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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他……过去待我还算不错。”芹泽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吾郎，不知该如何面对琴子。

“是吗？”琴子反问道，“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也不至于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我……”

“这么和你说吧，自从在码头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那时的我并不喜欢你，所以在旁观察了许久，确定你于我无害后，才与你见面。”

芹泽抱着孩子安静聆听，他在生产时便问过琴子的想法，但那时琴子为了安抚他只是泛泛而谈，并未触及到此事的核心。

琴子将面前的和果子推给他：“与你相处后，我知道你本性善良，也知道吉田对你的好，大部分是为了将你留在自己身边，让你为他除去三名棘手的对头。他并非对你毫无真心，只是在那点真心中总是掺杂着太多别的东西。”

“是这样……”芹泽的心中有些酸涩，“可有一段时间，他待重助极好，甚至还想将他收为养子。若他只是为了利用我，也不至于做到这样的地步吧？”

“真是个傻孩子。”琴子无奈地摇摇头，“他没有真的收养重助不是吗？或许你不知道，一旦确定将养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继承时俸禄只会一减再减，土地和居屋都会转移至更为狭窄的所在，甚至家臣数目也会相继减少。若是有了亲生的长子，谁又会做如此费力而不讨好之事？你想想，在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在吉田透露想要收养重助后发生了什么？芹泽认真回想，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重助和琴子夫人都中毒了。

他悚然而惊，若这一切都在吉田的筹划中，这未免也……他竟能拿重助和自己妻子的性命做诱饵。

“你也想到了吧？”琴子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苦笑，“我和重助都中毒了。他知道你那时最看重的便是重助，因此故意透露出要收养他的消息，让孩子成为显眼的目标。随后我与重助中毒，他手中握着孩子的性命，好让你为他不惜以身犯险。”

芹泽鸭沉默地抱紧了吾郎。此时分明还未至深冬，寝间内的炭盆正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热量，甚至将他的发丝中的水分都烤干了，可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夫人您也中毒了，这不就说明了他根本……”

“你说的没错，他确实从未将我放在心上。重助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步有用的棋。”

“在此之后呢？”

“除去高岛后，你便怀孕了。我看得出，吉田很想要这个亲生的孩子，但他又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吾郎，因此开始打压你。更何况他本就是那种自视甚高之人，在政敌统统除去后，他便再也无法容忍与你平起平坐。出于这两个缘由，你们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琴子看着芹泽愈发沉默，语气真挚，“我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法离开这里，但你不同，你本不必受这样的委屈。一开始我听说你从水户来便吃了一惊，你为他背井离乡，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甚是不值。如今有机会，你还是先离开这里，再寻出路。”

“我明白了，多谢夫人教诲。”芹泽鸭看着怀中的吾郎，不敢想象若是继续留在吉田身边，自己和吾郎将会遭受什么。

他只是吉田东洋手中的剑，一旦无用，便被弃如敝履。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三年前，自己与吉田初识时，男人教给他的《古剑篇》。那时他一直不理解诗中的后两句是何含义，如今却是明白了。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这便是他眼下最生动的写照。

“这没什么，一会儿我会将那边的几个武士引开，你伺机行动。”琴子拿了一枚和果子，优雅地咬下一角，浑不在意。

“琴子夫人，您……一定要保重。”芹泽抱着孩子，向她深深鞠躬行礼。若没有琴子，恐怕直到此时他还被吉田蒙在鼓中。

“快去吧，”琴子笑了笑，“只希望此生我们都不要再见了。”

芹泽鸭抬起头，他将琴子的样貌深深刻入脑海，随后起身，怀抱吾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芹泽很清楚这将是一场逃亡，还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逃亡。

土佐是决不能留了，水户也是万万不能回去的。他身为一介浪人，若是返回水户，便会以“脱藩”的罪名被投入大牢，如此一来重助和吾郎便无法平安长大了。

还有哪里可去呢？必须要找一个相对较大的都城，这才方便他藏匿。

芹泽打开自己的袷衣为吾郎遮蔽寒风，快步走回仓库。婴儿甚是乖巧，他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眼睛东张西望。

“师父？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正在做功课的平间重助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抬头便看见了神情凝重的芹泽。

“重助，准备一下，我们要走了。”

“去哪？”重助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京都。”芹泽的身体先于他的思绪做出了反应。直到说出“京都”二字，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合适的去处。京都是皇室所在，虽比不得江户，但也比土佐繁华不少。作为关西最大的都城，适合他隐藏自己的行踪。

“怎么突然要去京都……我们要带着这个孩子走吗？”重助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姓名，但他隐约知道芹泽为什么如此急于离开。这半年间，芹泽与吉田之间古怪的氛围他都看在眼里，每晚从学塾回到宅邸他都觉得压抑。如今能有机会一走了之，重助深感振奋。

“是，在路上我会和你解释，如今我们要抓紧时间。”那孩子被芹泽轻轻放在被褥上，他十分安静，不时吮吸着拇指，咯咯笑几声，小脸上没有一点紧张的神情。

芹泽在仓库中整理行囊，他只带上了“备后三原”、护臂与斗笠，还有一些最简单的换洗衣物。钱袋由他贴身安放，入住吉田宅邸的这几年，他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至少支撑他们在京都落脚不成问题。

他将离开水户时的那个包袱整理好放在身旁，一边检查仓库中还有什么需要带走。

他记得，离开水户时也是一个冬天。那日雪下得极大，他与吉田带着年纪尚小的重助在风雪中匆匆赶路。走到码头时，三人的足袋都已经湿了。

如今又要重复那一晚的故事，只不过少了吉田。

芹泽看着重助换上草鞋，心中感到愧疚。重助跟着他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又要与他一同躲躲藏藏，过那穷困潦倒的日子。

平间重助也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他将几本册子和几件衣物收入行囊，与芹泽一样，他也背上了离开水户时的包袱。这几年他生长极快，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了。

“师父，我们这么走了，路上会有危险吧？”重助明白他们这是私逃。

芹泽点点头，他从包袱中翻找出那把既伤害过清口广，又割开过涩泽助右卫门喉咙的短刀，递给重助：“你先拿着这个防身，等到了京都我再给你买新的。只要走得快些，你的生日就能在京都过了。”

重助点点头，接过短刀藏在胸口。他看着芹泽很快将仓库中的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好似二人只是短暂出游一般。

“对了重助，离开这里以后，你要帮着我带一带吾郎。”临行前，芹泽在仓库中找出一根布条，将吾郎牢牢绑在自己胸前。

“他……叫吾郎对吗？吉田吾郎。”平间重助好奇地凑近被绑在芹泽胸前的婴儿，发现他已经安稳地睡去了，“我知道了师父，我一定会帮忙的。”

“我们走吧。”芹泽背好包袱，戴上斗笠，最后打量着自己在吉田宅邸中的居所。尽管那只是一间仓库，可他与重助住了半年有余，如今骤然离开，他心底还有些不舍。

“师父你闻，好像有什么香味？”重助此时的心思却已经飘离了这间仓库，“是庭院中的梅花开了吗？”

芹泽鸭顿住脚步，果然闻到从远处传来的一抹幽香。

他依稀记得，自己初至吉田宅邸时也闻到过此种香味，可如今梅花尚在，他与吉田却已物是人非。

他打定主意，离开这里后，此生与吉田东洋不复相见。

“重助，等我一下，很快就好。”芹泽走到重助往常做功课的烛台旁，铺开一张和纸。砚台中的墨汁还没有干涸，芹泽拿起毛笔，蘸了些墨水，就着窗外的月色，在和纸上写下一行诗句

「雪霜花更好，凋零梅香残。」

这是他时常在心中构思的辞世诗。

芹泽虽没有读过太多书，可他作为一名武士，对众多武士大名慷慨赴死之时留下辞世诗的举动心向往之。明知这是奢望，但他依然希望吉田东洋在看过他的辞世诗后，明白他决绝的心意。

芹泽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足够报答吉田对他的情谊。

他将毛笔搁在砚台上，用烛台压着和纸，以免纸张被北风吹去。带着平间重助离开前，他特意合上了仓库的大门，营造出他们正在休憩的假象。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芹泽鸭带着吾郎与重助悄悄拐过庭院，走向后门。庭院中的梅花香气正盛，他此时却无暇欣赏，在确认四周的武士都被琴子引开后，芹泽打开了后门的锁钥。

他在心底向吉田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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