套着装是按照您的尺寸，同时也是根据小野平时的穿着习惯买来的，请您更换，我去叫老爷过来。”中村再次向他行礼，随后起身离开。

如今已是深秋，芹泽不记得自己从何时开始便穿上了袷衣。但小野显然并没有闲钱为自己置办衣物，依然穿着廉价的单衣。

换上的单衣时，他在瞬间感到彻骨的寒冷。

纸门在此时向外打开，芹泽转头看向朝他走来的吉田，发现男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错愕。

“真是不敢相信，鸭，眼前的人还是你吗？”吉田东洋的语调中也透露着震惊。

“当然是我。”芹泽用自己的声音回答道。

“连我都要分不出你和小野了。”吉田语带欣慰，他靠近芹泽，从怀中拿出一只火绳手枪，“这是港口送来最新式的手枪，关键时刻能用它保命。”

芹泽点点头，将火绳手枪收入自己怀中：“我进入高岛宅邸后，如何与你联络？”

“我们暂时不要联络了，以免被高岛发现什么端倪。”吉田端详着已经化身为小野的芹泽，“多留意一个名叫清口晃的忍者。”

“我要如何确认清口的身份？”

“不用你确认，他自然会找上你。”吉田朝他微笑，同时用力握了握芹泽的手臂，“你的手上，有他想知道的秘密。”

芹泽鸭不知道吉田东洋已经设好了怎样的局，但他愿意成为那颗搅动时局的石子。

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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