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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桃皇后,1

小说:太平洋帝国太平洋帝国 2025-08-20 15:09 5hhhhh 1380 ℃

红桃皇后①

  

  注释:

  ①出自《爱丽丝梦游仙境》。

  ②罗马帝国的蛮族辅助兵,一般编入辅助军团。主要由罗马帝国中各民族组成。

  ③原词为【Slab Ocean】。由于暂未找到准确的对应中文词汇,故直译为【板状海洋】或【板块海洋】。【Slab Ocean(Model)】常见于大气科学领域,可视作理想化的简化零维模型,以用于大气模拟、热力学计算等。

  ④1971年电影,【麦卡伦国内安全法】相关。由彼得·沃特金导演,早期伪纪录片之一。

  ⑤华盛顿特区。

  ⑥参考自化学事故应急救援等级(中国大陆地区标准,AQ/T 3052-2015),文中虚构为生物化学事故应急反应标准等级。

  

  

  

  大概在清晨六点左右,湾区温度降至全天最低一刻,直至空气中充斥漂浮的水滴。山脉西侧的冬季阴冷潮湿,致使海崖边缘水雾翻涌,侵入针叶林深处。下沉气流带来的水汽灌入山间谷地,露水压垮路肩旁的草叶,如吊死鬼般挂在草尖下。程戡拍了拍湿润的额头,头发下也已经汇聚起水珠。可他的喉咙却在隐隐作痛,嘴唇仍旧苍白干裂。

  “这里刚下过雨。手背很冷,感官变得迟钝,触觉失灵了。”程戡咂咂嘴,上半身探入驾驶室,他摸到副驾驶座上的手枪。枪柄在手中又沉又重。“所有东西都变得迟钝。”他突然如惊醒一般想到:“我没有按条例把枪放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手指在枪管上蜷曲,吃力地抓住枪柄。配枪和枪套擦边而过,冻僵的手腕尝试数次才让配枪滑入枪套。程戡顺手扯住皮带,把大了几寸的裤腰拉到肚脐下,让西裤口袋里的隐形塑料枪套贴在大腿边。停车场崖壁下的沉闷敲击声传入耳中,引得空空如也的肠胃共鸣抽搐,他紧了紧皮带,好让因饥饿发出的噪音小一些。可裤头还是会向下滑落。脑袋昏昏沉沉,一定是供血不畅。体内血液溶解了太多脂肪,仿佛硬度过高的水墙,边缘长着锋利碎片,剐蹭脆弱的血管壁。和程戡听到的海浪一样,不断用敲击山石的方式侵蚀衰弱的脑血管。

  晨雾随海浪弥漫,能看到有几辆汽车停在观景台停车场中央,雾灯点亮了汽车轮廓。今早的抓捕行动还没开始。停车场上依旧只有无害的人类活动迹象,秩序井然,和东海岸天差地别。

  西海岸的低暴力死亡率要归功于警察和军队。暴力机关仍在运转,如同新鲜尸体的皮下肌肉,依靠生物本能抽搐。几个月来,国民警卫队成功用无限制的暴力阻止了无限制的暴力。直到,在大崩溃余震结束后的第三个月,他们依旧部署在重要城镇和主干道周边。警棍和子弹是西海岸远离无政府状态的保障。

  程戡数了一圈停车场上的车,一共六辆,都是公务车。晨雾中的它们仿佛也是这块景区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看向身边的红旗轿车,自己的倒影在后视镜里的车窗上,扭曲至极,不似人形,脸长在肩膀上,脖子无影无踪。容纳倒影的车窗被后视镜吞噬。在镜中,程戡和车窗被一道打散,变成数道可有可无的细线。

  后视镜外的世界一切照旧。他把手搭在后视镜上,手腕挡住镜面,目光才重新投向停车场。一共有三辆车属于调查部官员和武装警察。调查部的红旗轿车和黑色林肯SUV停在收费亭旁,武装警察的灰色箱型车停在通往海崖下的小道一侧。州政府的三辆警车在停车场外围,充当聊胜于无的路障。穿过白色车身的蓝黑条纹表明今天的协助单位是高速公路服务警队,遍布在加州各地的州警。

  他不免对此感到失望。美国人大概已经厌倦配合蒙古利亚赤匪继续演出,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华盛顿特区发生了什么。灾难让人心灰意冷。不过五个月,萨克拉门托的态度就彻底转向另一个极端,他们不打算再为此事出力。曾经的敬意消亡殆尽,只剩下畏惧和烦躁。州警们下一次还会出现吗?厌恶和愤怒感染了程戡。州警们,这群萨克拉门托的行尸走肉,愚蠢且偏执,一群不配拥抱美国梦的蛮族辅助兵②。不长脑子,为了华而不实的承诺可以为任何人做任何事,真是可悲。白种人的傲慢把理智冲下马桶,放任萎缩小脑重新占据智商高地。每个人都不好过。

  无所事事的州警们只需要命令,用于思考的大脑实在太过沉重。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是在晨雾中投下一团模糊的黑色影子,然后跟着那群胶着的影子从停车场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要记住把左轮手枪和霰弹枪拿在手上,看向远方,越远越好,装作自己离失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如果末日在太阳升起后才到来,那么人们还有机会吃早饭。程戡的胃里正因代谢失调和过于糟糕的情绪涌起胃酸,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他想要试试胃药,那会不会真的有用?

  厢型车尾灯亮起,车门被推开。武警上尉跳出箱型车后座,在程戡面前展开枪托。他一定没有听到程戡肚子里的气泡声。

  “报告首长,可以对表了。”上尉抬起手腕,夜光手表照亮装具后的衬衫,白衬衫让他更像是调查部的雇员,只有装具上的武警标识能证明他的身份。上尉指了指表盘上的白色荧光指针,和程戡确认了地方时间,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我现在确认你部将按预定计划开始抓捕。”程戡拍了拍上尉的肩膀,装具背带上的金属锁扣硌在手掌中,因低温麻木的手只察觉到一个小小的凸起。“防具准备好。”程戡回头张望四周,努力捕捉从脑浆里逃逸的记忆,末了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上尉转过身,对停车场角落的箱型车挥了挥手,他的手高举过头顶,旋转几圈,直到几个穿着便装的突击队员从箱型车里鱼贯而出,他才把手放下。

  一个突击班集结在观景台停车场出口。程戡扶住红旗车车门,看着一排人影消失在向下延伸的道路尽头。他扫视一圈停车场,有什么东西被他故意忘记了。调查部官员不愿离开林肯,公路边的州警如无头苍蝇。无依无靠,必须尽快找一个可靠的掩体,好让自己能够看到一个小时后升起的阳光。靠近停成一排的白色警车?那不是明智的选择。服役十年的警车异响不断,车座大概还沾着上一位警长的脑浆残留物。程戡不想和着火的警车一起下葬。另外,绝不能向林肯里的调查部官员求助。即便是睡觉,他们也会保持一只眼睛睁开,好发现程戡在工作中的漏洞。或者创造漏洞。生理死亡和政治死亡在程戡看来没有区别

  他还是没有离开红旗的车门。

  警车的车顶警灯像癫痫病人发病般闪烁几秒,红色和蓝色灯光在形似果冻凝胶的清晨撕开数道裂缝,从缝中涌出几缕光束。光束也在数秒后出乎意料地消失了,就像它的诞生那样突然。

  什么也看不见,就和几个小时前一样。并且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晨雾依旧不会消散。程戡无法分清海崖上的清晨与凌晨,甚至也看不清地面与海洋的撕裂边界。天空在山崖的顶峰才开始向下延伸,沿海面弯曲,随后一头坠入太平洋。海洋看起来远比地面平静,海崖顶端的停车场上看不到具体的白色海浪,一个近乎标准的板状海洋③。但程戡知道撞击正发生在脚下,实实在在的撞击。

  他谨慎地揉了揉凹陷的眼睛,继续端详远处陷入困顿的天空。晨雾过滤后的外层电磁波所剩无几,白色日光汇聚在海面,缓慢上升蚕食夜空,按部就班吞噬昨日的最后一缕残影。

  清晨的上半部分逐渐染上白光,变成灰色,灰得像是马上要向黑坍塌的白一样。灰色云雾顺着裸露的山石滚落。色彩乏味的世界里只有一块鲜红广告牌立在停车场出口上方。灯光照射下,一个黑人女性正准备吞下一个汉堡,而她的目光正对地上的程戡,眼中的冰冷笑意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发,穿过六十年,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炫耀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身份。

  “如果脚下的石头不堪重负,或许我会随着它们一同落下,成为一个小小意外的一部分。”程戡允许自己的幻觉在此刻狂奔,坐在林肯里的调查部雇员会替他对突发事件做出反应。即使调查部的同志们早已失控,在北京看不到地方自相残杀。

  “如果我现在跑,我能跑得过它坍塌的速度吗?或许已经太晚了。”

  他看着广告牌上的花体字四处乱撞。能肯定的是,现在它变成了前人意想不到的样子。历史是一出滑稽剧,每一刻都充满恼人的意外。曾经包下观景台经营权的人会想到在他死后数年发生的巨变吗?现在,程戡可以对来到这里的游客说:“停车场或者观景台不再属于私人所有,在二零二六年后,它是公共资产。”前提是,如果还有人愿意来这种地方。他和广告牌上的女人对视。女人仿佛在对他说:“蠢货。”她的话语催促岩石分崩离析。经历了如此多的时间流逝,巨石终于无法承受建于其上的停车场,彻底消失在海里。

  或者说,这片缺乏维护的观景台是否存在并不是关键问题,大洋终究会吞噬岩石。

  结局已经很直白了。把目光放远点,或许只有翻滚的海洋能够在时间的集中营里幸免于难,生长又崩塌的岩石也会是幸存者。准确来说,它们同属于灰色寂静。在时间尺度上无垠的寂静。

  他想转头看看自然的造物,那里或许能给他一些慰藉,被草地覆盖的山坡大概不会如此冰凉。

  山坡上的草甸,也可能是长在山石缝隙里的草叶,几乎和蓝灰色的空间融为一体。它们在浓雾中看起来像是浅绿色的颜料。山风停歇,没有风吹过草地,那里郁郁葱葱,却如墓园般死寂。陡峭的边坡终会成为文明的墓碑,在山下的一切人类造物被埋葬前,草甸就已经开始瓦解基岩,如攀附墓碑的青苔一般,遍布于岩石上。

  这里的冬季比他预想的要安静,但他十分肯定,内力作用在缓慢地杀死山坡。近乎静止的景观是时间的欺骗手段。山石至今没有崩塌的迹象,流动的晨雾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非常无聊,这就是欺骗。已经他妈的结束了,一定是在运动,静止只是愚钝感官向大脑发送的错误报告。他感到不真实,仿佛这个世界是一个无法测量尺度的劣质塑料制品。

  混乱和地质内力互为一体,它们同样滋生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混乱先是在荒废的城郊蔓延,然后遍布全世界。

  当大洋西岸的人们看着电视台里的新闻时,他们会想到什么?数千英里外的山巅之城每天都在发生混战,匹兹堡的工人们不得不筑起堡垒抵御拾荒者的袭击。同样在美利坚合众国,西海岸的复苏却从未因为联合阵线的恐怖袭击停止。

  萨克拉门托为换取北京的支持付出惨痛代价。事实证明,到目前为止,西部官僚的决定仍然无可挑剔。尽管大崩溃的余震仍旧袭击了西海岸,但联邦空军和国民警卫队在面对拾荒者时重新组织了防线,像猎杀火鸡一样猎杀游民。检查关卡让新墨西哥变成了“惩罚公园④”。最终,拾荒者改变迁移路径,他们转身逃跑,一路向东回到始发地。根据地区用电量推算 他们已经重新进入了阿巴拉契亚山脉,很快就要涌入已经混乱不堪的华盛顿特区。

  现在,西部政府只剩下一个麻烦,只剩下工联。

  那群自以为是的恐怖分子。

  “如果有思想罪,在吃饱饭后胡思乱想,认为自己是同性恋一定意味着罪大恶极。如果真是如此,现状说不定也不会如此糟糕。”想到这里,程戡笑出了声。

  在他神游的数秒内,巡警们像是感受到了某种东西的召唤,如飞蛾般聚集在停车场靠海的一端。在稀薄的灯光光柱下,有人的手指伸出停车场护栏,指向通往公路的引道。

  “妈的……”当程戡回过神,看见一团阴影聚集在护栏边时,他才骂骂咧咧拔出手枪。枪柄如最初那样冰冷。他不明白这些蠢货为什么自愿将自己暴露在射界内,他很想朝巡警们大吼大叫,用最恶毒的词汇发出足以让他下地狱的咒骂。但他更害怕自己因愚蠢暴露在威胁中,理智一直处在上风。有什么事早已经发生过了。

  “他妈的!”一句夹着中文的英文挣脱了僵硬的嘴唇,但声音很小,胆怯和懦弱根本无法穿透冰冷的浓雾。“滚开!”

  一个年轻州警注意到程戡,他的手里只有一把左轮手枪,程戡只能看清枪口的轮廓。

  年轻的警员想要提醒身边的警长,那个红旗车边的亚洲人正朝他们走来,可警长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程戡。警长是否正眼看程戡?或者只是在应付那些不称职的巡警们,愚昧的头羊率领着一群蠢货站在可能的射界内。恐惧就如体温般消退,有一股愤怒正鼓动程戡,他无法容忍愚蠢在眼前发生。

  警长只是朝程戡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像是和程戡作对一般继续站在原地。海崖下发生了一些事情,所有人都为此失控了。

  “给我滚过来!”

  程戡扬起左手指向州警们,右手还垂在大腿前,手腕不停颤抖,手指压在扳机一侧。

  “婊子养的……”

  年轻州警慌乱的眼神让程戡半开的嘴停了下来,让程戡想起他在东海岸看到的破产白领。愚蠢且悲哀。

  一切的发生是那么顺其自然,就像是早有预谋,照着既定方案打破这里的平静。

  火药爆开的嗡鸣掩盖子弹轨迹,撕开山石下摇摇欲坠的寂静,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事发生变化。

  “啊!操你妈!”

  程戡转头就跑。

  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脑袋下那副躯体越来越臃肿,酸性晨雾正溶解大脑,最后所有东西都开始分崩离析。眼睛告诉他,跑回红旗车只需要几步,但大脑告诉他,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他在飞速传播的枪声中变得无比苍老。程戡不知道自己是在奔跑还是在原地踏步。时间的流速在枪声中被拉长。当枪声变得稀疏,粗糙的回声在山脚下第一次响起,程戡才认清自己的处境。他一定是四肢着地爬回去的,手肘和膝盖在沥青地面上摩擦,一路爬向打开的车门。否则他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浮肿的上半身倒在副驾驶座上。

  山下的回声让程戡两眼昏花,凝固的脑浆也随空气振动的频率嗡嗡作响,车里面的设备变得如此陌生。疑惑加剧了程戡的恐慌,他又一次对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感到恐惧,为什么无线电台的指示灯是亮的?头痛欲裂,直到一张卡在遮光板边的通讯录重新流入他的脑中,枪声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时间变得很漫长,程戡记得自己嘴中冒出的每一个字,舌头和牙齿碰撞的速度慢得几乎要让他把话倒着说出来。

  静止成为永恒的表象,程戡希望它最好是真的,即便耳中将永远回荡枪声。

  或者他已经死了。

  物质世界正成为荒诞的泥沼。程戡本应该是一个旁观者,只是现在,如果概率足够大,乱飞的子弹将击穿红旗车聊胜于无的装甲板。在子弹击穿装甲板之前,枪声带来的生理反应就足够让程戡丢掉半条命,鼓膜和扁桃体的刺痛让他不得不在痛苦中考虑自己的葬礼。他想吐,胃药在哪里?在那之后,尸体可能需要用扫把和垃圾铲收集,而不是裹尸袋。可惜支离破碎的程戡无法告诉殡仪馆,葬礼应该如何进行了。

  最后几声枪响,结束意料之外的混乱。晨雾重新闭合,沦为大寂静的一部分,就如海雾刚形成时那样。红旗车外有东西爆炸了,气体由内而外被撑开,形成一个高压的球形空间。程戡熟悉锋利的枪声,他可以肯定,沉重爆炸声不属于子弹。

  谜题的答案在一个正常的时间尺度上被揭晓。

  尖利刺耳的金属噪音,有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并且已经碎了。

  程戡缩在副驾驶座的硬皮座椅上,副驾驶座无法支撑他的身体,暴露在车外的双腿滑落在地,膝盖几乎压在地上。宽大的裤腿随着颤抖的身体剧烈摇晃,被路面积水浸湿。在微弱海风的煽动下,他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绚烂的光线,在雾中只是一团模糊的光球。停车场岔路口边的针叶林正在升温,有机物腐烂的气味在树冠层下燃烧。

  一个红色光点在停车场出口的岔路边剧烈膨胀,然后出乎意料地萎缩下去,周而复始。不知道是红点被雾罩住了,还是雾蒙住了程戡的眼睛,他发现红点正渐渐消散,借助空气中运动的水滴越飘越远。漫长的衰变直到几个黑影出现才算结束,他们阻断红点继续扩散。这不过是让人感到恶心的现实。

  巨大的,荒诞的,懦弱的世纪幻想结束了。

  有什么东西搞砸了一切。没人犯错,没人应该被责难。可它还是发生了。

  一辆白色丰田雅阁和一段金属护栏合为一体,弯曲的护栏卡进雅阁车头,变形的车头夹着一条细长凹痕。程戡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些躲在远处的州警提着枪,跑过站在轿车边的程戡,他们忽视了程戡的存在。时间随着停车场上翻滚的雾再次开始流动,在雕塑般的树叶阴影里沿边坡爬行。

  一个突击队员跟随战友爬上路肩,翻过护栏时被绊住左脚,几乎摔倒在地。他踉跄几步后扶好头盔,抬头才发现州警已经出现在面前。他匆忙抬手,拦住突然出现的州警。

  “离远一点。”程戡绕过站在突击队员面前的警长,可他自己却走向雅阁,停在离车门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在那里他能清楚地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去守住这条路。”

  警长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程戡的态度再次提醒他,永远不要试图融入这群不近人情的中国人。警长嘴边泛白的卫生胡抽搐一番,表达了对黄祸的不满后才带着手下走向公路拐角。在那里他可以拦住来往的车辆。

  雅阁的后备箱因为撞击弹开,后尾厢的黑色绒布里包裹着一个长方形铁盒,铁盒没有盖子,一沓复印纸堆叠在箱子里,和散落在车轮边的复印纸字体相同。调查部成功了,虽然过程不尽如人意,但程戡终于还是找到了目标。他绕过车尾,走向站在副驾驶座边的上尉,爆破手已经把车门撬开了。

  爆破手把枪背在肩上,手中的红色液压钳正前后晃动,对破坏车门这事仍旧意犹未尽。

  “看起来还是不太顺利。”程戡把配枪插回枪套,右手按着腰带时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衬衫。“你们再继续检查一下,后尾厢那个东西应该就是了。我去拿一下衣服,他妈的有点冷。”

  一股嘈杂的噪音压碎晨雾,灰色的阴霾里闪过红色的火花,程戡站在红旗轿车边时仍能看见火花在路边闪烁。爆破手拉响了油锯。

  他没有立刻穿上军大衣,没有时间给他在停车场上扣好大衣衣扣。程戡不想缺席下一个历史时刻,抱起大衣跑回瘫痪的雅阁车旁。臃肿的衬衫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浮摇摆,他像是一个瘪了的小丑气球。

  “怎么样了?”程戡犹豫片刻,找不到自己的下一句话该指向何处,本想说:“我们又搞砸了。”

  焦躁不安是突发事件的副产物,程戡不得不准备长篇报告。如果有必要,调查部甚至必须统计每一颗子弹究竟落在何方。而这一切该怪罪给谁?

  无论是卡在雅阁残骸里的嫌疑人,还是在案发现场无所事事的州警,或者是远在大陆另一端的特区⑤官僚们。只有他们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吗?

  真是场灾难。

  当雅阁里微弱的哀嚎随血液一同滴落在地时,程戡跟随一名突击队员凑近副驾驶座,导致他今早心情低落的罪魁祸首挂在车门边。程戡吸了吸鼻子,还是没有畅通,黑色的军大衣仍被抱在手上。等到地上的血液已经几乎停住流动,他才穿上大衣,抓着衣摆蹲在嫌疑人身旁。

  他终于可以在更近的距离观察倒地的嫌疑人,双眼凝视着折断的腿骨。

  嫌疑人,一头金发,脸上扎满玻璃碎片。和其他美国人不一样,自以为是的自知之明让他显得并不可爱。如果他和其他生活优渥的人一样,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蠢货的事实,并且引以为豪,他就不会是该死的恐怖分子了。扭曲的合金部件把他的下半身卡在车座中,上半身朝车门外倾斜,脑袋挂在如枯死树枝般的脊椎顶端。

  程戡直视悬在半空中的脸,被痛觉扭曲的嘴角正发出细碎的哀嚎。这张脸的主人还很年轻,挂在其上的表情却像是脑血栓发作的老人。他已经被玻璃碎片毁容了。

  程戡尽可能让自己的双眼靠近断腿,断腿搭在车门外,在向外倾斜的膝盖下摇晃。小腿腿骨带着铁锈味,破裂的血管和残存的肌肉组织附着在腿骨上,不规则的骨骼断面黏着骨渣。

  “为什么一定要来赎罪呢?”

  程戡抓住自己的膝盖,颤抖着站起身,绕嫌疑人转了几圈,这个倒霉鬼的其它部分还没被仔细观察过。程戡痛苦地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将视线从断裂的腿骨上移开。那让他固执地相信自己能从断腿中抽出什么。嫌疑人的下半截腿几乎和事实上独立的德克萨斯州一样,只有一块柔软的肌肉组织连在伤口下,除了提供心理安慰外几乎毫无用处。程戡想要撕下嫌犯的下半截小腿,可是没有什么理由支持他这么干,但他还是这么想着,就像他曾妄想自己能掰断一台手机。

  “你本可以继承你爸妈的大房子,每天享用廉价的优质牛排,透过电视屏幕看我们滑稽地在水田里跑来跑去,在长年累月的饥荒中浮肿。你知道马戏团里的动物吗?你和你的爸妈在观光车上看着我们,就像你们去动物园看马戏表演一样。

  你以为我们和你一样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无忧无虑,天真可爱。所以你希望我们会和你一起飞完叶子再肏男人屁眼,或者被男人肏。蠢货,我们只想把你分而食之。

  好日子才刚结束,我的新同志。你最好不要死在良辰吉日。”

  程戡把所有话砸碎了咽回肚里。

  嫌疑人的牛仔裤裤腿完全被血浸润,变成黑色烂布条。他如将死的蠕虫,在车座上垂死挣扎。身体每扭动一次,伤口下的小腿就离躯干又远几寸。他看起来快要昏过去了。

  “怎么了?”

  上尉抱着手中的突击步枪蹲在程戡身旁,顺着程戡的视线一同观察起卡在车里的嫌疑人,但他并不知道程戡的目光汇聚在那截收缩的腿骨碎片上。

  “没什么。”程戡咂咂嘴,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上尉,那张南方人的脸离他很近。上尉的鼻音很重,和经常吃咸鱼的广东人和福建人相差无几。“我只是想看看他的伤口怎么样。”

  上尉看了一眼嫌疑人的伤口,随即再次和程戡对视,遗憾在上尉的瞳孔中央闪闪发光。

  “怎么了?”程戡咬着嘴唇,咽下一口口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

  “他应该死不了。”

  “确实。”

  晨雾的边界闪过一束红色的光线,然后是蓝色,然后又是红色。它们交替出现,一个奇妙的排列方式。程戡注视着逼近的警灯,救护车的警笛和警灯遵循着某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规律。

  “救护车来了。”上尉拍了拍程戡的肩膀。

  几乎所有人都被救护车吸引了几秒。

  州警们仍旧没有散开,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通往停车场的路口本应由他们看守。几辆熄火的警车暂时堵住了这段公路。救护车在路障前停下,州警们才跑向堵在路中央的警车。

  “开车的啥情况?”程戡看着救护车车门开启,两副担架抬起哀嚎不断的嫌疑人,他们和医护消失在雾中,只剩下轮廓。车门关闭,今早不再有凝视断骨的机会。他错过了驾驶员的伤口。

  “肩膀被我们打中了。”

  “死了没有?”

  “没,在上救护车前没死。怎么了?”

  “没什么。”程戡揉揉眼睛,藏在眼窝深处的眼球受到挤压发出水响,触感如同易碎的塑料球。

  “这辆车上最好还有点别的东西。”

  “可能没有了。”上尉摇摇头。

  鼻子很硬,程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大脑突然开始评价起自己的鼻子。手指按在鼻梁上,手掌包住嘴唇和下巴。上尉一定不知道程戡此刻的表情。程戡的面部肌肉如同一块腐肉,皮下细胞已经丧失了活性,做不出任何表情。

  吸气和吐气,程戡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沥青马路轻轻点头。

  按照原定的预备计划,三名突击队员和医护一同登上救护车,他们会前往加州大学旧金山医学中心。一个解放军警卫排驻扎在那。一个能让调查部和国家安全部妥协的地方。

  “为时已晚。”程戡悄悄颤抖,凹陷的眼角也汇聚了细小的水珠。

  广告牌上的女人没有任何收敛笑容的意图,它仍立在原地,凌驾于这块停车场的历史之上。

  “它在嘲笑我们,我们最终也会和这块劣质的广告牌一样,被遗忘在迷雾中。”程戡低下头,失望地看着雅阁的残骸,人类之间以生命为赌注的追逐看起来永远不会结束了。

  “承认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没什么丢人的。”程戡看着广告牌上的女人呢喃道。“现在我们就像爱丽丝和红桃皇后,毫无缘由地在乡间奔跑,跑啊跑。毫无缘由地开始奔跑。”

  “我们找到记录了。”上尉从后尾箱的铁盒中拿出一个被打开的文件袋。

  “行。”

  这是程戡第无数次感到厌倦。

  共和国和她的敌人跑得越来越快。总有一天程戡会和他的敌人们冲出地球,飞到月球上。月球上有月壤,月壤里有氦三,还有微弱重力,还有阳光。

  可是月球几乎没有氧气,他们都会死。

  那块广告牌仍在原地,祝它存活千年。

  “在我们浪费几乎一个星期,闯入数百个房间,然后还让一辆轿车失控后。我们终于,终于找到了点头绪。然后太阳再次升起,再来一次!如果人类一直这么干下去,我会给太阳泼一盆冷水,阳光还是就此熄灭比较好。”程戡微笑着点点头,接过文件袋,他什么也没说。

  “这是你们的事了。”

  “行,”程戡随手抽出一份表格,纸张上整齐的表格内长出杂乱的字迹,像是在故意模仿他混乱的思维。“文件袋上面已经什么都写了。”

  挂在上尉胸前的无线电亮起指示灯,他抓住话筒,低头寻找即将出现的声音。

  “这里是一三三,我们在嫌疑人安全屋找到带危险警告的箱子。铁箱,大概一米长,被埋在地板下面,宽度暂时没办法确定。”

  上尉看了一眼程戡,疑惑看到程戡的那一刻灰飞烟灭,恼怒伴随话语向外扩散。

  “离开建筑物待命。”

  “目视没有异常。”

  程戡这才注意到无线电中的声音像是被封在罐头里,电子碰撞后若有若无的杂音是确保音质混沌的添加剂。

  “我现在和防化中队联系,看好那里。”

  “明白。”上尉把手按在配枪上。

  “编号他们没看到,对吧?防化小组按道理来说很快就到,他们的集结点不会太远。”情况急转直下,但疲惫已经让程戡无法再主动思考,只能想到操作手册里碎片似的应急处理流程。无论如何,他是补救这场灾难的不二人选。尽管他只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对士兵们指手画脚的文官,并不是穿着绿色防化服的“洗车工”。

  防化小组不属于武警,属于解放军陆军序列,和一个机动连队驻扎在湾区。驻军司令部的先天缺陷让解放军和武装警察的工作几乎处在两条平行线上,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驻军需要调查部作为联络单位组织调动,相关规定早已被淹没在档案室的纸海中。

  程戡松开军大衣的衣摆,两只遍布伤痕的手捏住扣眼,冻成紫红色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扣上大衣的每一颗扣子。

  他低垂着头,试了数次才把所有扣子扣上,不像调查部的官员,更像是停车场的保安。一个在电影片场随时杀青的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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