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西沉，

女人的灵与虫蝇分离，

男人的身骨在床笫衰败，

我们的阉人梦见光和爱。

深林在冬夜是听不见蝉叫的，但我却觉得我的耳朵振得难受。遍地尸骨不足为奇，一声不吭的活人跪坐在那里，听着似是连一丝沉重的呼吸都很难清晰地被吐出，我竟能感受到夏蚊在清晨嗡鸣时的闷燥。

“他们殉职了。”

“是，他们死了。”

很显然教会猎人的首席是今晚兽灾的唯一幸存者。靠近旧镇的山麓很难再见动物，包括其他属于我们的同类。

“但至少你还活着，好好感谢我吧。小路，野兽已经被清除了。”

我拆下长镰的刃，折叠握柄收回，垂手甩掉弯刀上的血。小路一如先前沉默。我远见她的背影，见她披风两侧有被划出几道爪痕。好在垂布上刺绣的花纹没有受损，只沾了太多的污渍。若是待会回去得不算太迟，我明天就可以帮她把这件还没被毁到面目全非的衣装缝补好。当然，我也希望劳伦斯不再有另外的差事。

“可是他们殉职了。”

“是他们死了。”

我没什么太多可以继续说的。就在这次无意的更正、强调之后，她转过头来，望着我。和她的眼睛对视的瞬间，我感受到一阵犹如从地底吹上来的冷风，不禁打了个寒颤。

“行了。现在该走了。”

为了避开她稍远的视线，我动身缓行到她身旁，游离目光到她的肩臂，一把拉住她的手肘：

“别再像个死了丈夫的蠢寡妇一样杵在这里了。小路，你的主教在等你不是么？”

说完我不禁闷声怕要笑出声来。倘若当真是我说的那样，这堆在她眼后的残骸可以拼出至少十个她的丈夫。教会招募来的小猎人们都是用来垫背的诱饵，若不是我及时割去群狼的首级，她必死在他们凶残的尖牙利齿之下。包括她护着的那群年轻人。

所以，当然，我必须同行。

就是这样，很好。她的主教想的很周到，并且由此升值了我在狩猎中对教会的意义。我从来不觉得我傲慢。小路是我的后辈，用年长者的姿态与她对话并非失礼。更何况，我救她，她可以不道谢，但我不允许她找出任何理由来怨我。尽管她事实上并不会，也不可能会。

“是我的错…前辈…我想您明白。他们殉职…死了，都是我的错…”

看吧。我料到她会说这句。她只会说这句。教会猎人粗心大意死了，她会说是她没照顾好；教会猎人畏缩逃跑了，她会说是她没指教好。她一点都不懂得把错误归咎到别人身上。不过好在她的悲伤并不持久，犹如药品与血液带给人沉醉的同时也会产生不可预知的副作用，猎杀亦是如此。

“那你现在还要亲吻他们的死尸为他们道别么？”

我拽住她，用力将她的上身拉倒，她的脑袋从她后仰的脖子上塌下，依旧视我如无视，心如死灰。

“回去了，小路。你赖着这里，背着你那把大剑，我也不见得就能拉得动你。你要怨谁啊…到底？你护着他们你也得死。关键时刻能救活自己为什么要陪葬别人？”

“不…我…”

“你不必把情感全盘倾注给这些和你仅仅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学生。为了教会死，死在你主教的怀里，这不才是你的愿望么？好了，站起来，我们回去。劳伦斯不可能怪你的，我也不会。死者不会再说话了，就算有灵，他们也不会憎恶他们的首席。他们要恨，肯定也是恨我。”

来不及度秋的鞘翅蝇只得把它们的萤火留作与它们无关的光磷，以是死人多的地方会有所谓的青灵。跟随出猎之前，劳伦斯留予我类似的告诫，但早于他入学拜伦维斯，我已然了解这是完全可以通过科学来解释的自然现象。现在我暂且用来劝说她。脑子很笨的女人大概什么都会相信，尽管我不是有意讽刺她，可她麻木的善良的确让我心烦。

“你也可以怪我，造成这一切的是我。”我无可奈何地叹气，“小路，你活着，他们死了——嗯，怪我。怪我没有让你死。是我的错，好吗？和我回去，趁你的腿还没跪软，还能走。我更是懒得再抱你，背你。悼念没有意义的人，悼念也没有意义。别再装模作样了，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把他们忘掉了。”

遗忘的条件是什么？我不知道。此时此地我又听到飞虫振翼的声音，胸口发麻。她摸我的袖子，侧身趴到我的臂前，我和她抬起的双眼正视了几秒。

几秒。就几秒。就在几秒内，她睑内淤积的水液发亮、发蓝，大概是她青色虹膜的倒影。但…它们滑向她的脸颊，留过一道可怖的有颜色的疤，似蜡的瀑布融化，凝在她的下巴底部，垂挂着而不能落下。

“等…等等？小路，你…你是在哭吗？”

我并非没见过她哭。之所以我提到遗忘，是因为她擅长为死去的猎人哭丧，每当黄昏的葬礼结束，满地白色花束的碎片染上月光的惨调，她仿佛可以夜视的眼瞳放大，纳入黯淡里的余辉，如一颗暗处通明的晶石。它们只存在于远古的墓地。

我曾见教会的首席猎人在早晨专心地祷告，在正午慷慨地为部下们分飨餐食，而日落尽时她越过碑冢，泪痕消失逆流进她的泪点，眼周与眶也未残留深红。小酌途径教会露台的时分，她向着月色虔诚，叫我不禁拍她的肩膀发问，“他们死了。我听说你很伤心。那么…你哭过吗？”

我始终记得彼时她怎样轻描淡写地把眸中的亮纹用嘴中的字符吐露。就在此刻她眨了眼，重新回归她话语中没有哽咽的平静，也仍是用同样坚毅的态度对我如是说道：

“月光的指引告知我，他们已然化成翩然的蝇虫。”

一模一样的陈述，一模一样的态度。

面对油然而生的恐惧，本能使我皱眉。也许我是时候举枪射穿她的眼球，可她终究不是野兽。

“喂…路德维希，你还醒着么？”

由于这个世界充满了神，梦魇会夺取人的心智。劳伦斯也跟我讲述过这些。即使有科学，神的影响在现时依然不可或缺。我猜她是血用多了，或者接受了主教赐予她的某样新的试剂，毋庸置疑它们就是毒品。幻觉一旦产生也可以算作是清醒的梦游。可是…夜与嗡鸣，这也会是她的应激原，以及我的…

不。不会。若是这样理解…

滋滋…滋……

*？是虫鸣的声音吗

勞倫斯站在我的身邊，吹滅了祭壇上多餘的蠟燭。他望著我，望著我的眼睛，我也望著他，望著他的眼睛。

“獸災…好像眞的也會在獸身上顯現出徵兆呢。”

“哈？你是説…病變從右腿開始？”

“不…”他側眸，垂首去撫摸睡在祭壇上的一隻兔子，皮手套蹭過她的眼瞼，翻開眼周的皮毛。青色的瞬膜衹在他綿長的尾音結束的刹那顯現出來，“我是説…獸，眞正的，眞實的獸。馴化的，不馴的，野蠻的，温順的…它們…也已經被感染了。”

“比如…你手上這隻兔子嗎？”

“嗯。你應該明白呀。”他學少女嬌嗔的口吻，學得變扭也不自然，就如同這不是他在模倣，而是他的語氣本身就帶有古怪的蠱惑性，“我相信你明白的，格曼。你明白我們不可以救她，無論是她願意來陪我、我勸誘了她，還是你帶來了她…因為是獸，所以纔不能被拯救啊。”

他説完，俯身跪伏在祭壇的聖布之上，似是即將枕著那只熟睡的兔子而眠。我依舊能够藉著唯一未熄的孤焰窺進他睜眨卻始終不闔的雙眸。窺進去，火光就開始搖，它們宛如燒開了一張紙，在紙心中央嚮外彌散、潰散、發散。

呲……呲呲…

*！是焚烧的声音

“镇…镇静剂呢？！”

影响、波动、未知而可怖的东西。月光像太阳暴晒那样焦灼，使我畏寒的胃膨胀，泛酸。肢体的不协调使我手中的刀刃与火铳脱落。我疯狂地翻照大衣内的口袋，慌乱中不巧仅捏出一滩发黏的液体与被挤碎的玻璃，锋利的边缘穿过护手扎进我的掌心。我摘下它们，我意识到 我不能控制喘息。碎掉的玻璃块，血瓶的木塞，我扯掉，我扯出来，不协调的肢体动作和视觉达成不了同步，一闪而过的念头使我质疑身体的真实。我退缩，撞向身后的树，先枯的叶子坠下来，我突然质疑起提前到来的年迈。眼球颤动起来，我有目光褪色的错觉，仿佛动物视力只能见到不完全的色谱。同行的女人捧出从尸骸堆里挖出的内容物，红血灰黑，蓝瞳惨白。她走向我，她本来让我觉得愚钝的表情在她的面部肌肉想以苦笑来表现安抚又想接着先前的哀伤继续哭的矛盾中扭曲了她端正的五官；她走向我，缓慢地，就好似她知道我不会跑，就好似她知道我会守着她，知道我会等着她过来那样；她走向我，阴翳笼罩过我，我喊她，路德维希，哽咽住，就不能再语；她走向我，仿佛将要拥抱似的贴近我，把肉块夹进我与她胸房相叠的缝隙，它们被压扁淌出烂粉色的脂水，沿着我的裤腿打湿我的鞋面。

“前辈。镇定剂…我还有剩的。”

我竟然不能还手。她把我压在干燥的硬木前，掌心的腐物贴合我鲜红的手面，之后血淋淋地黏糊糊地伸向腰间。接着，她把纤长的注射针头对准我的脖颈，干脆利落的手法正是学自她的主教。我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更何况我已说我需要，便不可能再用拒绝反悔。

“您一定…不能再疯掉了。”

镇定剂进入血液，一时间恐惧又失去了它们在视网膜前放映实体的能力。狂乱锐减，心跳向安宁骤变。人的，身体的，脂肪的，血肉的温暖；真切且现实的，不存在的，驱赶掉了恐惧的熟稔的气流。它们回旋、回旋，晕眩到达头部，充血、鼓胀。不像饮酒，不像烟的冲劲，意识被剥夺，数百次镇定剂顺着动脉血管涌进我颅腔和心管的刹那，梦和无梦交接成一块荒地。

就在那窄小的空间，我看到青色的瞬膜覆盖投光的月，一只手伸进我的腹腔。

一个遥远的声音沾着雨水，在海浪的浅击里如泣般发出：

“神…流产了。”

*天明

勞倫斯勾上我的肩。他必然知道我因此沒睡好覺，也定然以此為他足以拏來玩味許久的自豪。

“格曼，你聽過東方的寓言麽？”

“什麽？”

“是説，守株待兔的故事。”

他抱著他的兔子。兔子醒來後，乖順地藏在他輕薄的盛裝裏，幾根黑色絨毛落在上面，沒要我出手他就懂事地把它們撣掉了。

“哼。我讀的書可不比你少。想要不勞而獲的人不在少數，但我旣然是你身邊足以信賴的好獵人，我絕對不會抱有什麼僥幸，也不至於狹隘到固守一隅之地。”

夜獵多次。我認為我就算不要睡眠，我也很難再放下警惕而犯困了。可當我浮現出這樣的想法以後，我纔發現被鍛煉出守夜時刻保持警惕的習慣就如受訓成為了一條屈辱的狗。不過，狹隘到固守一隅之地的纔是狗。我當然不會蠢到認主，就像那隻兔子一般盲信又愚忠。

啊。兔子。

但…為什麽…

是兔子？

“對呢，格曼。守株的人，不説是兔子，他可是什麽都待不到啊。”

勞倫斯擦過我的衣角，背過身去。背嚮我直到我惺忪的倦怠停止徘徊，他再次側轉回來，我從他的彎垂的眼底往他的胸前遠望，不料凝入一對灰白盆地裏的夾縫。

我沒有看到兔子。我看到他懷中的羔羊的一雙竪瞳。

“因此，你要好好善待她呀。”

兔子在我交疊的兩臂中。

*夜幕

我躺在地上。我想我应该是躺在地上的。四肢尚未恢复知觉，依旧力不从心。眼前并非亚楠的高塔，两边是树和该死的星星。我没能回去，留在这里。劳伦斯没有过来。小路给我送了药，她应该会陪在我的身边才对，直至我醒来。

“呃…是…没过多久吗？”

勉强靠着还能回想起来的动作记忆，我试图用胳膊肘压住地面，好在腹肌无法自主收缩的时候借其支撑自己的上身挺立。不料药效消散得没有我醒得那么快，我应当察觉。兴许求生本欲盖过了不重要的理智，我忽然有些疼痛，如此疼痛感使我放弃坐起，而手不自觉地随躯体二次倒下，不知所措地在片刻指向月亮的方位又把某样柔软的东西抓回。

我摸到了。那个是…

她的头发。

*嚓嚓嚓嚓

勞倫斯用手指擋住我的嘴唇。示意我們的爭論到此為止。

“可是…”

我單手掐住他的手腕，明明把他的十指捏到張開，卻不能得到冷靜中的話語權。好像有不尋常的聲音從他的背後穿出來。我往他的肩看去，正是我的兔子在啃食他的垂布。那塊褶皺的聖帶折疊成足以讓她歇腳的巢穴，而她咀嚼它的邊緣，將藏針縫的線頭咬出來，又咬斷掉。好像華麗的，隱蔽的，暴露出來的，都被她欣然地吞咽。於是，趁著勞倫斯側頭打算聆聽我的時候，我拎起她的後頸，抓住了她。

“哦。她在這裡。”

勞倫斯俯身對我懷裡的兔子笑了起來。

“她在吃你的衣服。”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格曼，你難道沒有經歷過麼？就像小貓要磨爪子，小狗要磨牙齒。兔子也會想要通過咀嚼來安撫自己。”他抵住下巴，對我假裝疑惑，“咦？格曼，你也在拜倫沃斯待過，你難道沒有瞭解過動物的習性嗎？更何況…你還是獵人。你難道只是宰殺，而不去觀察？”

兔子在我手裡動了幾下。我摸到不像是動物的觸感，猶如勞倫斯的手並未從我的臉龐拿開，我貼上去就能碰到溫熱的皮肉。兔子會長得很大，有些品種是這樣。而後，兔子，尤其是母兔子，假孕，以及兩個子宮。他繼續跟我這麼描述。我聽聞他今早開始牧羊，年幼的羊還沒有長毛和乳汁。忽然他金色的頭髮和金色的眼睛使我陷入並不應當出現在夜晚教堂的紙醉金迷，奇怪的渴望依靠微妙的象徵投射向借喻的本體。如果我曾和他有吻，我會將他看成一隻母鹿。但他早已度過無角的年紀，或者說，當他提到狗，我會討求那樣的否定。所以最後一句，我對他說：

“我宰殺的也不是動物。”

爭論這才真正地結束。

*咕呣

她就趴在我的身下。我拨开她的发丝揉进她的头皮，感觉到带有暗示性的微幅浮动。黑色的发丝会像海藻一般缠住我，蓝色的眼眸就模拟海洋。离岸的片段逐渐搁浅，触到金属十字与磷灰石而升腾，凝成绵云滴答而下，砸在我身体的每一处犹如被刺伤的地方。她发出与此类似的水的声音，呛咳咽喉里的堵塞的咸涩的湿液。我不能看到她的下面，以及我的下面。如果她通身裸露的话，我会明白这是春情提前到来的征兆。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可她终究不是兔子。

不知第多少次勞倫斯嚮我展示福爾馬林，又可能我足够明确這是他第一次嚮我眞正地展示他裝標本的玻璃甁，裡面裝的不是拜倫維斯的學徒們使用墓穴的菌類、草料以及軟體動物生造的眼球——

一隻我幷不認識的兔子。發白的瞳仁撐破灰黯的膜，掉落，懸浮。毛髮脫落的後腿仍保畱原本飽滿的肌肉，尙未萎縮，透過透明的皮肉，錯綜復雜的血管構成小巧精緻的迷宮。樹是這樣分岔的，鹿的角也是這樣分岔的，以及勞倫斯衣袍上的聖紋，我為他縫紉的時候，也是這樣分岔的嗎？我盯著玻璃甁的邊緣，盯著他暴露出來的半邊的臉，半個左眼，半叢淺細的睫毛，一上一下，分開又貼合，似蝴蝶拍動的頻率。我預感它的本質屬於飛蛾，就從那顆燦金的光珠中反射出我與甁中之血的顔色。獵人不懼野獸，我尙未開口，衹是想要這麽説。可為什麽…我一定要這麽説，到底是為了什麽找了藉口，究竟是在為什麽做開脫？

我不清楚。

“格曼，你看。獸，在這裡。”

看不清楚。

他搖晃甁子，沉睡的內容物變得渾濁。清脆的水聲使我察覺到小腹中央的鼓脹，某個器官因充盈而開始痙攣，我隨之發抖。就在剛纔，我為他開膛了一隻野狗，他掏出他的膀胱，握在手上，又丢進了鐵盤。

“你怎麽一言不發？格曼，這難道不是我們應當慶幸的事情麽？她再也不會生長，再也不會進化了。不被詛咒，不被懷舊。沒有悲劇，也沒有失敗的英雄。”

我不能直視鐵盤中的被最後疊放在腸上的東西。血在蔓延，在凝固，在生銹，在氧化。好冷。好涼。內部發燙，沸騰，刺而痒。目光不自覺地遊離，我急促地張望：屍體，屍體，屍體，一具具陳列在病榻、躺倒在地板的屍體，獸的屍體，動物的屍體。屍體，屍體。

*兔子的尸体。

恍然梦醒。隐隐中有什么堵塞着的，多余的异物从我体腔内淌出。如释重负。我越来越空，越来越空，越来越接近失去所有。对。没错。我察觉到了。正是因为察觉到了，我太惊恐，以至于在理性瓦解崩溃的前夕，生命为了持续得更长便不允许智慧去推断真相。因而连内心的话语都平铺直叙，描写出一类荒诞的故事。

*我对兔子的尸体产生肮脏的想法。

兔子死後。勞倫斯給我她最愛的騎士。她帶我去看她的馬。她教我如何餧她鹽磚。半夜，半個整夜，我度過，用於塡滿枯燥的是舌的舔舐。人性是更為可怕的動物，擁有不以繁衍為目的的性，口渴的馬會吞飲另一種湖。勞倫斯説的是實話，兔子死去就不受詛咒，成長、妊娠。她的屍體不會生出眼睛，不會嫁接上齒型蹄。兔的悲劇已然發生，我擁有馬的女人。鞍具、繮繩、聖服和垂布，好似也有鹿和鹿不能替代的樣子。我們從荒野到工坊，很多個某日為裸模製作衣物，褪去髒的、撦下舊的、裁翦不合身的，穿著最嶄新的，最光潔亮麗的。狩獵當前，我們作為人也會齩壞彼此的制服。即便沒有那樣的隱喩，我會親身得知它現實的含義。

*所以，这里本就没有兔子。

我一霎懂得了她牵拉我腹股沟间的偏差。镰刀切开了我，小路抬起头，无神的青瞳对准我，马尾也顺着她斜过的脑袋侧垂到她的肩后。我对她唇齿中含糊的说辞勃起，也有一部分的缘由是她叼起了从我肚中拽出的大肠。

她在吃我。她的虫让她吃我。青色的，翩跹舞蹈的灵火，光晕。蛾、蝇，食腐的昆虫。夜与嗡鸣（夜与嗡鸣的实质）。消失了（早就消失了）。蝉脱去的壳埋进入寒气候的冻土。自慰终于白袍和圣光给所有人带来的一尘不染的错误，喷涌泻出了数轮晦朔都不能杀死的节肢动物。

“不…不，不会的。路德维希？你难道……”

我為勞她吐掉。她咬住。倫斯開膛了一她吐掉。她咬住。隻野狗，從他她咬住。她吐掉。的尾部對半她吐掉。她咬住。嚮上切割，要切出規她咬住。她吐掉。整的解剖形狀。首先，他她吐掉。她咬住。摘除他的膀她咬住。她吐掉。胱，血和尿。其次，他她吐掉。她咬住。摘取他的腎髒，肝她吐掉。她咬住。和胃，酸液、膽汁，苦她吐掉。她咬住。的，或許她咬住。她吐掉。胰液。繼而是小腸，大腸，惡臭的她吐掉。她咬住。排泄物，不能吸她吐掉。她咬住。收的食物，變質她咬住。她吐掉。的蛋白質。最後一步，被疊她吐掉。她咬住。放在腸上的東西，一她吐掉。她咬住。顆，兩顆，卵一她吐掉。她咬住。樣的，小的，有她吐掉。她咬住。彈性的，以及充血的，被割她吐掉。她咬住。下的，生硬的，紅她吐掉。她咬住。腫的，狗的。狗她吐掉。她咬住。的。狗的。動物的。她咬住。她吐掉。

*勞倫斯把雌兔塞進了公狗的下腹。

尸体与尸体交合。

马。诞生了。

...

...

“格曼。你醒了。”

劳伦斯站在我的左边，擦拭沾血的手术刀。

“前辈…看来您没事。”

小路站在我的右边，拖着装有某物的手术盘。

“恭喜你。格曼。看来手术很顺利。”

劳伦斯放下手术刀，眯起笑眼，为我鼓掌。

我觉得我的下身缺少了什么。

“恭喜您，前辈。主教大人已经成功将它移除了。”

小路歪过脑袋，将装着一部分“我的东西”的器皿贴近胸脯。

我一时哽咽，在沉默中，惊慌失措，无动于衷。躁动，颤抖，我皱起眉头，我向左看，向右看，一侧是燃烧的火蛾，一侧是聚集的青蝇。两对眼眸将其中诡异的光投向我。我闻到腥味，仿佛被吞纳入鱼腹。

“丢掉它吧。路易，我想你的前辈不会想要再见到它了。毕竟，它变得…很丑，很难看。”

金属和肉的撞击声。肉与木板的撞击声。我听见什么东西被丢掉了。

这一定是梦吧。这一定是梦吧。谁来救救我，让我醒来吧。我不能再忍受了，我不能再失去了。

我央求着，哭不出声来。对着头顶的明灯，我对着月亮发白的海。梦不能结束。梦不能结束。原谅我吧。解脱我吧。神啊，折磨我吧！但为何您要利用他们的躯壳，是因为我们同样亵渎，同样残忍吗？没有人在梦境中告诉我实际的结局。有动物的故事是寓言也是真实。假使可以做出允诺，上下颠倒的空巢区种满鲜花，而对动物漫山遍野的奔跑熟视无睹。那么，这样就可以好好地安息，被虚无的白色所埋葬了吧？

是吧…是吧？是这样的吧？！回答我啊！回答我啊！

我猛地坐起身，扯住小路的胳膊，忍着剧痛蹬踩在地面，想要窥向收纳废料的箱子。可是…当我第一步踩空了我的右脚，我才发现，我只是失去我的右脚而已。

“噢。格曼，你太激动了。我想路易会为你再做一个义肢的。到时候，等你习惯了它的存在，在狩猎时，你还可以将它插进野兽的眼睛。”

紧接着，劳伦斯拥抱了我。异常的喜悦和兴奋充斥我脑腔的瞬间，他把手伸进了我的体内。我低头，发觉未能完全缝合的腹部被他的手臂侵入，而随之带出的，是一条蠕动的线形虫。

*野兽拥抱了我。

逆著進化的軌迹。兩栖生物鑽下深洋，畱在岸邊的人類仰望破碎的胎膜。瑪利亞的聲音沾著雨水，在海浪的淺擊裡如泣一般。她看著我，看著站在神巨大而舒縮著血沫産道前的我，垂首説：

“神…流産了。”

*她不再拥抱我。

...

...

“先生。您睡了好久。”

人偶站在我的身前。手中正抱着一颗正在霉烂的头颅。

“这一位好猎人也选择了亚楠的日出。看来您在这里的时间还会很长，很长……”

她俯身，拍去我肩上的花瓣和枯叶。我不能控制自己无声地流泪。痛苦缠绕我的心脏。我明白再长的等待也不会有未来。但她的脸庞和旧日的影子相叠重现，是梦也好。是梦也罢了。想要见到他们，是守株待兔那般愚蠢。当然，能够见到他们，也是我梦寐以求的谎言。

我凝视我褶皱的手掌，裤料凹陷的裆，还有早便失去的右腿。盛年不复的我与被阉割的狗有没有区别。我望着人偶，猎人的头颅被放在我的双腿之间。最终妥协。

她还是拥抱了我。

冷冰冰的怀内，我呐呐自语对神乞怜，我想一边受虐，一边再梦一次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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