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戡看到一块跌落在地的路牌，他记得这里。再过几百米有一处被压坏的护栏，他继续驾车前进，拐入护栏破碎处的小路，驶入树林中。

　　轿车冲上一块小土丘，停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中央，程戡打开阅读灯，拨通电话。这一通电话至少持续了五分钟。大概五分钟后，他放下手机，继续在屏幕上拼写着什么。又一个五分钟左右，他得到了手机另一端的回复，如释重负。

　　“谢谢你的配合。”程戡解开安全带，从储物箱中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要不要？”

　　“不用了。”

　　“我刚刚和同事确定了，二〇二三年确实有一批货物被送到戴尔巴克斯，以后再没有转运记录。”

　　“巴克斯代尔。”

　　“好吧。”程戡放下卷在大臂处的衣袖，重新扣好袖扣。“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配合。我的同事过几分钟会把你送去医院，他们会来开这辆车。”

　　“你已经问到你想要的了，所以我的去留并不重要了，不是吗？”

　　“你误解了。我确实问到了我想知道的，但是萨克拉门托的官僚想要物尽其用，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原来你是给他们卖命。”亚德里恩摇摇头。“让我猜猜，是不是彼得雷乌斯先生？还是马克·米利？还是汤姆叔叔⑩？”

　　“准确来说是纳尔逊，虽然你大概能猜到他也是个吉祥物。”

　　“他们给你多少钱？”

　　“作为调查部的官员，我并不能接受来自美国政府的报酬，否则我会在大陆潜逃时被打穿小腿，就像你一样。”

　　“出于意识形态，你并不能和我们建立正式的合作关系，对吗？可悲。”

　　“不能以个人名义。但是利维坦可以，超越个人的集体可以。调查部实际上正在和你们合作，国家安全部也是。整个中国有至少一半的暴力机关在和你们合作。意识形态并不总是答案。你知道的。当下的规定首先是出于预防腐败，然后才会是国家安全。”

　　“扯淡。”

　　“好吧，随你怎么想。”程戡撇起嘴，他可以放开自己的舌头和嘴唇了。“至少他们给我开价了，你知道吗？你就不行。不是开价多少的问题，而是你没有开价的资格。当下你总得选择一个后台，不是吗？”

　　“冷酷无情是特征之一。”

　　“看来你是不打算改变看法了。”程戡不知该如何塑造亚德里恩在心中的形象，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告诉你，你的面前是一头倔驴，而驴子正甩动大象的鼻子，发出大象的声音。你根本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哭笑不得。“人的想法在三十岁左右就会固定下来，对吧？我觉得挺对的。十五岁之前，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理所当然，冰箱和空调是从古至今都存在的事物。三十岁之后，所有东西都是该死的，所有的造物都是对道德的亵渎。我也是这么想的，都怪人的脑化学活动。”他摆弄起手上的手机，低着头没再说话，看上去昏昏欲睡。“如果可以，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看看山巅之城是怎么毁灭的，看看毁灭之后还剩下什么。”

　　“剩下地狱之城。”程戡故意模糊了“山岗”和“地狱”的发音。他放回手机，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需要，打这个电话就行。”他把名片放在手套箱上。

　　“有烟吗？”

　　“有。”程戡掏出中华烟的烟盒，把一支烟塞入亚德里恩嘴中，打火机的火苗让烟头燃起火星。“中国烟感觉怎么样？你自己拿，我要走了，我的同事很快就到。”

　　“你不熄火吗？”

　　程戡走下车，绕到副驾驶座前，解开亚德里恩的左手。

　　“不用了，他们很快就到。好好活着，你要是死了，就没人把安德鲁一家带出特区了。”

　　亚德里恩拿起名片，看了一眼，深吸一口烟。等到火星变亮，他把名片抵在烟头上，火焰卷上名片一角，在雪白的硬卡纸上生长。很快亚德里恩的手上就燃起另一个火苗。

　　“看起来确实没有必要了。”程戡笑了笑，似乎也在赞同亚德里恩的行为，他打开后车门，取出被丢在后排的军大衣。“再会。”

　　程戡站在副驾驶窗口前，披上军大衣的时候从西裤口袋里拔出配枪，等到大衣穿在身上，胸前的国民警卫队金属徽章在车内阅读灯的照耀下闪着微弱光圈时，他在一米外举枪对准副驾驶座。

　　“妈的。”程戡咂咂嘴骂出了声，拽了几下套筒，机械零部件撞击的声音因为润滑油的缘故变得微弱。几秒后他才用不熟练的动作将枪上膛。

　　连续三声枪响在林中游荡，这才杀死即将逃入树影的嘶吼。

　　树林重归寂静。

　　“你们死定了。傻屌。”

　　程戡喃喃自语道，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亚德里恩，把枪塞回口袋，转身走下山坡。他始终握着枪柄，尽管已经关上保险。

　　皮鞋踩在掉落的干枯枝叶上，草木破碎声搅动寒冷空气，只有空中愈合的风声能盖过脚下的嘈杂。

　　他头也不回，向山下的车灯走去。

　　最后修改日期：2024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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