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巴勒莫车站热闹的气氛降至冰点，人群四散奔逃，生怕自己被卷入是非。

沢田纲吉迅速环视四周，站台的不远处便是一处停车场，零星几辆私家车正停在停车场画出的白色方框中。他没有多想，焦急地拉住狱寺隼人拎着行李的手，往其中一辆黑色的轿车急速跑去。

轿车中正有一个男人在吞云吐雾，浓烈的烟味熏满整个车厢，他正想摇下车窗散去烟味，等待自己情人的到来，却意外看到两道陌生的人影一前一后站在车外，极具压迫感。他吓得失声大叫，慌乱地想抓住方向盘立刻逃跑，但一个假肢扳住了贴着防窥膜的车窗，他听到恶魔在向他一字一句地低语。

“从车里滚出来，马上。”

在极重的压迫感面前，男人不敢不从命，他只能打开车门，连滚带爬地从驾驶位上下来，跌落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颤抖着抬头，试图看清来者是何方神圣。可一把黝黑的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迫使他把头转向一边，他的牙齿打着颤，冷汗涔涔流下，滴落在枪管上。

狱寺隼人率先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恭敬地请沢田纲吉先上车，右手假肢举着枪的动作却丝毫不减，沢田纲吉只能抱歉地看着面前这位可怜人，迅速地抱着繁重的行李上了车。狱寺隼人也快步走到驾驶位，用车钥匙打着火，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轿车开始疾驰，带着源源不断的冷气灌入车内，他们扬长而去。

窗外西西里岛的景色正在不停地变化着，狱寺隼人的驾驶风格和山本武可谓是两个极端，他不会一板一眼地遵守驾驶规则，而是由着自己狂野的性子来。他们一路上冲破了不少路障，漂移过不少弯道，沢田纲吉不得不一边护着行李，一边空出手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为了缓解失重感，沢田纲吉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发问，“隼人，你觉得会是谁搞的鬼？”

不会是拍卖行或者鉴定所，沢田纲吉敢肯定。拍卖行不会把这件事查到雇主头上，鉴定所也早已和彭格列达成了不为人知的交易，他们都没理由出手。

“可能是雇主另外的仇家，或者得知消息觊觎巨额钱财的人。”狱寺隼人猛打方向盘，黑色轿车再次漂移过一道弯道。越靠近蒙雷阿莱小镇，天空上不断涌起的黑烟就越明显，他烦躁地皱起眉，烟瘾在他的胸腔内灼烧。他最近越来越需要烟草的麻痹，可烟草在他的肺部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不知道消息的他们怎么就如此确定雇主一直待着原地呢。沢田纲吉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只是任由它在脑内发酵成型。而且为了一个不一定会成功的目标炸毁了整个小镇，这无疑是残忍的下下策，是成熟的杀手所不齿的事情。

轿车很快蜿蜒攀上位于山顶的蒙雷阿莱小镇，下车的时候，狱寺隼人接过沢田纲吉递过来的SPAS-12假肢，粗暴地拆下普通的假肢，把那把沉重的霰弹枪装在右手空缺出来的部分。他们慢慢走进小镇，眼前的一切无疑是人间地狱，原本充满欢声笑语，宛如世外桃源的小镇如今一片死寂，漂亮古老的矮房被夷为平地，目之所及都充斥着焦黑与火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酸钾的味道。沢田纲吉跨过分散在四处的断肢和血雾，强忍着愤怒和眩晕跟着狱寺隼人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蒙雷阿莱大教堂走去。

不出他们所料，这座原本由诺曼王威廉二世建造的古老教堂只剩下被炸毁的断墙残垣，只剩半截的钟塔在风中孤独地摇晃着凄凉的钟声，在万里的晴空下显得格外刺耳。狱寺隼人迈入光影交错的走廊，他蹙眉用鞋尖拨开地上的灰烬，一个覆盖尘土和血污的断臂滚落出来，手腕往下赫然是修女服的衣料样式。

能酿成如此惨剧的幕后黑手绝对不止一个人，他们所使用的炸弹并不是大范围轰炸类型的，而是需要大把人手分批投放，精准轰炸的微型炸弹。狱寺隼人用假肢捻起一撮黑色的灰烬，熟悉轰炸的他对这个了如指掌，此时他的思绪与之前沢田纲吉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们为什么不单单在蒙雷阿莱大教堂设下定时炸弹，而是选择炸毁整个小镇？难道这只是他们同行的暗杀任务？这一切只是个巧合？

沢田纲吉在旁边静默地伫立着，紧紧盯着那截断肢，“隼人，你先去主殿看一下，我想在这里多观察一些线索。”

周日是信奉宗教的信徒来到教堂虔诚礼拜的日子，这代表主殿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朝拜，说不定雇主也混在其中。狱寺隼人见沢田纲吉坚持，只能勉强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主殿赶去。

沢田纲吉捧起那段断臂，走向走廊旁空旷的草坪上，他开始沉默地挖着腥湿的泥土，拨开茂盛生长的杂草。很快，一个浅浅的长坑逐渐展现形状，他把那截断臂放在坑里，浅浅鞠了躬，便开始掩埋。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仪式。每次出完暗杀任务后，他会支开他的同伴们，独自把暗杀对象的尸体掩埋在六尺之下，以让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彻底安息。他说不清这种习惯是出自自己心底的怜悯还是别的原因，但他必须得这么做，仿佛是一种熟悉感驱使他从杀完人中的荷尔蒙中解放出来，重归善意。虽然这次的掩埋对象并不是暗杀目标，但他还是秉持着内心的原则帮这位修女魂归上帝耶和华所庇佑的地方。

抱歉哦，没有办法帮你纳骨*了。

沢田纲吉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被阳光照射的简陋坟墓，便急匆匆地跑走，去和狱寺隼人会合。

主殿同样是血腥一片，蒙雷阿莱大教堂上方的全能基督像被烧焦的痕迹覆盖，只留下了晦暗不清的面部，而画像下方的圣母玛利亚与耶稣雕像俨然被毁了一大部分，光滑的大理石被强烈的冲击波齐齐削掉，留下焦黑的烧痕。礼拜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昔日肃穆的教堂早已不被上帝的圣光笼罩，这里只剩枉死的灵魂在哭喊。

狱寺隼人站在全能基督像的面前，被炸毁一半的穹顶透下一缕清亮的光，堪堪照在他的身上。而他的SPAS-12假肢隐匿在黑暗里，散发着幽暗的红光。沢田纲吉走上前去，站在狱寺隼人的旁边，狱寺隼人见沢田纲吉在他的身边，忙靠过去，向他的十代目汇报情况，“十代目，我在这里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雇主估计是自己把追踪器给卸了下来，金蝉脱壳。”

“嗯……我了解了。后面的修道院查过了吗？”沢田纲吉环顾四周，他相信狱寺隼人的细致。

“查过了。这个时间点，修女和神父们不会呆在那里，那里没有人员伤亡。”

好像陷入了僵局。

沢田纲吉皱眉思考着，他们如今像钻入死胡同寻找奶酪的老鼠，忙碌不已又徒劳无获。雇主能带着巨额钱财逃亡去个天涯海角呢？又是谁在逼迫他逃亡呢？

“话说回来，十代目，我在观察神像的时候发现一个东西。”狱寺隼人的声音把沢田纲吉的思绪召唤回现实之内，沢田纲吉猝不及防地看着狱寺隼人走远，蜜棕色的眼睛睁大，他看着狱寺隼人将SPAS-12的枪口狠狠插入大理石中，长腿一蹬，借着枪的支撑点跳上神像的高台。

他摸上玛利亚托举着死去之时的耶稣的右臂，一路向下，拂过光滑的肌肉肌理和耶稣孱弱身体上的青筋，最终，他在耶稣的左胸处停下，用力向下一按。霎时间，心脏处泻出石灰粉末和不明的透明液体，液体潺潺而下，很快漫过狱寺隼人的脚踝，向着站在神像之下的沢田纲吉淌去。沢田纲吉疑惑地挖起一滩，靠近鼻腔闻了一闻。

像羊水的味道。

心脏为什么会渗出羊水？而且为什么不是圣母玛利亚而是耶稣产出了羊水？

不对，这样子想的话就是渎神了。沢田纲吉甩甩头，努力把刚刚不敬的想法忘掉。而狱寺隼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些许的回音，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他的面前，“十代目，我扶你上来，你来看看这个！”

沢田纲吉伸手握住狱寺隼人的手，但令他奇怪的是，这只完好无缺的手冰凉，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皮肤该有的触感，可当下并不是他该疑惑的时候，他借着狱寺隼人给的力，攀向湿滑的神坛，靠近其中那尊被打碎的耶稣雕像。

左胸处赫然是一片黝黑的空洞，但仔细一看又别有玄机，一个做工精密细致，看上去便花了制作者不少巧思的心脏形状的机械机关躺在其中，旁边还躺着一只木雕的鸟，相比那个机关，这只鸟的做工便略显粗糙。

“隼人，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些东西的？”

“我当时来到主殿的时候，就迅速展开了调查。”狱寺隼人随意用衣摆擦干净手中的液体，“当我调查到这尊神像的时候，发现雕像的左右似乎有点不对称。为了验证我拙劣的猜想，我就上手试着敲了敲，结果发现里面是空心的。至于这些东西，我并不清楚它们为什么在这里。”

“那，隼人，你信教吗？”

“这怎么可能！我只忠诚于十代目您，我永远是您的左右手！”狱寺隼人明显慌了神，不停地表着自己的忠心。沢田纲吉则笑了笑，表示刚刚的话不过是自己的无心之谈。

还好隼人不信教，要不然我就冒犯隼人的信仰了。沢田纲吉伸出手，扳了扳那个心脏机关，但纹丝未动，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拿起那个木雕，借着日光端详起来。造型夸张的嘴，蓬松的头部羽毛，这是什么鸟？

他双手摆弄着这个木雕，手指无意间按下木雕的一处凸起，顿时，整个教堂轰然摇晃起来，狱寺隼人第一时间把沢田纲吉护在怀里，SPAS-12警惕地对准引起震荡的源头。

一处暗门自教堂左处的角落打开，黑色的门口似乎藏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沢田纲吉震惊地看看暗门，又震惊地看了看手中的木雕，心下快速反应着，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个心脏机关是个幌子，而真正的机关是这只鸟。狱寺隼人的目光顺着沢田纲吉向下，也看到了躺在沢田纲吉手中的木雕，他奇怪地紧盯着这只鸟，蕴含渊博知识的天才大脑高速运转着，他下意识把脑内出现的答案诉之于口，“鹈鹕？”

“什么鹈鹕？”

“没事，十代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一看？”狱寺隼人自觉似乎说错了什么话，连忙岔开话题，“没想到这个死地方还藏着这等机关。”

沢田纲吉点点头，他们依次跳下高台，往暗门处走去。暗门里面是浓稠的黑暗，将他们紧紧包围住，不得已，狱寺隼人举起手中的假肢，借着微弱的红光引着沢田纲吉往里走。而沢田纲吉也让金属拳套包裹在自己的手上，警惕地感知着四周。

越往里走，黑暗便更深一层，一阵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自黑暗的源头传来，桀桀作响，沢田纲吉像警觉的猫鼬抬起头，直直撞向声音的来源，他示意狱寺隼人开枪。

一阵猛烈的火光驱散了黑暗，狱寺隼人环视被点亮的前路，赫然发现走廊的尽头是一间狭小但十分完整的忏悔室，而忏悔室由神父坐镇的右侧亮着一盏小灯，看起来安宁无比。

“这里没有遭到轰炸吗？”沢田纲吉走上前，正欲检查里面的情况，一道黑影突然冲出来，狠狠撞在沢田纲吉身上。他躲闪不及，被撞翻在地，可他的反应很快，双臂用力地钳制住黑影的脖颈，狠狠往后一拉，转化的金色瞳孔盯紧来人，试图识破他的身份。

是穿着苏搭*的宗教人员。此刻他面颊涨红，眼珠凸起，看起来痛苦不堪。

狱寺隼人用SPAS-12的枪口挑起宗教人员的半披肩，转头向沢田纲吉汇报，“十代目，这是蒙雷阿莱大教堂的主教*。”

沢田纲吉闻言，松开了勒住主教的手，精瘦的男人跌坐在地上，往前爬了一会，才敢转头看差点杀死他的两人。可当他看清面前的两人是谁之后，他惊恐地张大嘴，用干枯的手指在胸前颤抖着画着十字。

“为什么蒙雷阿莱大教堂被炸毁了，这里还是安然无恙？”沢田纲吉站起身，盘问道。

“彭……彭格列十代目……不，‘金枪鱼’，你怎么会在这里？”主教不断往远离两人的方向挪去，惊疑不定在他的眼底展露无遗，“你不该在这里的，你不该再……”

狱寺隼人一脚踩上主教的左肩，用力地碾了一碾，“十代目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别说废话！”

沢田纲吉用手轻轻拉了拉狱寺隼人，示意狱寺隼人不要这样暴力逼供，狱寺隼人只能恭敬地点了点头，退到沢田纲吉身后。而沢田纲吉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把它举到主教面前，“你有见过他吗？”

主教明显慌乱了起来，他眼神闪躲着，嗫嚅着唇不敢回答。沢田纲吉见主教明显的反应，便知道他很有可能在撒谎，但他并没有拆穿，而是继续循循善诱道，“你是主教，受上帝之托救赎众生。现在小镇上的人和慕名而来的信徒全都因为这个男人死在爆炸中，你不觉得你应该做些什么吗？”

哪知主教的反应更为激烈，他挣脱开两人的桎梏，起身想外跑，可狱寺隼人的枪比他更快，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后脑勺，他只能颓然瘫坐下来，老实回答沢田纲吉的问题，“我……我和他见过。”

“那为什么是那些和这个人毫无关系的普通人死了，而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呢？”沢田纲吉脸上带了点愠色。

“那……那是因为……”主教眼神躲闪，却不自觉地瞟向旁边完好无损的忏悔室。狱寺隼人眼疾手快地把他拎起来，动作颇为粗鲁地把他往前推了推。而主教不可置信地看着狱寺隼人的手，踉跄地走了几步，“我，我把全部事情告诉你们，你们别杀我，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主教哆嗦着带领两人进入狭小拥挤的忏悔室，他拉下某个类似总闸的装置，瞬间，忏悔室向墙内凹陷，坍塌的石块掉落，但很快震动结束。狱寺隼人和沢田纲吉赫然发现墙的另一面是一间巨大的资料库，不远处，厚重古老的书籍叠放在阴凉的书架上，而阳光通过头顶的水晶灯折射在地毯上。这里一片祥和，似乎与外面的炼狱场景没有一点关系。

“爆炸发生的时候，你躲在这里？”狱寺隼人蹙眉看着这一切，不齿主教的苟且偷生。

“是……啊，不是，是那个男人逼我的！”主教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他好像已经预料到有人要杀他了，所以在刚爆炸的时候，他就挟持我，要求我给他找个安全的地带，我……我就找了这里。”

“他来找你干什么，为了‘旧世纪圣徒之骨’？”

主教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料到狱寺隼人已经知道了一些风声，“是的，‘圣徒之骨’本来是由我们教堂保管的，后面莫名失踪，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骨头落在了他的手里。对了！他现在应该还躲在里面躲在里面的房间，你们可以去问问他——”

“不用了。”刚刚默默搜查房间的沢田纲吉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本册子，蜜棕色的眼睛里带着不符合他的身份的遗憾，“他死了，临死前手上还攥着这个。”

他让出一条道，昏暗的房间里，男人的尸体瘫在墙边，墙壁上喷溅出向左的血痕，主教顿时大惊失色地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着。而沢田纲吉把记录册轻柔地递给狱寺隼人。

“隼人，帮我看一下这上面写了什么吧。”

“十代目，那件真货……”

“我没有看到真货，估计早就被他卖到黑市了。”

妈的，还劳烦十代目白跑一趟。狱寺隼人暗骂一声，摊开那本老旧的薄册子，随意翻到一页，却震惊地停了手。

那一页有被人为灼烧过的痕迹，模糊的字迹早已随火舌而去，化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但是在残缺的书页上赫然停着一段被放大加粗的文字。

“VONGOLA X”

狱寺隼人惊诧地继续翻着这本册子，无论往前还是往后翻，都是被撕毁的痕迹，只有一张类似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的解剖图静静躺在里面，被解剖对象的脸被黑色墨水糊住，看不真切。

“十代目，这……”狱寺隼人把那行文字举给沢田纲吉看，神情难得的惶恐不安，沢田纲吉凑近一看，也发出一声疑惑。

“欸——怎么会这样……他知道我们组织？”

“恐怕不止是知道，十代目。”狱寺隼人从册子封皮处捻出一张完整的光碟，光碟折射出五彩的光，上面贴着一张摇摇欲坠的标签，黑色马克笔写就的文字歪歪扭扭，却看不清是何方语言，“怕是了如指掌了。”

TBC.

*纳骨：指亲属用特定的容器在墓地埋葬亡者的骨灰。一般基督徒的纳骨时间为30天，佛教徒为49天，神道信徒为50天。这里可以简单理解成27比较尊重修女信仰（？

*苏搭（soutane）：宗教人员（多为男性）会穿着的制服，是献弥撒和典礼时的正装

*半披肩（pellegrina）判断主教：老规定（以意大利这种比较老牌的宗教国家为例）是只有枢机或主教才能穿着披肩，加上蒙雷阿莱大教堂是主教级别的教堂，因此这里59可以快速判断出这是主教啦（聪明的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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