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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吉田东洋踩着未融化的积雪从长崎归来。他心中总有不安的预感，因此比预期提前两日便从藩外赶回。此去长崎，便是为了亲自与那些外邦人交涉，购买新式的西洋器械船只。过去这条线一直掌握在高岛直助手中，直至今日，他才基本将高岛的势力清除干净。

但土佐等级森严，就算倒下了这三位标兵似的家老，其余保守派仍旧保持缄默，按兵不动。若要当真实施改革，他还需要牵牛子塾中那些孩子的力量。在吉田东洋的预期中，那些孩子在十年后才会成为他真正的力量。

他还需要继续等待。

为了加速赶回宅邸，下船后他特意骑了一匹快马。可尚未进门，他便看见门口跪了一地的武士。

吉田坐在马上，口中呵出白气，语气冰冷：“怎么回事？”

“回禀吉田老爷，我们没有看住芹泽鸭，他已独自跑了。”

“独自跑了？”

其中一名武士鼓起勇气回话：“还带着小少爷和平间重助。”

“废物。”吉田下马，一脚踹在回话的武士胸口，那力道直接让那名武士栽倒在雪地之中。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吉田命人将马还回驿站，接着将剩下的武士召入宅邸。几人跪在书斋外，大气都不敢出。

“说说，怎么回事。”

有了那名武士的前车之鉴，几人不敢擅自接话，片刻后还是有一人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吉田。

“你是说……是夫人先叫了你们去，说是宅邸里进了贼？”吉田听罢皱起眉头。

“确实如此，我等都被夫人叫去了。”几名武士伏身回答，没有一人敢抬起头来。

“在那以后呢？”

“我们、我们在仓库中搜出了这个东西。”一名武士战战兢兢地从怀中摸出一张和纸，双手递给吉田，“那应该是芹泽鸭留下的字迹。”

吉田抽过和纸，展开后便看到了那两句诗。

「雪霜花更好，凋零梅香残。」

他抓着和纸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自己饱读诗书，自然能看出这有些粗糙的诗句想要表达什么。芹泽鸭是准备就此与他诀别，再也不见。

怒火倏忽间席卷而来，吉田东洋几下将和纸撕成碎片，但他依旧未能将怒火宣泄一空，又随手将案上的茶盏用力摔下。

清脆的声响后，瓷片在书斋中迸裂开来，吉田压抑着怒火道：“给我找，他如果昨晚才离开，如今必定还没有离开土佐。封锁所有码头，盘查往来行人，尤其是带着孩子的男人。”

“如果找到了芹泽鸭，我们该如何处置？”

“不要伤了孩子。至于芹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吉田老爷！”几人领命匆匆离开，吉田东洋看着书斋中散落一地的瓷片，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他清楚琴子一定用了那拙劣的借口帮助芹泽逃跑，如今他定要去问个明白。

吉田东洋拉开琴子寝间的纸门，他许久不来，就连拉开纸门的动作都有些生疏。门后，他认定的罪魁祸首正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手中捧着热茶，似乎正等着他来兴师问罪。

阿杏眼下不见踪影，室内只有炭盆偶尔发出噼啪声。

“这么早就回来了？”琴子抬眼看向了他，“怎么动这么大的气？快坐下喝口茶，消消气吧。”

琴子的话语在他听来无异于是一种嘲讽，吉田东洋与她面对面坐下，平日里他用于震慑他人的目光对琴子起不了任何作用。

琴子自顾自地为他倒好了热茶：“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做？”

“如果不是你，芹泽如今不会带着吾郎不知所踪。”

“是。”琴子并不准备抵赖，“如果你问的是这件事，我承认我是顺手帮了他。”

“为什么？吾郎可是我们的孩子，日后必定要继承家业。若是他就此不知所踪，往后我们要怎么办？”

“你可以再如法炮制一个孩子出来。”

“什么意思？”

琴子盯着他，哂笑几声：“这个孩子姓吉田不是吗？究竟是不是我生的根本不重要，你也不必过问我的意见，再带回来一个孩子，对外宣称是我生的便是了。”

琴子的这番话听起来过于大逆不道，但吉田知晓她一贯如此，这些话反而使他慢慢冷静下来。

他沉默片刻，换了一个话题：“你不喜欢吾郎吗？”

“我喜欢。但自从我接手抚育那个孩子，我便总是良心不安。我没有你心胸宽广，无法当着孩子亲生父亲的面，谎称自己才是他的生身母亲。”

“你若是因此感到愧疚，那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我已与芹泽达成了共识。等他们回来后，你再接着抚养就是。”

“你以为他们还会回来吗？”琴子喝了一口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双眼。

“当然是把他们抓回来。”吉田语气笃定，琴子听后却又嗤笑了两声。

“郁助，我真的很好奇，你对芹泽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你一边温柔地利用他、折磨他，另一边又非要把他留在身边，你不觉得矛盾吗？”

“他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对你也很重要，但我并不认为你会这么对待我。或许你对他，还有着其他的，你从未认真思考过的情感。”

“从未认真思考过的……？”吉田东洋皱起眉，有些困惑。

“不过已经晚了。郁助，是你亲手毁掉了这些东西。”琴子朝他露出微笑，“中村还没有回来，我叫阿杏去灶间看着了。如果你不着急，可以留下来和我一起用早餐。”

芹泽鸭带着吾郎和重助来到码头时，天蒙蒙亮，细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着。码头尚未到开放的时间，芹泽鸭只能抱着吾郎，与重助默默等待。

等待出行的町人在码头前排着长队，芹泽戴着斗笠，掩去自己的面容。人多嘈杂，有不少妇人带着孩童，在队列之中，芹泽与吾郎也并不突兀。

吾郎慢慢醒转，他已经饿了，瘪着嘴发出洪亮的哭声。芹泽心中焦急，但又没带什么能喂饱孩子的食物，便只能拿出几文钱叫重助去附近的摊贩处买些米糊。

他微微晃动身体，哄着吾郎，一边祈祷自己不要太引人注目。

“这是你的孩子吗？”

在芹泽的安抚下，吾郎的哭闹逐渐平复，但他依然在不断抽泣。芹泽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向，一边焦急地等待重助。

他看见靠近码头的人群耸动着，似乎已经到了开放时间。只不过最领头的那名妇人被叫住盘问，让芹泽心生警觉。

“这位老爷，您……您要做什么？”那妇人不敢违逆，下意识地护住自己怀中的孩子，但还是被码头看守强硬地拉开手臂。那看守将孩子抱给一旁的武士，武士摇摇头，看守这才把孩子还给妇人。

那婴儿受此惊吓，在妇人怀中哇哇大哭。吾郎听到了哭声，也随之再度哭闹起来，芹泽心底明白自己今日恐怕走不成了。

可即便被吾郎牵扯着所有的注意力，芹泽还是注意到了那名武士——那是吉田宅邸中的人，他不知道吉田的动作怎么会这么快，竟然已经封锁了码头。

那人认得自己，芹泽抱着吾郎低头离开了队列。

“师父，怎么不排队了？”

重助正巧捧着一碗米糊小心翼翼地从远处来，芹泽见状赶忙将他拉到避风的拐角。芹泽一边慢慢向怀中喂给吾郎米粥，一边解释道：“码头那里，有吉田东洋的人。”

“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再走下去就会被发现了。”芹泽压低了声音，“我们一会儿往反方向走。”

不一会儿，吾郎喝完了半碗米糊，他兴奋地左看右看，似乎想要活动自己的身体。芹泽把米糊递给重助，耐心地安抚片刻后，才让吾郎真正安静下来。

重助这时也饿了，手中的米糊虽没有滋味，但总比饿肚子来得强。他吃完米糊，把碗还给店家后不远不近地跟在芹泽身后，与芹泽一同关注着周遭，以免被吉田手下的武士认出。

芹泽将吾郎用布条绑好，再用羽织遮挡，确认附近无人在意后才走得快了些。

二人带着吾郎在城下町走了一圈，可每个通向城外的方向都有武士巡查。芹泽迫不得已退回城内，他眼角瞥见岛田屋的招牌，当机立断拉着重助走入。

宿驿应该还不至于受到盘查。

芹泽向掌柜要了一间房，步入房间时这才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在掌柜面前，他没有暴露自己还带着一个孩子，直到现在他才敢让吾郎出来透一口气。

吾郎趴在被褥上左看右看，虽然他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能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他显然并不害怕陌生环境，有些兴奋地翻到了被褥的一侧。

芹泽鸭看着吾郎，内心柔软下来。重助同样看着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脸上展露出惊奇的神色。

重助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年幼的婴孩。

“重助，接下来这几天我们就先留在这里。手上的钱还够，只是这几天要麻烦你下去买些食物。我在这里看着吾郎，你年纪小又灵活，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是，师父。”重助答应下来，却又隐隐为未来忧虑，“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想来不会太久。吉田的搜捕总有结束的时候，而我们只要想办法混入前往京都的千石船，问题便不大了。”芹泽看向窗外，街面上已然热闹起来，“饿了吧？刚刚只吃了些米糊，你去买些吃的来。”

芹泽解开包袱，拿出随身的钱袋，取出十数枚铜币交到重助手中：“记得，一定要小心为上。”

“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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