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城

注释：

①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下文特区、华盛顿同

②亚德里恩·金，即亚德里恩，金先生为尊称

③出自《祖国》，罗伯特·哈里斯

④此处指2026年后控制两院的虚构的美国政府

⑤此处为虚构的中美两国关于国家安全的协议，于2023年签署并生效

⑥指中央情报局，中央情报局总部在兰利

⑦IDCPC缩写出自百度百科、bing词典等，CID缩写出自维基百科。但中国共产党官方可能将IDCPC用于【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缩写，该部门网站为【www.idcpc.org.cn】，【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在历史上与【中共中央调查部】存在联系。【中共中央调查部】在1983年解散，部分重组为【中国国家安全部（MSS）】

⑧出自《旧约——创世纪》11章第5节，后文程戡模糊发音hill与hell，使“山巅之城”与“地狱之城”发音相近

⑨出自歌曲《里士满北部的富人》（《Rich Men North of Richmond 》）

⑩彼得雷乌斯：戴维·彼得雷乌斯，曾任美驻阿富汗指挥官及中央情报局局长，后由于不当处理机密文件入狱。现为KKR投资公司合伙人

马克·米利：曾任美参联会主席，因于美2020年大选期间两次致电中国军方遭国会质询。2023年退役

汤姆叔叔：汤姆·维尔萨克，现任美国农业部长

　　“比起广播员，我们好像更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现在你不仅能看到我，还能看到窗户外边的火。”

　　收音机里插播的紧急通告被寒风吹散，碎落在地的玻璃在路灯照耀下闪着白光，原本应该完整地镶嵌在窗框中央。玻璃碎片仿佛扎在了程戡的舌头上，发黑的双唇下牙齿颤动，撞击声混入风中。他坐在收音机边，调低音量，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音响。但亚德里恩还是木讷地坐在他的对面。

　　亚德里恩是否对华盛顿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既不相信相信华盛顿，也没有接近西部政府。他和他的小团体就像被割断草根的野草，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以东做着他们自以为是的梦。无根的柴草活不长久。亚德里恩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作为前国民警卫队上尉，他的反应更像是典型的脑损伤患者。反应迟钝，感官失灵，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过高的道德标准压倒了理智。亚德里恩的种种表现不得不让程戡怀疑他是否磕了药，在兴奋上头的那几刻全然不顾物质世界的凶险。或者在某天晚上他被强制进行了额叶切除手术，早已是脑袋空空的蠢货。不管他经历了什么，或是在隐瞒什么，程戡已经下定决心，他要抛下亚德里恩。

　　把一个美国人抛弃在哥伦比亚特区①并不是一个残忍的决定，然而亚德里恩的出路在特区之外。他曾在特区通往里士满的公路上扣下扳机。作为滥杀和愚忠的报应，短短数年后，他就腐烂在了特区沼泽地底的档案室里。当然，以上是国家安全局充满偏见和歧视的观点。在调查部官员眼中，亚德里恩会是挖掘未来的宝库。通过他，调查部的官员们就能让自己的小事业前进几步，一步一步，最后遍布全球。

　　办公室文员的理想总是让人难以理解，吹着暖气的调查部官员怎么能够体会到程戡此刻的无奈和恼怒。如果问程戡怎么评价对面的又一滩烂泥，他愿意和国安警察一起处决亚德里恩。生命无法容忍软弱，亚德里恩的报应在于他没有彻底清除他的敌人。犹豫不决和伪善葬送了他的前程。

　　“金先生②，你应该再考虑一下，至少在今晚给我一个回答。”

　　程戡见亚德里恩只是低头按住腿上的伤口，没有回答，于是他的强调也开始变得刻薄单调。根据卦象和爻辞的解释，攻守的形式依旧会发生变化，在亚德里恩流血而亡前。解释权在程戡本人。他相信《易经》和占卜带给他的启示是有价值的。未知的规律向程戡泄露了亚德里恩的过去，在特区南面被刻意忘记的公路上，曾经流淌着非法移民和意见领袖的血。下令开枪的是亚德里恩，也是他下令让连属工程车挖出填尸坑，在这之后，他将一切责任推给了华盛顿。

　　“你应该再思考一下，人生还很长，世界上不止里士满和华盛顿。”

　　亚德里恩瞪了程戡一眼。毫无疑问，如果不是被解除了武装，程戡才是在沙发上捂着伤口的倒霉蛋。

　　“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自己做过什么，难道我要像你一样忏悔吗？”

　　“警察国家是罪犯统治的国家③。”

　　“你知道就好。”彭长岳把军大衣丢在沙发上，坐在亚德里恩对面，落地灯给他的半边脸投下一片阴影，被照亮的那一半也模糊不清。“至少还有人能够维持秩序，不是吗？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是罪犯。”

　　“冷血无情是特征之一。”

　　“那要看跟谁在一起了。你只会像小孩子一样重复这两句话吗？”程戡甩了甩手中的枪。“还能走路吗？”

　　“不能。”

　　“去你妈的，别想骗我，我知道这种伤不致命。你只是想支开我，然后继续干你他妈的破事，对不对？”

　　“如果我明天没有出现，其他人也会继续下去，在白宫附近引发骚乱不是难事。现在的美国已经不是以前的美国了，不是吗？以前就算我们在白宫的草地上用刺刀和警棍揍那些年轻人，也不会发生什么。”

　　程戡笑着指了指亚德里恩，手指弯曲，如枯死的枝干。“自作自受。”说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则电话。“你还有机会。”在对方接通电话前，程戡抬头看了一眼亚德里恩，似笑非笑。

　　“要给你的同谋们打电话了，是不是？”

　　“我在想办法救你的贱命。”

　　电话对面的接线员先是用英语问候了程戡，在她用中文重复一遍问候前，程戡打断了她。比起繁杂的敬语和汇报流程，时间在此刻显得更加可贵，程戡需要接线员将电话拨到大使馆国家安全部办事处的负责人座机。如果亚德里恩没有说谎，那么特区的所有中国官员，不管是外交官还是安全警察，只有二十四小时从即将成为战场的特区撤离。

　　事实上，他们早应该做好离开的准备，没人愿意留在风暴的中央，听着窗外如同雷暴般的政治口号入眠。然而红脖子或是大打出手的议员并不是最大的威胁，没有耐心的军人才是，现在他们确实已经失去耐心了。没有人能阻挡愤怒的退役老兵和军队中的年轻人，即便是事实上的军政府④也不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事情正在失控的边缘。

　　远比先前的行为艺术要猛烈。

　　程戡对驻特区国家安全部负责人说了些话，是亚德里恩听不懂的中文，但他一定能猜到程戡说了什么。无非是在天启到来前寻求自保的方法。他猜对了，程戡确实将亚德里恩的话传达给了安全警察，这是作为中国政治保卫官员应该做的。

　　下一通电话会打给谁？亚德里恩忘记了伤口的痛觉，他感到困惑。看起来程戡会打给特区政府。

　　程戡也感到困惑，他也想知道自己的下一通电话该打给谁，特区政府吗？根据檀香山备忘录⑤的第十五条，北京和华盛顿间应该建立长效机制流通情报，以此保证双方的内部稳定，程戡选择把记忆中的历史事件抛入晚风中。他关闭手机屏幕。

　　“现实和理论是有差别的。”他把手机握在手中，向亚德里恩晃了晃黑色的屏幕，像是为了传达善意，换取信任。“我知道你们的机构已经瘫痪了，兰利的办公楼⑥被当成监狱。但是我不相信你们情治工作会如此失败，以至于白宫不知道很快会发生什么。”

　　“你说的对。”

　　“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不是吗？我们经常在浪费时间，就像现在你还不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一样。不过就算这样，浪费的时间也是无法避免的。就算你现在就告诉我你的决定，留下或者离开，也对结局没有影响。不是吗？”

　　“你看起来就是心理医生说的悲观主义者。”

　　“可能吧。”程戡卸下弹匣，看了一眼剩余的子弹，小巧的自卫手枪只比手掌大一些，但它已经击伤了亚德里恩。“给我站起来，现在出去，到车旁边。”程戡重新装上弹匣，举枪对准亚德里恩。“别他妈装傻，按我说的做！”

　　“你打中我的大腿动脉了。”

　　“去你妈的，蠢货。你的大腿动脉长在屁眼里面了。”程戡站起身，抓住手边的黑色军大衣。“不要给我废话。”

　　“能不能给我找个东西撑起来？”

　　“不能。快点！”

　　“跟南边的黑鬼一样。”亚德里恩讥讽道。“你比黑鬼更像黑鬼。”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你他妈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吗？没有废话，乖乖站起来。没有废话，没有抱怨。你要做的就是他妈的站起来。”

　　“给我点时间。”

　　亚德里恩扶住沙发，颤颤巍巍立起双腿。血液渗过牛仔裤，沾到压在旁枪眼的手指上，但他还是站起来了。

　　“然后我该做什么？”

　　程戡握住枪柄，向亚德里恩走了几步，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卸下弹匣。

　　枪柄和程戡的手一同砸在亚德里恩的脸上，他仿佛听见手掌下传来骨头破裂的声音，枪柄在亚德里恩的脸上砸出一块凹陷，渗出点点血迹。

　　亚德里恩倒在沙发边，瘫坐在地，中弹的腿弯折在扶手下。

　　“天杀的混蛋！你想做什么？有种你就杀了我！告诉你的主子，有个混蛋不愿意和你合作，所以你一枪毙了他！”亚德里恩嘟囔着朝程戡挥舞双手，被打歪的嘴里只能发出急促的呢喃，倒在地上的他让反击显得无比滑稽。

　　“现在你告诉我，你是去是留？给我一个答案。我没必要杀你，但是你最好让我们不会为此为难对方。我不想空手而归。”程戡把弹匣装回手枪。

　　“带我走，你如愿了，让我看看你们这群杂种还要做什么！”

　　“好。”程戡后退几步，又回到沙发边。“站起来，把手放头上，走出去，别让你的腿废了。”

　　亚德里恩按照程戡的要求缓步走向门口。一盏落地灯倒在门旁，灯罩破碎，和窗户玻璃混杂在一起。房中的弹孔藏在灯影下，难以察觉。除了地上的玻璃，夜晚降临后的突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程戡是在房屋外射击的。

　　夕阳西沉，一辆紧凑经济轿车冲上一个街区外的草坪，四个中国人走下轿车，走向亚德里恩的家。三个调查部的雇员在车道上警戒，防止在废弃社区游荡的拾荒者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程戡给枪上膛，在唯一一扇发出光亮的落地窗一百米外窥探受害者的人生。透过窗帘缝隙，他看到亚德里恩坐在客厅，从冰箱中拿出啤酒。他改变主意，叫来本该撬门锁的雇员。他们在距离落地窗数米远的阴影里瞄准了亚德里恩。

　　连开数枪，程戡似乎并没有他说的那般在乎亚德里恩的生死。窗帘上有一圈黑色的痕迹，是枪口焰残留的火药。亚德里恩翻下沙发，但子弹已经打中了他的小腿。雇员们补枪打碎沙发，从落地窗冲入房中，扑倒想要退回房间的亚德里恩。协助完程戡，他们把亚德里恩丢到沙发上，又回到轿车旁。

　　“我已经很久没开过枪了。”程戡跟在亚德里恩身后走出平房，走上人行道，沿车道走向轿车所在的另一半街区。“很冷，对吗？这里应该有几年没人住进来了。我说的没错吧？”

　　车道两侧的小平房仿佛灾区遗址，窗户都被破开过，那是拾荒者留下的标记，意思是已经有人闯入过了。闯空门的拾荒者可能有武器吗？他们一定有，德州的拾荒者可能会杀死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拾荒者，野蛮人在这里更容易活下去，并且成就一番法律所不允许的事业。如果还有人能够给法律一点基本的尊重。

　　“你的同伙都去哪里了？”

　　“不知道，可能是大使馆，也可能是国会山。”程戡给亚德里恩戴上手铐，又用另一副手铐将他的手铐挂在车顶的扶手上。“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谨慎，你要怪你们拍的电影太好看了。我能记住很多动作片的剧情。说不定半路上突然有人朝我开枪，脑浆遍地。或者你突然发难，抢下方向盘，然后车辆翻滚，你活，我死。我还不想死，至少不是这么死。”程戡给亚德里恩系好安全带。“但是你放心，处决你不是我的任务，我要让你活下去，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一个人坐在天启的前排太无聊了。”

　　“你的同事是去给白宫通风报信吗？”

　　“我说过，现实和理论是有差距的，你还不知道我属于哪个部门，对吗？”程戡坐上驾驶座，把关上保险的枪塞到靠车门一侧的西裤口袋里。“调查部。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中共中央’拼到这个词的前面，所以我一般更喜欢说它的简称，IDCPC⑦，或者CID。你或许更熟悉CID。”

　　“看起来你就是反间谍部门说的‘北京方面’。”

　　“或许吧。”程戡点燃引擎，他从手套箱里拿出一份文件袋，把一张复印纸压在手套箱上。“我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你们的CIA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总归有导演和作家愿意给他们立传。而我们？对不起，就连你们的‘北京方面’也恨不得把我们丢到劳改营。”

　　“看起来调查部的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受欢迎。”

　　“你是对的。”

　　轿车沿着笔直的车道离开社区，沿着95号公路，向南驶去。

　　“我在想，我们是该去南边，还是该去北边。你老家是哪里的？”

　　“宾夕法尼亚。”

　　“啊，宾州，自由的起点。现在也是。我很好奇，你们和西部人会有什么区别。你的名字像是希腊名字，西部人看上去很多拉丁人，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让这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人乐意凑在一起的。”

　　“依靠暴力维持统治的人不可能理解如何用非暴力手段团结一个国家。”

　　“确实。应许之地，大型社区，跨越了种族，跨越了阶级。或者阶层？要我说，你们才是现代的国家，传统的民族国家迟早会是过去式，不是吗？不过你们是不是也有个美利坚民族？可惜‘耶和华降临，想要看看世人所造城和塔’⑧，失败了，山巅之城容不下巴别城。世上的光容不下它。”程戡挠挠头，又捏住脖子后赘肉催生的肉瘤。“我没记错吧，《圣经》里的巴别塔不在山巅之城。我猜它们无法共存？或许吧。”

　　“看起来这就是你被‘北京方面’讨厌的原因了。”亚德里恩咧开嘴。“有烟吗？”

　　“对不起，我不想给你点烟。”

　　“是你不被允许，不是吗？万事按照规章制度，冷酷无情是特征之一。”

　　“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程戡驾车驶过一面临时警示牌，踩下一脚油门。“你看清楚那块牌子上写了什么吗？”

　　“什么？”

　　“禁区。被禁止进入的区域，出于历史原因被强力机关禁止进入的区域。”

　　“你想表达什么？现在我们在哪里？”

　　“我整天都在出卖我的灵魂⑨。”程戡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开始唱起曾在网络流传的歌谣。

　　“混蛋东西。”亚德里恩像失了魂一般瘫倒在副驾驶座上，座椅如同沼泽般把他吞下。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死板地按照规矩做事好，还是冒险好。但是现在，我们最好把步子放缓，先让我们都能活下来，吃饱饭，然后再出发。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块新大陆？”

　　程戡的话如针刺般挑开亚德里恩的伤口，从伤口中流出的血不只属于亚德里恩，还有所有死在这条公路上的美国人。学生，工人，白领。亚德里恩在怕什么？怕他们千疮百孔的灵魂从泥沼里爬出来吗？程戡开始怀疑安全警察给他的报告是否属实，但所有的疑惑在他想起亚德里恩的家庭报告后释然了。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大陆流行的成分论来看，亚德里恩自爷爷那一辈开始就是城市中的白领。他的父母也是办公室的奴隶，财富自由的奴隶。而他成为国民警卫队上尉也不过是一个巧合。如果没有大崩溃，也许他会和他的父母一样，并且最终成功在办公椅上实现阶级跃迁，从可怜的小资产阶级跻身上流阶层，虽然到时候他大概仍旧是小资产阶级。

　　衣食无忧，三孩三狗，后冷战时代的最后辉煌。

　　程戡有些嫉妒。

　　“天。”程戡扭动收音机调节按钮，电台里的流行歌曲嘈杂刺耳，再也无法抓住他的心。“这他妈还不如贾斯汀·比伯。”

　　“你要做什么？”

　　“我们现在就把问题解决了，怎么样？”程戡关闭收音机，车中只剩下车轮碾过公路碎片的声音。可怕，如灌木林上吟唱冤屈的亡魂。“我问你，你当时是在宾州国民警卫队，对吗？”

　　“对。你是在审讯犯人吗？”

　　“你只用回答我就行了，就像你在军队里面一样。我没有把你当犯人，我们是同行。”

　　路面开始变得破碎，隔离栏两侧出现倾倒的树木，一条履带的痕迹一轻一重，从隔离栏缺口外的草地延伸到公路上。新生的草叶掩盖了燃烧的痕迹，只有不平的地面证明这里曾发生了什么。轿车放缓速度，滑行经过一块庞然大物，车灯闪过倾斜的甲板，烧毁的机枪和天线阻拦灯光飞向天空。

　　“拿履带碾人，真他妈残忍。”程戡几乎是将亚德里恩的尊严和耻辱踩在脚下，毫不留情地羞辱他。“你看，我说了，我们是同行，做过同样的事，在工作履历上是平等的。在这件事上。”

　　“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说，你可以闭嘴。”亚德里恩努力想做出威胁的姿态，然而腿上的剧痛和对过去的愧疚让他的话语无比虚弱。程戡想，他有小资产阶级特有的心虚，在找到替罪羊之后，他依旧心虚。

　　“那不行。我还要问你问题。二〇二三年，你的部队随海军陆战队被部署到地中海，对吗？布什战斗群，你们在一艘补给舰上，作为军事观察组。”

　　“是的。”

　　“当时你不属于国民警卫队，你的部队是五角大楼技术观察组，你负责安保任务。”

　　“既然你比我还清楚我的任务，为什么不直接拿着报告向你的上级交差？”

　　“我没问你这个。”程戡的声音变得严厉，先前戏耍猎物的心思荡然无存，只有在他的权威被挑战时才会感到些许恼怒。“我问你答，我说了，就像你在训练营里面一样。安德森空军基地。你去过的地方可真不少啊。”

　　“接下来是什么？”

　　“你在安德森空军基地接受相关任务的训练，随后被派遣到地中海，和国土安全局的干员一起。根据任务要求，你的部队在开罗将一批货物转移到一艘注册地在巴拿马的货船上，对吗？”

　　“对。”

　　“好的。”程戡轻踩油门，车速再次拉升，车灯变得模糊。“货船到了罗马尼亚，你和你的小队接手了另一支中情局团队的工作，清扫战场。然后你们在康斯坦察实验室发现了另一批货物。很意外，不是吗？妈的，康斯坦察这名字真难记。”

　　“你记得比我还清楚。”

　　“我的短期记忆力已经不行了。说回正题，在罗马尼亚的地下室，你们回收了一份清单，不是吗？看上去会被塞在保险柜里的清单，做了防氧化处理，整个欧洲仅此一份的那种。”

　　“没有。”

　　“没有？”程戡的语气变得轻松，他看起来没有那么恼怒了。轿车开始以低速档行驶。“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当初做一名医生，我会更擅长手术，还是解剖？”

　　“这就是事实，没有，你找不到别的东西，什么都找不到。”

　　“等一下。”

　　轿车停在路边。

　　“不用担心，我不是要解剖你。你还有大概十公里的时间，在我到目的地之前，你最好如实回答。等一下。”程戡拿出手机，打开相册，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我有个想法，可能会是一个理论。我想过，怎么才能让一个人感到害怕？这是我的工作，对吧？我觉得，应该找到他最害怕的东西，很多时候，可能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但是我必须知道。当然，我认为你也知道自己最害怕什么。所以我才来这里。另外，作为这条路上所有烂事的延续，至少考虑一下你的额外收入，那车从西边送过来的武器。赎罪券不是免费的，想想你要怎么赎罪。”

　　亚德里恩像是被人从脑后打了一棒，错愕和困惑很快就变成愤怒厌恶，最后变作无人在意的咆哮。

　　程戡从驾驶座车门下储物箱拿出一瓶水，他盯着亚德里恩，吞咽矿泉水的喉咙耸动一下。等到四周只剩下被树枝反复切割的回声后，他才放下空了一半的水瓶，看向亚德里恩。口干舌燥，发黑的嘴唇一开一合，他还在吞咽，意犹未尽。

　　“不愁吃喝，为什么还要靠走私武器来赚外水？那笔钱够你在曼哈顿买一间高层公寓了，对吧？或者说那笔钱不是留给你自己的。”程戡笑了笑，得意地炫耀自己的信息优势，亚德里恩的过去对他来说单向透明。

　　“人渣！你必要下地狱！”

　　“我会的。”程戡解开袖扣，随手卷起白色的衬衫袖口，从口袋里拔出配枪。“我不会推卸责任，我干过什么？我一清二楚。该承认历史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得了应激障碍，想把责任推给椭圆形办公室的政治僵尸，对吗？但是你失败了，所以每天你都在重复告诉自己，‘警察国家是罪犯统治的国家’，嗯？”程戡捏着嗓子，用尖厉的声音说道。他翻着眼睛，看向夜空，摇头晃脑，突然放声大笑，似乎从羞辱亚德里恩这件事中获得了极大的欢乐。“别傻了，你只是想把责任推给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顿了一下，收敛起笑容，瞪着亚德里恩躲闪的双眼。“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蠢货。等安德鲁的小孩和他一样曝尸荒野，他老婆被拾荒者做成肉汤，你才会自杀吗？出于个人习惯，我建议你找个好日子跟这个世界道别。”

　　“继续开车，离开这里，我会配合你。”亚德里恩喘着气，等待程戡离开自己的眼前。“不要动那笔钱，也不要动他们。”

　　“很好。皆大欢喜，不是吗？安德鲁一家，他们不用在逃亡路上被剥皮做成冬季大衣了。”程戡止不住自己的笑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得意。“你看，在这方面，我们都是专家。继续吧。”

　　“是啊，现在我知道PTSD是什么意思了。”

　　“或许那不是应激障碍，那是作为障碍的道德。继续。”程戡按下点火按钮，汽车引擎重新发动，黑色的福克斯缓缓滑动，从一堆汽车残骸边驶过。他看向窗外，没有继续问下去，似乎是被其它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无光的夜空。“我的意思是回到正题。”

　　无边夜幕吸收了几乎所有来自大气层外的光线，光污染掩盖了星辰的痕迹，但亚德里恩还是看见了被推到路边的车辆残骸。程戡想要继续刺激他。程戡猜想如果此时自己再次将车停在路边，亚德里恩一定会惊恐地尖叫起来，对他来说这里的空气是有毒的。有毒的历史已经给他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此时此刻，程戡更像是亚德里恩的前上司，想要让历史再一次在亚德里恩身上重演。

　　“说说安德鲁，你的战友，虽然他本人已经入土。”

　　“好人已经死完了，难道你们这群畜生还不满意吗？”

　　“这些事不是因为我们才发生的。你只需要跟我讲讲安德鲁就好，我不想揭伤疤，但是我对他感兴趣。我们还有十公里，时间的多少取决于我开车的速度。”

　　“你永远无法理解良心是什么！永远只是把人当工具！蠢货！在你看来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你知道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吗？活死人。”

　　“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不要说别的。”

　　程戡把声音压得很低。亚德里恩突如其来的高声咒骂像是突然启动的电锯，锯开程戡古板但脆弱的说辞。

　　“除了安德鲁，你别想知道任何事情，败类！”亚德里恩有些失落，他的愤怒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场表演，滑稽的效果激起程戡的笑意。“是安德鲁告诉我，除了暴力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问题。他做的远比一个连参谋要多。”亚德里恩越来越激动，语速也如狂风般刮过程戡耳边。“他能用三天救下所有人，有人盯上了他，最后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杀了他。他几乎要成功了！你能想象假如他成功了事情会怎么样吗？这里不会有警察和国民警卫队。一切如常，不会有大崩溃！”亚德里恩发出几声惨笑。“包括你们这群亚洲猪猡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想，或许吧。”程戡克制地咧起嘴角，试图埋葬自己的笑容，在他眼里这不过是英雄史观对人民史观的羞辱。或许这只是经过脑细胞加工后被美化的记忆，就像大多数新闻一样，事实和评价并不总是一致。“为了弥补过错，你把他的家人当自己的家人看待。为了把他们送出东部，你和工联做了个交易，从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另一边拖了一车军火来特区。伟大的人道主义，是这么说的吧？”

　　“随你怎么想。”

　　“我没有贬低的意思。勇敢，一车军火能让你同时被中国人和美国人剥下头皮。”

　　“你还想知道什么？如果你是个合格的秘密警察，你一定会问我，我是怎么在弥补错误的过程中对他的家人产生情感的，对不对？”

　　“很遗憾，首先我不是合格的秘密警察。其次，我不是秘密警察。虽然我很好奇同情心的运作机制是什么。你说得对，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珍惜的。在我看来，同情是欺骗，而不是情感。”程戡干咳两声，鼻孔里窜出的气流嘶嘶作响。“但是那不意味着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在我看来，如果他们死了，你反而会轻松不少。”他注意到亚德里恩的脸上出现厌恶，或者说真正的恼羞成怒。“好了，我们回到正题上。我只要知道，你对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否有修改？你说罗马尼亚没有那份清单，但我不这么认为。”

　　“你说的清单是什么清单？”

　　“为了不让我的预言成真，安德鲁一家在天堂团聚，我希望你听清楚，并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从一九五〇年开始，一直到二〇一四年，从洛斯阿莫拉斯到克里米亚，那份清单记录了六十年货物运送的历史。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二〇二三年是最后一批运送的货物，对吗？二〇一四年和二〇二三年，中间有九年完全没有货物转移的任务。”程戡没有立刻等来他期望的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后视镜，看来亚德里恩还在犹豫。“你要记住，三思而后行。”

　　亚德里恩把头别向车窗，可能是因为察觉到程戡的存在让他感到反胃，在程戡提醒数秒后，他才开口回答：“我们有。从一九五零年到二〇二三年的记录，我们都有。”

　　“很好，二〇二三年，你们离开千叶县，货物也离开日本。然后货物被送上地中海的补给船，顺路去接收罗马尼亚的货物。补给船上有最后一批被遗留在各地实验室的货物，你们要在公海完成任务，确认所有货物都已经被回收。”

　　“是的。”

　　“所以那份清单在哪里？不管是复印件还是原件，告诉我。”

　　“我最后一次知道那东西，是在新奥尔良，货船在新奥尔良卸货。货物被送到巴克斯代尔空军基地，包括原始清单。”

　　“然后大崩溃就开始了？”

　　“我们在六月份抵达新奥尔良，大崩溃在这之前就开始了。”

　　“路易斯安那现在可不安宁，你觉得那基地现在还在控制中吗？”

　　“那个基地在二〇二六年被废弃了。”

　　“清单呢？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好吧。以后我们还有问你的机会。我现在让我的同志们去证实一下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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