㈣㈡

芹泽鸭一宿没睡，他翻来覆去地思索吉田提出的条件，却始终无法做出选择。自己的孩子生下还不满一天，就被他当作控制自己的筹码。芹泽看得清楚，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抗。

若是不答应，明日之后自己就会被赶出宅邸，往后便看不见孩子了。可若是答应，自己又只能做一个陌生人，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孩子与吉田夫妇共享天伦之乐。

无论怎么选，芹泽都痛彻心扉。

他绝望地看着窗扉前透入的朝阳，不期然想起那个在镜川旁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女人被身旁的母亲保护着，却在不停寻找自己的孩子，情状近似疯魔。

如果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孩子，会不会也像她那样？

芹泽鸭不寒而栗。

正在他思索时，阿杏为他端来了早餐。昨晚阿杏一人忙里忙外，把这间仓库勉强收拾干净，如今她眼下也有着不小的乌青。

“芹泽先生没有休息好吗？”阿杏端来的早餐只有清粥、味增汤与一个温泉蛋，量并不大，“长谷川先生叮嘱第一天要吃得清淡些。”

芹泽魂不守舍地点点头，慢慢舀起一勺清粥。他食不知味，也不在乎东西够不够吃，他只想见到自己的孩子。

“阿杏，你见过我的孩子了吗？”

“见过了，是个很健康的小少爷。”阿杏说到孩子便露出了笑容，“昨晚抱给乳母喂奶了，一晚上还有些闹腾。”

“是吗？我怎么没听到他哭？”

“芹泽先生，您在这里怎么能听到呢？老爷和夫人怕吵着您休息，把孩子亲自带在身边呢。”

“那一定也吵着你睡觉了吧？”

“孩子嘛，吵闹也是正常的。如果不哭不闹，反而惹人担心。”阿杏坐到他身旁，“我听说生产后七日都不能躺下，好在长谷川先生没有这么要求，不然您也太辛苦了。”

芹泽勉强笑了笑，他用筷子划开温泉蛋，看着里面的蛋液缓缓流出。

留给他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用完早餐后，阿杏收走了餐盘，很快他就听到了吉田东洋步上楼梯的声音。每人的走路姿势不同，自然发出的声响也不同，因此芹泽能够轻易地辨别出来者何人。

他的心脏怦怦跳着，紧紧盯着楼梯口。

芹泽第一眼看见的，是吉田抱在怀中的孩子。婴儿尚在襁褓中，但他只看一眼便觉得无比亲切。他伸手接过吉田递来的襁褓，将孩子抱在怀中。

婴儿正在熟睡，他含着自己的拇指，睡梦中也不时吮吸一阵。芹泽看着他的睡颜，下意识屏住呼吸，害怕吵醒这个小家伙。

“他睡了多久了？”

“刚喝完奶，睡熟了才带过来的。”吉田与他轻声对话，一边抱着他腰，让芹泽生出一种温馨的错觉。

“他看起来很好。”

“是的，长谷川看过了，都很健康。”二人装作无事发生，亲密地交谈着。但芹泽知道，很快吉田就要露出他的真面目。

他在等待。

“鸭，你想好了吗？”吉田摸了摸婴儿的脸颊，“只要你答应了，我们便还能同过去一般生活。”

同过去一般……？芹泽怔了怔，那样的过去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但被冷落幽禁后，他甚至对那样的过去感到害怕。

他害怕那不过又是一场幻梦。

况且，如今的芹泽早已看清了自己的身份，又何谈“同过去一般生活”？

但他更害怕永远失去自己的孩子。

“我……愿意，我想看着吾郎长大。”芹泽鸭最终低下了头。

“这才对。”吉田露出一抹微笑，他想要靠近芹泽，却被芹泽躲了过去。

“往后我应该以什么身份在您身边？”

“像过去那般就好了。”

“吉田先生，我想我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芹泽鸭抱着孩子，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您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如今我已经认清了，还请您明白告知。”

吉田东洋的神色冷了下来：“既然如此，你做我的家臣便好。”

“我知道了。”芹泽心中五味杂陈，却知道自己不得不这么做。他不要再陷入吉田的陷阱，所以他必须端正自己的心。

“你先好好养身体，我明天也会来看你。”吉田抱走了芹泽怀中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芹泽只觉得怀中空落落的，他在窗前看着吉田走远，长长出了口气。

只不过他心中依然沉甸甸的。

吉田东洋没有食言，他确实每日都带着孩子来看望芹泽鸭。可每日只有那么一会儿，芹泽看着孩子越长越大，忍不住恳求吉田再给他们父子多一些相处时间。

但吉田从未同意过他的请求。

反倒是琴子偶尔来时，会带着吾郎来陪芹泽，一坐就是一下午。只有这时候，芹泽才能真切感受到吾郎的存在。

等身体好些，隆起腹部回复平坦时，芹泽又拿起了剑。尽管他的下体因为生产的缘故，被长谷川剪开又缝合，拆线时也让他痛不欲生，但好在最终康复得还算不错。

如今他依旧生活在仓库中，重助也与他睡在一处。天气渐凉，芹泽只觉得过了一瞬，他便不得不换上袷衣、披上羽织。只有在午间太阳照射时，才能感受到些许温暖。

不知不觉间，土佐已进入了冬季。

“再来！”芹泽举起袋竹刀，在仓库前的空地上与重助练习。

这段时间他的身手退步不少，而重助则不断精进，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将重助打倒在地。平间重助不甘示弱，他用刀撑着自己的身子，艰难起身，摆出了天狗流的起手式。

“你训练虽多，实战经验却不足。”芹泽一边挥舞袋竹刀，一边训诫重助。他的刀影密集，远远看去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细网，将重助罩入其中。

重助咬牙苦撑，但最终左支右绌地败下阵来。他喘息未定，芹泽却再次叫他打起精神。如此反复四五次，直到重助脱力摔倒，芹泽才结束了今天的训练。

他拉起重助，与重助一同坐在仓库前的台阶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宅邸中的警戒似乎增加了。就在他与重助顶着寒风休息时，芹泽察觉有几名武士的身影在庭院中若隐若现。

“最近出什么事了吗？”芹泽为重助拿来茶壶，如今天气寒冷，到了夜间便只剩下从地底涌现的凉气。

重助接过茶壶，他知道里面只有凉水，便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口，甩去额角的汗珠：“没什么事，前两天我看琴子夫人和吉田先生都好好的。”

“最近功课怎么样？”

“还不错。”重助挠挠头，“师父，我去冲凉，你去吗？”

“你先去吧。”芹泽上楼为他拿好了换洗衣物，趁重助离开时再次仔细观察四周，那几名武士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是害怕他会逃跑么？

这两日他听闻吉田东洋离开土佐办什么事去了，男人没有带上自己，只带着中村，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他们已无法回到过去这件事，半年来二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看来，吉田东洋不仅不愿意让他离开宅邸，甚至还要加派人手监视自己。

芹泽深吸一口气，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看不懂吉田东洋，也不知道男人为什么既对他有着防备，又打定主意将他绑在身边。

芹泽鸭最终无力松手，吾郎还在这宅邸中，他又怎么舍得离开呢？

重助很快冲好了凉，芹泽便也走到蓄着井水的水缸前，脱下衣衫，从中舀起一瓢凉水当头浇下。于他和重助而言，冬日冲凉是一种修行的方式。他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几乎已经想不起生产时的痛苦，但那份对死亡的恐惧却牢牢刻入他的骨髓。

芹泽摇摇头，甩去了那份不安。他用布巾擦干身体，又随意擦了擦头发，随即向琴子的寝间走去。

如今他再也不会靠近吉田的寝间，反而常去琴子那处看望吾郎。平间重助又乖觉得很，不需要他操心，他也因此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

踏入寝间时，芹泽瞧见室内的炭盆燃得正旺，一旁的乳母正在给吾郎喂奶。乳母对他并不陌生，大大方方在他面前喂完了奶才离开。

芹泽从乳母手中接过吾郎，轻轻抱在怀中。婴儿长得很快，如今吾郎的脸早已不皱了，小小的脸颊红润饱满，乌黑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

“吾郎最近可乖了，”琴子在一旁为他倒茶，桌上还摆着两盘精巧可爱的点心，“虽然也哭，但没以前那么激烈了。你头发还湿着，当心着凉，喝点热茶吧？”

“我们吾郎可真乖。”芹泽轻轻亲吻着吾郎的脸颊，婴儿的皮肤吹弹可破，他克制着力道，不让自己吓到吾郎。

他穿着袷衣原不觉得冷，如今坐在炭盆边又手握微烫的杯壁，竟觉得有些炎热。

“是，乳母也说要慢慢断奶了。”琴子招呼他坐近，“你的身体还好吗？”

“已经不要紧了。”芹泽依然抱着吾郎不放手，他对着孩子看了又看，舍不得放弃与孩子单独相处的时间。

“芹泽，你有没有想过……”琴子在一旁看着他舍不得放下吾郎，问出了心底压抑已久的问题，“离开。”

“离开？”芹泽鸭抱着吾郎的手僵了僵，“吾郎还在这里，我怎么走？”

“所以你是动过这个念头的对吗？”琴子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她的头发披在肩头，眼神中的锐利让芹泽不安。

“夫人，我没有……”

“不必说了，如果要走，就趁今晚。”

“今晚？”

“是。他不在宅邸中，中村也不在，那几名武士想必也拦不住你。”

“你知道那些人是吉田派来的？”

“我自然知道他不想放你走，但这段时间以来，只有今晚是最合适的时机。”

“可……若是我走了，吾郎怎么办？”

“你带着他离开。孩子已经大了些，也快要断奶，往后抚育起来并不费事。”

芹泽看着琴子，并未看出她有试探的意思。

“可……这样一来，您的处境会很艰难。”

“你不必在意，吉田他不会对我如何。自从我嫁给他，后藤家的利益早已与吉田家融为一体。他若想与我分开，那么后藤家便不再支持他。”琴子笃定地又喝了一口茶。

“可我曾经答应了吉田，要做他的家臣……”芹泽依然有些犹豫，他可悲地发现自己竟对吉田依然心生希冀。从前吉田对他的种种让他留恋，他一时还无法完全狠心舍去。

“你呀……还是太年轻。”琴子无奈地放下茶杯，“三年了，你当真还没看透他吗？”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