㈢㈦

怀孕对芹泽鸭而言并不好受，他虽已不再恶心呕吐，但腿脚越发肿胀，腹部慢慢凸起，身体也越来越沉，就连他最拿手的剑术也逐渐无法施展。他只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没有勇气踏出宅邸一步。

他每日都在院中枯坐，等着重助从学塾回来同他说些趣闻。除此以外，琴子夫人也会陪在他的身边，日子就这样被慢慢消磨过去。夜间他会督促重助练习，只有看到重助在剑道上的进步，他才会觉得好受一些。

自上次分别，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见吉田东洋了。吉田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政务，处理不完的公事，他和琴子都不知道吉田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宅邸中撤去炭盆，芹泽也脱下袷衣，透过单衣能看出他腹部微隆的形状。

“芹泽，郁助从城里传话回来，说今要回来休息。”这天一早，琴子就告诉了他这样的消息。

“吉田先生要回来了？”

“是，你不是一直想见到他吗？”琴子对他笑了笑，“你多陪陪他吧。”

“可是您……”芹泽鸭听到她那么说，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必在意，现在怀孕的是你，当然是你最要紧。”这段时间芹泽总是打不起精神，琴子暗中为他担忧，如今见他神情振奋，便暂时放下了心，“或许他中午就要回来，那我就不打扰了。”

芹泽微微欠身，目送琴子带着阿杏离开。他心跳加速，脑袋发昏，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自然没有听见琴子离开时的那一声叹息。

或许自己应该亲手为他做一次饭，芹泽记得自己在离开水户后只为他做过一次餐食——那还是在除去涩泽助右卫门之后。

他回忆起自己亲手割下的、涩泽的头颅，隐隐有些想吐，连忙起身向灶间走去。

庭院中新鲜的空气让他好受许多，他穿着木屐从连廊上迈步至庭院后方，很快就看到了在灶间外负责监视仆妇的中村。

芹泽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向中村走去。他虽然不想让中村看见自己，但在同一座宅邸中，想要完全避开也是不可能的事。

“中村先生。”

“芹泽先生，您有什么事吗？”二人互相行礼，中村看见芹泽时没有露出一丝异样，依然待他客气有加。

“吉田先生快要回来了，我想为他做一次饭。”

“自然没有问题。”中村爽快地答应下来，“要留下几人为您打打下手吗？”

芹泽向灶间中张望，看见了上一次在投毒时被冤枉的冈田：“就她吧。”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沉默的冈田印象颇深，也相信她不会对自己评头论足。

“冈田，你留下，其他人跟我走。”中村招呼了一声，芹泽侧身避开鱼贯而出的仆妇，直到大家都离开后，才走入灶间。

“芹泽先生。”冈田看起来有些紧张，不知道芹泽为什么会指定自己留下。

“没关系，你不用紧张。我现在……不太方便，所以需要你帮忙。”芹泽察觉到冈田看向自己腹部的视线，不自在地出声解释。

“没关系，您身体不方便，就由我来好了。”冈田果然没有说什么，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您生病的事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芹泽无意纠正她的想法，默默动手切开已经清洗干净的茄子。灶间的食材比他在水户时丰富许多，他想了想还是准备下一碗荞麦面，再做一些水户的小菜。从前酒盗和腌茄子还要从山下的商店街购买，如今他自己就能做了。

对了，还要准备一坛土佐鹤。虽然他喝不了，但东洋是爱喝的。

“芹泽先生，吉田老爷是不是终于要回来了？”灶台前的冈田一边生火，一边随意地与芹泽闲聊。

“啊。你们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吧？”芹泽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继续忙活着手上的事。

“嗯……听说吉田老爷在花街流连了许久，如今终于想着回来看一眼了。您和中村先生负责保护宅邸，可还真是辛苦。”冈田把火吹旺，又去一旁抱来了柴火。她并不知道芹泽与吉田的关系，只当他与中村一样，都是吉田手下的武士。

“花街……什么花街？”芹泽的手停了下来。

“就是在带屋町与中岛町交接的地方有一条小巷，里面聚集着一群艺伎，很多老爷都喜欢往那里去，您不知道吗？”

芹泽鸭如遭雷殛，拿着菜刀的右手手心微微出汗：“你是怎么知道的？”

“外面都传开了，吉田老爷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常去哪里，自然有不少人看见。或许是您最近一直在生病，所以才不知道吧。”冈田生完了火，继续问道，“您要煮什么东西吗？”

“煮荞麦面。”

“我这就帮您下锅。”冈田干活手脚麻利，芹泽在一旁仍旧切着茄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不停切着砧板罢了。

东洋他……原来这段时间根本不在高知城，而是在花街吗？

他的胃烧灼起来。

芹泽鸭根本不敢去想象那样的画面，他只能不断切着茄子，直到茄子被剁成泥浆。

“芹泽先生，茄子不能再切了。”冈田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您需要帮忙吗？”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可以先出去了。”

“您真的不要紧吗？”冈田担忧地看着他，但芹泽这时候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他让冈田离开，怔怔地看着眼前锅内已经煮开的荞麦面。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吉田，他甚至没有一个情绪低落的理由。

他是吉田东洋的什么人？他甚至不是吉田的家臣，只不过是一介浪人罢了。

荞麦面在锅内逐渐沉底，芹泽很快闻到了煮糊的气味。他手忙脚乱地端起锅，把面条与面汤倒去。灶间还有打好的井水，芹泽吃力地蹲下身，刷去锅中焦糊的部分。

他需要重新再下一锅面，也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芹泽鸭给自己、琴子和吉田都做了荞麦面，他让阿杏把琴子夫人的那份端走，自己则与冈田一同端着面与酒菜返回寝间。

吉田东洋果然已经回来了，芹泽下意识地低头，为他摆上酒菜。冈田更是不敢抬头，很快收起托盘退下了。

“今天你亲自下厨了？”吉田看上去有些惊讶。

“嗯，因为听说你要回来了。”芹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便只能低下头。他与吉田在水户度过的那些时日就如梦幻泡影，尽管桌上摆着水户口味的饭食，但他终究无法再与吉田重回那样的生活。

“最近身体怎么样？”

“一切都好。”

吉田扶着他的双臂仔细打量：“最近有好好休息吗？重助还算懂事吧。”

“重助一直都很懂事，你这一段时间处理公务辛苦了。”芹泽看着吉田的双眼，说出了违心的话。他想要试探吉田看看他的反应，他还不死心。

“嗯，最近藩主交给我的事确实不少，明天我就回高知城里去了。”

“是……”芹泽在心底沉沉叹了一口气，眼前的荞麦面也吃不下去了。一旁的吉田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不适，自顾自地吃着荞麦面，同时将桌上的土佐鹤一饮而尽。

“孩子还好吗？”

“嗯，他还不到会动的时候，听长谷川先生说没什么问题。”听见吉田提到孩子，芹泽不自觉地多说了几句。

“长谷川先生为你检查了吧？一般会怎么检查？”吉田东洋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芹泽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半晌后他才含糊地道：“主要还是把脉。”

“主要？那是还有其他？”

芹泽鸭缄默不言，吉田对他这样的态度有些不满，继续追问道：“他是怎么检查的？”

“我……说不出口。”

“他是做了‘详细的’检查，对吗？”吉田很快就明白了芹泽沉默的含义，语气冷冽起来。

“是。”

“你怎么能同意他这么做？”

芹泽胸口憋闷，心脏沉甸甸的，压得他实在难受。他还没有细想，便回话道：“你这段时间也没有一直住在高知城内吧？”

“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去了花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芹泽的双手都在颤抖。他将双手压在身前，竭力不让吉田看出他的崩溃。

“没错，我是去了花街。如今我不能碰你，总可以去找别人吧？”吉田放下了筷子，对芹泽突然的顶撞很是不满，“但我也确实每日都在城内处理政务，这一点我不必同你说明吧？”

芹泽语塞，他不知道该用如何回复吉田，可胸口的苦痛又是如此真实，他几乎无法开口反驳。

“如今你的职责是好好生下这个孩子，至于我在做什么，还不需要告知与你。”吉田一甩衣袖，从桌旁起身。桌上的荞麦面他吃了一半，其他小菜更是没有动过筷子，吉田径直走出寝间，头也不回地离开，只丢下一句：

“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芹泽低头坐在一旁，他并非没有反应，而是已经无力再给出什么反应了。这一刻，他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就像儿时发烧那般打起了摆子。同时他又觉得头脑发热，恨不得把眼前的餐食统统掀翻才是。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如今他身材臃肿，行动迟缓，再怎么做，也只不过是为他人徒增笑柄罢了。

芹泽鸭坐了许久，才有力气起身唤中村前来收拾。

他知道，自己以后绝不会再为吉田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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