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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泽先生？”

再醒来时，芹泽鸭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仓库。长谷川担忧地看着他，同时想要掰开他紧紧咬合的下颌。

“芹泽先生，吃药吧。”长谷川手中拿着的是一粒小药丸，与自己过去曾吃过的那些汤药完全不同。芹泽借着烛光看不真切，但他选择相信眼前之人，将药丸合水一口吞下。

自己的身体真是越来越差了，怀孕的七个月间，自己竟然就昏迷了两次。要知道在他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中，还从未有如此虚弱的时刻。

“他怎么样了？”芹泽吃完药躺下后，竟听到了吉田的声音。他的心怦怦跳着，嘴唇却闭紧了不说话。

他侧过身去，不愿面对男人的到来。

“吉田先生，他已经好些了。两个月前他的情况便不够稳定，今天虽然没有流产，但他骤然昏厥总是对孩子没有好处。”长谷川顿了顿，“为孩子着想，您看能否将他移出仓库？”

“这是土佐的规矩。”

“虽说确实是规矩，但芹泽先生的身体还是与普通妇人不同。他怀孕生子较寻常妇人困难一些，还希望您能体谅。”

“他如今身体情况还稳定吗？”

“暂时稳定了。”

芹泽鸭听着身后的长谷川为自己争辩，心中又升起一丝朦胧的希望。如果吉田能答应长谷川的请求，或是能对他多些关怀，说不定自己还能与吉田恢复到过去的模样。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等到。

吉田在他身后沉默着，最后道：“那你便多来为他诊治吧。”

“是，吉田先生。”长谷川默默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

待芹泽鸭翻过身去，想要看一眼吉田时，男人却早已下楼离开。

他的心彻底死了。

长谷川看着他眼中的光暗淡下去，沉默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肚腹之上：“芹泽先生，从今日起，我每日都要来为您按摩，方便您两个月后足月生产。”

芹泽微微点头，闭上了眼睛。

他希望这场噩梦能早些结束。

今年的夏季格外闷热。

长谷川每过两日都来为芹泽看诊，同时也劝他多活动活动。芹泽并不拒绝，他每日都会在夜晚去庭院中散步，夜风清凉，也能让他平静。除此之外，芹泽便只能看着重助练习剑术。他的身子越发沉重，平常只能持剑为重助演示一番，其余什么都做不到。由于腰背酸痛，他常常一宿一宿地不合眼。

琴子和重助很是为他担忧，但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言辞来开导芹泽，便只能片刻不离地陪着他。琴子拿了些书来仓库，也为他新买了许多黄表纸，等重助从学塾散学回家后，方才离开他身边。

芹泽其实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也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脆弱，只是他骤然间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自己放弃了水户的所有，跟随吉田东洋来到土佐，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如今就算是后悔也无用了。

天气最为炎热时，芹泽终于也捱到了生产的日子。在此之前琴子便为他安置好了借力绳与生产的座椅，也提前为他讲述了许多生产相关的事宜，可这一时刻真正来临时，芹泽依然手足无措。

小腹内规律的疼痛让他有了一线喘息之机，在琴子的帮助下坐上座椅后，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别怕，重助已经去叫长谷川先生了。”琴子握住了他的右手，“很疼吗？”

“还好……”芹泽在阵痛的间隙勉强回话。

“一会儿你就握住这根绳子。”琴子拉着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粗绳，将其递至芹泽手中。芹泽下意识拉紧了绳索，以此缓解越发剧烈的疼痛。

“每个生产的妇人……竟然都要遭受这样的痛苦……”芹泽难以想象他的母亲究竟是如何生下自己的。芹泽家并不富裕，依照母亲的性格必然不会让普通的接生婆为她接生，也没有银两去请上好的藩医，一切只能由她自己苦熬。

琴子叹了口气，吩咐阿杏在楼下烧好热水，一边与芹泽交谈分散注意力：“等孩子生出来就好了。”

“琴子夫人……”芹泽死死握住那根粗绳，待这阵痛楚过去后才继续开口，“吉田先生……在哪里？”

“我今日定会把他带到这里来。”琴子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叹惋。

“他还在花街是吗？”

“今日或许是在城内。”琴子也不敢肯定，“他已不去花街了。”

芹泽鸭自嘲地笑了笑，下一阵痛楚却在此时袭来，让他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

“琴子夫人……您说过，生产多有凶险，我想趁现在问您一句话。”

“你想问什么？”琴子见他双手死死抓着借力绳，心中不忍。寻常女子生子都有性命之忧，更不用说他的身体异于常人，琴子想起吉田曾与自己商议过孩子的事，眉头皱得更紧了。

“您一向都不喜欢吉田先生带回府邸的人，您……对我到底是怎么看的呢？”这个疑惑在芹泽心底已经藏了许久，如今琴子待他不薄，但他却始终不明白她作为吉田的正妻，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开始，的确是不喜欢的。”琴子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如今她与芹泽相处多日，知道芹泽的为人，便和盘托出，“我与他是藩主赐婚，在成婚前我就与他有过约定，不让他随便把人带入府邸。所以在你刚来的那段时间，我没有来见你，你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对他的情谊我都看在眼中，所以初见你时我忍不住提醒你，不要陷得那么深。但后来，我见你们相处不错，重助那孩子也很是乖巧懂事，我想他能就此安定下来也不错。只是没想到，现在又变成了这样。”琴子不忍心再看着他，垂下了目光。

于她而言，吉田与芹泽之间的决裂并不突兀，她深知吉田的秉性，也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但这一切太过残酷，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芹泽最终的真相。

“多谢……您的坦诚。”芹泽再次苦笑起来，他暗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他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只能继续握紧绳索。他手中原本就有习武留下的茧子，可他用力时还是让粗绳在手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迹。

“师父，长谷川先生来了！”一楼传来重助的叫喊，琴子为芹泽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要我陪着你吗？”

芹泽摇了摇头：“您的身体在中毒后便没有好全……您还是不要多留了。”

琴子见他眼神坚定，犹豫片刻还是下楼去了。无论如何，她必须要把吉田找回来。

疼痛让芹泽一身一身地出汗，长谷川已经给他喂了些止疼药，但他还是觉得透不过气来。日光灼热，明明仓库里的窗子都已经打开了，但芹泽还是隐隐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医师的脸。芹泽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他只觉得自己身处阿鼻地狱，被烈火煎烤着每一寸肌肤与骨骼，连呼救都无法出声。

这一定是自己杀了太多人的报应。

一旁的长谷川已经开始为他接生，他身为兰医，对产科相关也有涉猎。只不过由于性别之分，寻常妇人并不会请他接生，他只有抓住这次为芹泽接生的机会才能获得更多经验。长谷川为自己的双手消毒完毕，眼看着芹泽还在受苦，伸手去探产道是否已经开到最大。

“还要……多久……”芹泽用力坐直身体，他能感觉体内的孩子正在下滑，可进程却无比缓慢。

“芹泽先生，您不要着急。生产这样的事困难起来，需要几日都有可能。”

如今距离芹泽开始阵痛已过了数个时辰，长谷川心中虽有预估，但眼见芹泽这样下去，还不等生产，体力便会耗尽。

好在阿杏还在下面待命，长谷川让她煮些汤药为芹泽恢复体力，一边又去探查产道。

依然不够。

长谷川叹了口气，他想起曾在书上见过的案例，心中有了决断。

“我需要把您的产道扩大一些，如今这个样子，孩子出不来。”

“都听您的。”芹泽并不能完全听清医师的话，他只觉得耳旁不断出现嗡鸣，叫他头脑昏沉。

长谷川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剪刀。

“您这是要做什么？”阿杏此时正好端来汤药，她瞧见长谷川正将剪刀浸没在一个小瓶中，不由有些好奇。

“先把汤药喂给他喝了。”长谷川神情凝重，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免有些压力。

阿杏一边将手中汤药一勺勺喂入芹泽口中，一边为芹泽擦去汗水。她与琴子都没有生产过，乍一见如此惨烈的场面，不由心中后怕。

室内满是浓重的血腥气，座椅下虽铺着用于吸血的干草和石灰，但鲜血依然不断从芹泽身下流出。原本凌厉挺拔的芹泽先生，如今竟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请您帮我控制住他。”长谷川拿起剪刀，矮下身子。

“您……您要做什么？”阿杏放下了药碗，紧张地看着长谷川。

“他的体质异于常人，我必须要帮他一把。您用力压着他的身体，让他不要挣扎。如今他没什么力气，您是可以做到的。”

阿杏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敢问得太清楚，只绕到了座椅后侧压住了他的双肩。她看不清长谷川究竟在做什么，只听到了芹泽闷在喉咙里的痛呼。

在此之前，阿杏从来没有听他喊过一声痛。

芹泽因过度的疼痛弓起身体，阿杏用尽全身力量才将他压回座椅上。

“长谷川先生……您……做好了吗？”

“好了，放开他吧。你们房中应该有针线，请帮我拿一些来。”

“好，我明白了。”阿杏慌忙放开芹泽，他的双手已经被麻绳磨出了鲜血，阿杏不敢再看，匆匆下楼去了。

“芹泽先生，请您继续用力。呼吸不要乱，我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长谷川冲去剪刀上的血水，为自己的双手消了毒，缓慢摩挲着他的腹部。

刚才那碗汤药正缓缓发挥着效力，芹泽终于恢复了一点清明。身下已然痛得近乎麻木，可每一次的痛楚却都能让他以为自己正走向地狱。他能感觉到孩子正在不停地下坠，而医师在他腹部按摩的双手也像是正把孩子向他体外推出。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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