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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利茲酒店,12

小说: 2025-08-18 09:00 5hhhhh 7250 ℃

庫爾迦中士

里維斜倚在窗邊,窗外的夜幕綻放著短暫卻燦爛的花朵。他試著思考,將滿手的零碎資訊和噩夢的破片拼湊成一份完整的自白或者一捲地圖,告訴他該怎麼做才好——事實上他從未如此無力,第一次覺得自己手上的案子是某種超乎常理的邪惡,純粹與自己作對著。

里維,他們要我們停止偵辦這個案子了,幾天前艾爾文對他說道,他們要組成規模更大的專案小組,但我們不會參與,等到資料交接完畢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然後讓一群猴子重複我們已經做過幾百遍的事嗎,里維如此不屑地回應道,拒絕相信有任何人能夠找到那兇手留下的痕跡。他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一次又一次地檢視著他們能夠掌握的、少得可憐的物證和人證,最後總是停留在尼克、羅伯夫、古洛斯的解剖報告上,目光移不開從他們口中鑽出的周期蟬上,讓那些鮮紅如血的眼珠冷酷地嘲笑著他。

你不想放棄,漢吉嘆了一口氣。

我不想放棄,里維同意,漢吉,想辦法幫我調查過去每隔十三年的夏天有沒有發生過任何和弗利茲酒店或者席納審巫案有關的凶殺案,還有一個叫做艾連.庫爾迦的退伍軍人。

你真的不想放棄,漢吉又說,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而里維不知道她指的是無法了結的連續兇殺案,或者他對艾連.葉卡難以解釋的執著。

里維嘆了一口氣,傾身倒在散亂著調查報告的、孤單的床上,老舊的彈簧發出了僵硬的嘎吱聲。艾爾文並沒有出面阻止,於是漢吉還是幫里維調來了他想要看到的資料,集合成紙本只有薄薄的一小疊,共包含806年伏法的連續殺人犯薩克雷和884年一名巡警於弗利茲酒店殉職兩案的檔案。

薩克雷雖然是當地頗具名氣的連續殺人犯,但受限於一百多年前的鑑識技術以及紙本檔案保存困難等因素,實際上具有意義的資訊並不齊全。泛黃而受蟲蛀的紙張掃描上,里維勉強可以辨認出薩克雷最後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死在弗利茲酒店內的受害者的姓氏,亞魯雷特,若他沒記錯的話現在飯店的門房也是叫這個名字,但這大概只是另一個無聊的巧合罷了。另外,殉職年輕警察馬洛.弗洛登貝克是為了制服於弗利茲酒店注射毒品而引發情緒失控的房客,在過程中不幸被槍殺。這個案子較前者更為簡單,並沒有過度煽情的臆測或者被媒體渲染出的懸疑氛圍,在現場即被逮捕的兇手目前仍然在監服刑,已無異議或者上訴的可能性。

這兩件死亡看似都與尼克、羅伯夫、古洛斯毫無關聯,那僵死的周期蟬藉著死者的唇舌唧唧地譏笑著里維。

帕拉迪島上唯一擁有艾連.庫爾迦這個名字的軍人,更是早已於858年退伍後自刎而過世。關於那個人的資訊更加零碎而冰冷,甚至填不滿一頁報告,死亡時年僅二十三歲的他只是那場世界戰爭中一個隨時可以被取代的兵卒,甚至連一張相片也沒有,受潮又生了黴的紙卡上只有一串註明兵籍的號碼。

一切都愚蠢透了。

里維闔上了痠澀的雙眼,艾連.葉卡的面容早已烙印於眼瞼的內側,無法逃離屬於那個人漂亮卻冷淡的線條。他希望在離開弗利茲酒店前,自己至少能夠釐清與那男人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一次不合時宜又毫無可能的一見鍾情,肉體和靈魂的渴望凌駕他一直引以為豪的理智,或者這又是他另一個難以破解的案中案,帶著有些殘忍的好奇心和自以為是的憐憫。

庭院裡,夏日的晚宴仍未止息,如同在這片土地上的蟬歌。

里維感受著自己的意識逐漸沉澱,睏意湮沒他的口與鼻,就這樣枕著亡靈的影子入睡。

835年春,艾連.馬格諾利亞誕生於帕拉迪島上一個名叫希干希納的偏僻村莊。

卡露拉.馬格諾利亞是個年輕而堅強的母親,艾連會永遠記得一個接近夜的黃昏,她在酒館內一邊穿梭於常客的暢飲之間又一邊照顧著自己的身影,一襲深紅色的襯裙和她活潑而溫柔的微笑,如絲般的長髮和親暱的吻輕輕觸碰著幼子的臉頰。他們之間擁有的回憶是如此稀缺,那一場那場來得又急又猛的時疫帶走了許多生命,其中也包含了卡露拉,在乾草鋪成的床榻上蒼白得像是一個陌生人。

母親過世後,剩下父親一人拉拔著艾連成長。

古利夏.葉卡是個充滿從未訴說的故事的男子,帶著一道謎來到了宛如世界盡頭般的希干希納,在小鎮的邊緣定居下來,讓居民將忙完農事的孩子送去那裡學習閱讀寫字。在那間簡陋的教室裡,古利夏能夠侃侃而談著關於遠方的故事,神話般的歷史和都市裡的革新,卻總是對自己的過去隻字不提,像是下定了決心不在這裡留下一點痕跡,甚至不將姓氏交予戀人與孩子,只有艾連虹膜上的色彩屬於他的父親。

偶爾,父親會用那雙有些悲傷的翠綠眼睛看著自己,但年幼的艾連仍然無法理解那樣看似微微甜蜜卻又苦澀不已的情緒。

「等到你再長大一點,我們就離開這裡,去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旅行。希干希納很美,或許沒有比這裡更美的地方了,但你還沒有看過海港或者工廠,城市裡不用馬拉的金屬車子在柏油路上奔走,還有和海一樣廣闊的沙漠、像是迷宮一樣的叢林、人類沒有辦法征服的高山……還有好多景色等著我們去發現,如果可以,我想要帶著你一起。」父親總是這樣對艾連說道,幾乎有些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在懷裡,被麥稈和土壤的香氣柔柔包圍著,星點灑落於一片延袤無盡的、豐收過後的原野。

還有比這片田地更寬闊的土地嗎?艾連還不太懂事,他總覺得自己的故鄉已經是他的所有,但父親卻說還有世界外的世界等待著他的足跡造訪。

「爸爸去過很多地方嗎?」艾連問道,他的好奇心隨著低草間傳出的蟋蟀鳴叫聲膨脹。

「嗯,算是去過不少地方吧。」父親低聲回答道,蓄著鬍鬚的下巴磨蹭著艾連幼嫩的皮膚,逗得他忍不住發出咯咯的笑聲。

「那麼爸爸最喜歡哪一個地方?」艾連又問。若是父親難以忘懷的景色,那必定是超越了最放蕩不羈的狂想,馳騁在無法用言語描述的聲音與色彩之上,讓年幼的他興奮地微微顫抖。

「雷貝里歐。」父親說,溫柔地撫摸著艾連的頭顱。「那是一個在海邊的城市,許多商人在那裡進行交易,熱鬧的時候船隻延綿著整個海岸線,市集裡販賣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工藝品和美食。如果有機會,我想帶你去雷貝里歐,那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地方……」

像是一首令人懷念的搖籃曲,艾連聽著父親的低語,帶著香氣的微風彷彿母親的手輕柔地梳理著他額前的碎髮,使他的眼瞼逐漸沉重。在夢與醒的灰色邊際,艾連聽見了父親似乎在和誰道歉著,口中的名字模糊不清,和父親一樣,來自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

845年夏,古利夏.葉卡以一名通緝犯的身分死亡,就在家門前,罪名是謀殺。

許多人在艾連身邊來來去去,一下子讓他待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等一會而又讓他待在一個滿是鏡子的小房間,反覆地問了他許多一個十歲的孩子無法回答的問題。突然之間艾連有了成長的錯覺,彷彿一眨眼之間經歷了數十年的季節更迭,倏然墜落於這個令他難以理解的、大人的世界——多麼想要回去那個黃昏與那個夜晚,仍然屬於孩子的手可以撒嬌地拽著母親的襯裙,屬於孩子的眼睛能夠捕捉父親微笑的容貌,那時的父親仍然是他一直認識的、溫柔的、沒有犯下殺人之罪的古利夏.葉卡。

「嘿,艾連,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過了幾天,在無數個小房間之間跳躍讓人喪失了時間感,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男子於狹窄的走廊上向艾連搭話。莫約二十歲出頭的他長得很高,艾連得努力伸著脖子才能夠看進那雙湛藍的眼珠,一頭金髮微微捲曲,嘴唇彎著一個不知怎麼的有些熟悉的笑。於是艾連搖了搖頭,僅管有那麼一絲一絲直覺告訴自己他應該要認識這個人。

「我是吉克.葉卡。我是你的哥哥……雖然我們的母親不是同一個人。」那個人如此說道,和父親一樣溫柔地撫摸著艾連的頭顱。「天氣真熱……艾連應該累了吧?想要喝點東西嗎?」

站在吉克身後戴著厚重圓框眼鏡的中年男子清了清喉嚨,聽上去並不是什麼愉悅的聲音,但吉克看起來並沒有太多的猶豫,一手搭著艾連的肩膀將他領至室外。

此刻艾連已經離開希干希納多日,繁榮城市羅塞的街道使他有些不安,看著父親口中的金屬車子在平整的柏油路而不是石子泥巴路上奔馳,不存在於故鄉的色彩在眼前閃動,但他的哥哥並沒有針對他神情中的猶豫多加評論,只是帶著他在一條又一條不認識的巷子間彎來拐去,最後停在一個擁有大片玻璃窗的商店前。艾連應該沒喝過這樣的蘇打飲料吧,吉克說,幾乎像是喃喃自語,隨後掏出幾枚錢幣買了兩杯調了亮綠色糖漿的冰鎮氣泡水,漂浮在液面上的鮮奶油綴著一顆糖漬櫻桃。

艾連沉默地將冰涼的玻璃杯握在手中。在希干希納他們沒有這樣販賣蘇打水的漂亮藥房、冰塊、亮綠色的糖漿或者寶石一樣的糖漬櫻桃。

「如果可以的話,你會想要跟我一起回雷貝里歐嗎?」吉克問,手中的飲料一滴也沒碰,水珠凝結在玻璃杯光滑的表面上。

雷貝里歐,這是艾連第二次聽見這個地名。

之後吉克又說了什麼,但艾連恍恍惚惚地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845年冬,艾連.庫爾迦取代了艾連.馬格諾利亞,他就此定居於羅塞。

與其說庫爾迦先生是艾連的養父,監護人或許才是兩人關係的最適切定義。甚至在那個嚴肅而謹慎的男人因腫瘤過世之後,艾連依舊不太清楚那人的故事,甚至連工作內容也是有些曖昧閃躲的,只能隱約感覺得出是和哥哥吉克在同一個政府部門中不同的單位任職。

庫爾迦先生時常至外地出差,留艾連獨自一人打理生活起居,夜晚藉著一枚燈泡的亮度、聽著城市的聲響完成課堂上指派的作業,日復一日宛如鐘面上的指針。羅塞是個與希干希納截然不同的地方,但幾年之後艾連意識到這不過是另一個有限的世界——更活潑、更嘈雜,卻仍然劃著界線的世界。每當艾連於上學途中與趕去工廠的、屈著身子的人們擦身而過時,或者夜晚臨至後聳高的煙囪仍然不斷湧出黑煙時,一個萌了芽、扎了細根的想法就被澆灌,欲想著有一天能夠離開這個城市,暫時的抑或永久的,和父親說的一樣,走遍這個應該沒有邊際的世界。

父親會同意的,艾連想,想著古利夏.葉卡已經有些模糊的嗓音和容貌,庫爾迦先生也不會反對的。

艾連十五歲的某一日,庫爾迦先生的健康急遽惡化,一直以來忽視自己身體所發出的警訊的生活習慣讓疾病恣意吸取著那人的生命力,待終於診斷出病因時已為太遲。發病是突然的,痛苦卻是延長的,過程中幾乎耗盡了庫爾迦先生的存款,但醫師仍舊無法挽救那具疲勞而衰弱的軀體。

那一年艾連過得更不像自己,除了學業和家務外他沒有思考與喘息的空閒,直到庫爾迦先生的死才讓他想起了那個萌芽扎根、茁壯地展開茂密枝葉的夢。醫藥費使艾連能夠繼承的資產並不豐厚,他想了幾夜後還是做出了那個決定。

851年夏,十六歲的艾連順利錄取陸軍軍校。

「……羅塞的學校很好,艾連也聰明,就算是申請席納的學校也一定能夠錄取,為什麼要去讀軍校呢?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哥哥……我有責任照顧你,如果你還在考慮錢的問題,我可以去申請貸款,在雷貝里歐的房子可以拿去抵押。」

吉克是這樣對艾連說的,二十六歲的他已不如他們初見時青澀,蓄著鬍的模樣已然是一個成人被期待的樣子。艾連知道當年他的哥哥爭取監護權失敗,但依舊偶爾會來到羅塞來拜訪,庫爾迦先生對此亦沒有阻撓或者表示異議,他們兄弟之間的聯繫因此沒有完全斷絕。

不過,他們的關係也說不上特別親暱,而艾連一直有一種感覺如此的距離是出於吉克的刻意,例如說那人從來不以書信聯絡,卻願意長途跋涉至羅塞,只為了給他一份生日禮物、帶他去餐廳吃幾頓飯,靈靈散散的閒聊話題填充著兩人之間熟稔與陌生的混合。吉克的選擇是否基於一種歪斜的補償心態,又或者源於十六歲的自己難以理解的心思,艾連從未多想。

艾連也從未想過需要依賴這個哥哥。

心意已決,他不想要讓任何人有機會阻礙自己的願望。

「你自己也是軍校還是警校畢業的,不是嗎?」艾連反問道,抬眼觀察著吉克的表情。他的哥哥渾身一震,在那個瞬間露出了有些心虛的神色,即使馬上佯裝著冷靜也還是讓這個破綻被艾連收盡眼底。「你從來沒有對我的生涯選擇或者教育表示出特別關心的態度,為什麼現在要來對我的選擇說三道四?父親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我有一個哥哥,我真正的監護人也已經過世了,不需要你自以為是地扛起不是你的責任。」

「……古利夏沒有告訴你關於我的事,是因為他是一個被通緝的殺人兇手,因為他是一個糟糕透頂的父親。他認為小孩子只要安安靜靜地放在角落、偶爾想念一下就好,像是盆栽植物一樣,孩子自己會長大,長成能夠讓自己驕傲的模樣。然後當我無法達成他不切實際的期待時,他只會反過來責備我是不是故意與他作對。」吉克說道,湛藍的眼眸望向窗外,羅塞市的喧擾在暑氣中蒸騰。「艾連,我真的不是你的敵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然而你對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吉克。」

「你這樣說不公平,弟弟。」

吉克倏地起身,緩慢地走至艾連身前,逆光的陰影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流轉。他和去世的父親長得好像,艾連發現,只有眼瞳深處的情緒是不一樣的,冰冷的藍壓抑著內心的翻騰,宛若信火般能夠引燃火藥的言語傾斜於他的舌尖。

「你能拿我怎麼辦,哥哥?」

艾連平靜地道,語氣中沒有挑釁的意圖。

「我雖然不是軍人,艾連,但我還算是公家單位工作的,這些年下來也累積了一些人脈。」吉克雙手環胸,表現出一副偉大的大人的樣子。一股厭惡感湧入艾連的血管,流遍軀骸,耳邊響起了尖細的嗡鳴聲。「只要花夠多的心思,或許就能夠讓他們重新考慮是否該讓你入學。你要去的軍營是托洛斯特,對吧?」

就在這句話脫口而出時,艾連覺得自己已經聽夠了。

揮在吉克臉頰上的拳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這是他們兄弟間的第一次爭吵,艾連不認為自己有對他的哥哥手下留情的必要。血沫從擦傷的皮膚轉印至艾連的指關節上,他看見了那雙藍眼中的錯愕赤裸地暴露,那樣驕傲的大人也在瞬間淪落得狼狽不已。

後來,吉克也還手了,他打斷了艾連的一顆臼齒。噴出口腔的白色碎塊墜落地面,滾得不知去向,逃脫了喘著粗氣、鼻息中摻混著鐵鏽味的兩兄弟。

他們的分別是如此的粗暴。

艾連看得出吉克是個堅持自己想法的人,或許這是他們的父親所遺傳下來的特徵,因為艾連也不會輕易退讓,即使是面對這個聲稱愛著自己的哥哥、這個世界上僅剩的血親,他的固執怎麼可能因此動搖。

但最後還是吉克認輸了。

或許是為了口中的愛吧,他的哥哥終究是放手了,讓艾連追求他的夢想與想像中的自由去了。

854年秋,戰爭爆發,十九歲的庫爾迦上等兵和其他無數的兵士一樣被送往了前線。

艾連的戰場是綠色的。

茂密的樹冠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僅有少數光點得以脫逃,零落在濕潤的土壤上,其餘視線所及之處都被濃綠的影子所覆蓋。艾連單膝跪在倒塌的樹幹旁,身邊環繞著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們寬闊的扇形葉片完美地隱匿著他的蹤跡。

汗水從他的額角流下了臉龐。

或者那是雨,遠方響起了低沉的雷鳴,低矮的新綠的樹苗隨之微微顫動。或許那不是遠雷,艾連轉念,聽著那聲響逐漸靠近了又再度遠離,俯衝後又再度攀升,在空中久久迴繞。

在叢林間迴盪的是槍聲嗎?

艾連掮著刺槍,知道自己的彈藥所剩不多了。他想要找回他的同伴,但是他想不起他們的容貌或者聲音,想不起除了綠以外的顏色,這片美麗而致命的翠綠已經生了藤蔓在他的腦海中盤據,渾渾噩噩地,令人難以思考。他張開了口,在戰場上試圖呼喊著某人的名字,一個個音節被軍機的螺旋槳絞碎殆盡,破片與仍然滾燙的彈殼撒在了他的腳邊,汗水、雨水、淚水滴在了他的舌尖,嘗起來有著血液的鹹腥味。

空氣中濕氣凝重,彷彿能夠在其中溺斃。艾連伸手撥開藏匿著他的綠葉,向上窺視,看著軍機的飛行高度不斷下降,它們的機翼幾乎可以擦撞樹冠頂層,尾部拖曳著綿長的、濃白色的煙霧。

大地轟隆顫動。

巨大的葉片互相拍打、摩擦,發出了沙沙的聲響,從它們蠟質的表面滴落的不知是汗水、雨水抑或淚水。

艾連扶著樹幹,以免自己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他不能夠在這裡倒下,縱使他的肌肉彷彿著了火,骨骼崩裂哀鳴,視野逐漸曖昧模糊。因為,還有非去不可的地方等正著他,還有人呼喚著他的名字,他的生命仍然咆哮掙扎著。

艾連往前跨出一步。

「小心!」

一個有些被悶住了的聲音刺穿了艾連的恍神,接著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將他往後一拉,背部撞上了一片堅實的胸膛。就在下一個瞬間,一片來自轟炸機的槳翼從空中高速墜落,砸向了艾連方才站立的那一小塊空地,被撕裂的土壤發出淒厲的悲鳴。

艾連怔怔地轉身,看見了一張被防毒面具覆蓋的臉,熟悉的臉。

「你的防毒面具呢?」那人按著艾連的肩膀,語氣在一片混亂中仍然異常平靜。「先用這塊手帕捂著。雖然遠遠不及面具有效,但還是比直接吸入那些氣體好。」

「謝謝。」艾連說,接過了那人遞來的正方形布料,依照指令壓住了自己的口與鼻。「士官長,請問——」

「上面要我們要暫時撤回了,現在的狀況對我們非常不利。」士官長打斷了艾連。「你沒有受什麼重傷吧,庫爾迦上等兵,能夠自己走路嗎?拉爾、波扎特、琴和修茲在哪?我以為你們是一起行動的,該找他們會合了。」

艾連沒有馬上回答士官長的問題,吸入了過多的毒氣將他的思緒撕裂成千百聲毫無秩序的噪響,在柔軟的腦髓裡恣意奔竄。不受控制而泌出的淚水覆蓋著他的視野,令他無法聚焦於士官長塗著迷彩的身影,迷失在地獄般的戰場。

「庫爾迦上等兵。」

又一枚砲彈墜落於叢林,震波撼動萬物。

「夠了,艾連。」

是士官長的聲音。

一雙具有溫度的手輕輕貼著艾連的肩膀,堅定的觸覺將他的意識拉回了現實,殘酷的現實,但是那對凝視著自己的藍灰色眼眸依舊冷靜,彷彿知道了所有的答案,能夠領他走出這個地獄。或許並非此時此刻,但總有一日,在那個瞬間艾連如此信仰著。

「我揹你吧。」

「欸?」

「你已經吸入過多毒氣了,需要盡速接受治療。」士官長一邊說著,一邊將身材比自己高大的艾連扛在肩上,好像他不帶任何重量一樣的。「別和其他人一樣死在這裡,艾連。」

要好好活著,艾連。

那次死傷慘重的作戰所導致的暫時性撤退,艾連大概在士官長的背上時昏時醒,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任他如何努力回想也是徒勞。

艾連只記得,在他昏迷之前的事。

在那個宛若迷宮一般的叢林裡,艾連所屬的小隊作戰失敗,僅有一人生還。佩托拉.拉爾、歐魯.波扎特、艾魯多.琴以及君達.修茲四位令人尊敬與喜愛的同伴,他們沒有受到信仰或者奇跡的眷顧,赤紅色的死潑濺於他們周遭的樹幹枝葉,對比鮮明地烙印在生還者的噩夢中。

「戰場上是很殘酷的。」士官長語氣平靜地安撫著必須口述戰友們的死亡的艾連,但那雙灰藍的眼如同自己一般悲慟而疲倦。「你在軍校時是一個出色的士兵,但在這裡沒有什麼絕對,即使做好了最嚴格的訓練和萬全的準備,每天仍然會有我們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你可以難過,艾連,你也可以紀念他們。但是不要忘記你活下來了,從今以後你也要繼續活著。」

艾連記得自己並沒有哭,他的淚水同那日喪失生命的戰友們的鮮血一起埋葬於這片陌生的土地。

即使如此,士官長依舊擁抱了艾連,真實而具有溫度的觸覺環繞著自己。

你要繼續活著,艾連於心中反覆默念著士官長的話,鼻尖嗅著對方軍服上沾染的氣味——赤紅的血與濃綠的叢林,燃燒的火藥與碎裂四散的金屬。

艾連一直十分尊敬著這位指揮官,但在這之前他們之間一直隔著一段以軍階上下關係為準尺的距離,從未逾越指令和服從的紀律。然而在那個片刻,兩人都知道一層隱形的高牆已在無聲中被擊垮,而他們踩踏著磚瓦四散於地的碎片向彼此靠近,無法抵抗。

艾連知道自己不再只是尊敬著士官長。

他們遵守著對彼此的承諾,一次又一次的,在這場持續延長的戰事中存活。

有時,當艾連於戰地醫院內緩緩甦醒,感受著渾身難熬的肌肉酸痛、傷口觸碰空氣的灼燒或者失血過多所導致的暈眩感,而士官長會如同那天一樣靜靜地坐在他身旁,以一位關心著下屬的長官的身分。之後艾連會對士官長微微一笑,希望他別過度擔心自己,伸出手臂在無人查看之時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那雙屬於愛人的手。

艾連知道他們的關係必須保密,但是他並不介意,只要他們能夠一起活下去。

「恭喜你晉升,庫爾迦中士。」

艾連的耳邊充盈著海水湧進、潛退的聲響,潮香隨風起伏,模仿著脈搏的節律。他躺在沙灘上,仰望著星點閃爍,細白的沙粒仍然保留著落日前的餘溫,輕柔地貼覆著他的背部。

這場戰爭讓艾連第一次看見海,也讓他愛上了海,就如同他愛上了士官長。

海上的浪潮似乎可以遨遊至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毫無拘束,就和父親於多年前在他心中撥下的種子,以及從之萌芽的夢。戰爭一度讓艾連忘記了自己的初衷,當初造成他和同父異母的哥哥發生激烈爭執的那分嚮往,直到遇見了士官長、遇見了海,他才逐漸喚醒了曾經存在的悸動。

海象徵著自由,想像著自己能夠擁抱這麼一片無盡的深藍,能夠乘著風與浪不斷地探索,不斷地前進、前進、前進……

艾連的愛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謝謝。沒有你,我也沒有辦法獨自達成。」

艾連將頭枕在士官長的大腿上,如此沒有紀律地,伸手把玩著自他的脖頸垂掛的金屬牌子,牌子上刻著他的姓氏、兵籍、血型與宗教——在戰爭當中,兵士們只剩下這樣簡化的身分,或許只有艾連知道他的愛人不只是如此。那個人有著溫暖的心,能夠給予艾連親吻及擁抱,能夠擦乾他的淚水,能夠讓他笑,能夠讓他暫時忘記從戰場上帶回來的傷痛。

夜裡艾連看不清士官長的長相,於是他試圖用觸覺臨摹他的輪廓,從總是剃得光滑的下巴至讓艾連百看不厭的顴骨、額頭,再向挺直的鼻樑延伸,最後指尖輕輕地停留在他的嘴唇上。

「你很努力,艾連。」士官長如此說道,以他細長的手指為梳齒,輕柔地順著艾連有些過長的髮絲。「你是一個好孩子。」

「你今天怎麼了?」艾連有些訝異地問道,他的愛人並不擅長地把直接的讚美掛在嘴邊。

士官長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捉起了艾連的手腕,低頭往他的手指親吻。

「我們要回家了嗎?」艾連再問。

「這裡的戰事還沒有任何要結束的跡象,你也是知道的,我們離返回帕拉迪島的日子還有點遠呢。」士官長回答道,他的語氣同時是軍人與愛人。「如果你正在計畫逃兵,我勸你還是趕快放棄吧,艾連,身為你的長官我有責任要把你抓回來。」

艾連他輕輕地笑了,任由對方的手指揉亂他的頭髮。吉克應該會喜歡這個想法,若是自己選擇逃兵的話,艾連想著,但他不認為這樣的行動有其必要性,因為他深信著士官長與他的承諾,他們都會活著等到戰爭的終結。

「戰爭結束之後,你想要做什麼?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從軍只是當時一個方便的考量,但最近我在想……如果可以,退伍之後我想要先去旅行,最後回到老家開一間小酒吧。」

以羅塞和托洛斯特為起點、雷貝里歐為中繼,希干希納為終點,戰爭不會奪走他的夢。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曾經考慮要開一間賣茶葉的小店。」

「或者我可以跟你一起。」

「或許吧。」

士官長在艾連的身旁躺了下來。

艾連挪動四肢,改將頭顱側靠著那人精實的胸膛,聽著底下強而有力的心跳。

一隻手爬上艾連的軀體,熟練地解開了他的腰帶、褲頭,生了繭的手指貼著他過於滾燙的肌膚,輕易地挑起了兩人赤裸的慾望。他們壓抑的喘息相互交纏,在夜色的掩護之下,在潔白的砂粒之上,海風宛若輕紗愛撫著他們繾綣的肢體。

「吻我、抱我、說你愛我。」艾連在他的愛人耳邊低喃。「說你只愛我一個人——」

857年冬,艾連失去了他的愛人,但並非以死亡的形式。

「你被處罰了。」

艾連聽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嗓音,緩緩地由斜靠著油漆斑駁的水泥牆的姿勢轉為正坐,儘管被囚禁於這個狹窄的單人禁閉室,他依然希冀著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那個人被容許與艾連交談,此刻正佇立在囚室的門前,扮演著一位紀律嚴謹的軍官。他試著想像那個人的表情,那雙眼眸裡是否仍殘餘最後一點只屬於自己的溫柔?光影的把戲讓他只能抱有這樣空虛而卑微的猜想,而那人胸前的金屬製小牌反射著冷冽的白色光線,刺痛了他的雙眼。

「我不認為這是處罰。」艾連說道,他的聲音已經因為一整天滴水未沾而粗糙沙啞。「你我都知道我並沒有做不對的事情——」

「你已經是中士了……你從陸軍學校高分畢業,於軍中服役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和布朗下士做的事違反了什麼樣的規定吧。」

滿嘴的謊言,艾連想要訕笑,想要指著那張冰冷的面龐發怒謾罵,用上他所知道最惡毒的字眼。這個冬天士官長突然疏離了自己,在本應屬於兩人溫存的片刻裡那人說他們之間存在的物質毫無美的意義,只是愚蠢不堪的肉慾,而他們早該從如此深淵中抽身。是他們的關係終於被發現了嗎,艾連在困惑中努力尋找答案,這和士官長所承諾的不一樣,他不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

「你難道不能夠愛我了嗎?」

從未愛過你,艾連。

這不是艾連第一次像這樣和那人頂嘴,他們之間早已有過許多的先例,但這是那人第一次這樣毫無感情地反駁了他,這個曾經的戀人已經披上了他再也認不出來的表皮。如果可以,艾連會細細摸索對方的身體,在他們永遠道別之前,指尖撫過那人小心偽裝起來的縫線,如果可以,他會沿著那些裂縫撕扯下那人拙劣而醜陋的偽裝,雙手染上了鮮血也無所謂,因為那至少證明了他的戀人曾經愛過他。

只有那麼一瞬間也好。

「……聽說你快要升官了吧。恭喜你。」

「這和你做的事情有關係嗎,中士?」

「我們真的做了什麼罪惡大極的事嗎,士官長?我的同期總在枕頭底下藏著幾本雜誌和畫冊,上禮拜胡佛的枕頭下就被搜出了好幾張春畫……但他們可沒有像我們一樣,像是什麼不得見人的髒東西一樣被扔進這樣不人道的禁閉室裡。」

士官長蹲了下來,讓艾連能夠嗅聞他身上那股泥土與金屬、菸草與火藥相雜出的獨特氣味,屬於男人、屬於軍人的標誌。戰爭使他們的命運從此相互糾纏,同樣的,戰爭也讓他們開始疏離;他們像是壕溝前的鐵絲網,扭曲相交、佈滿了生鏽的尖刺,越是掙扎反而傷得越深,直到他的愛人終於拿出鉗剪扯斷了自己,任由士兵踐踏他們的身軀,讓這場注定成為悲劇的戰爭得以持續。

在戰場上的那個人只能是一位優秀的軍人,一位出色的指揮官。

「他們要派你回到前線,對吧?我們都要回到戰場上。」艾連喃喃道,試著觀察那人曾經無比熟悉的臉龐,如今剩下陌生人的眼神不帶感情地打量著自己。「士官長,我們又剩下多少時間能夠活著?去到戰場上的那些人,大多數都無法回到家鄉,屍骨遺棄在異邦的土壤中……如果我注定要這個時候死去,至少讓我以我喜歡的樣子離開這個世界。」

曾經的戀人背著光,眩目的光暈抱擁這那人的輪廓就像他曾經用雙手環抱那人身體的樣子,彷彿一種冷酷而神聖的存在,無法直視,淚液因為痛覺而凝結於里維的眼眶。

「你不會死的,中士。」

「那麼你呢,士官長?」

「……我是一名軍人。」

語畢,艾連聽見了金屬摩擦著水泥的聲響,但是他已經來不及反應,永遠贏不過士官長。

艾連的哀嚎與嗚咽在狹窄的單人囚室裡如同將死的野獸般激烈掙扎,但他曾經的愛人彷彿聽不見他卑微乞憐的求饒,冷眼看他接受懲罰。

艾連一次又一次地呼喚著那個陌生的名字,直到那人終於扔下了挾帶進牢房裡的金屬棍棒,棍棒摔進了一灘濃稠腥臭的血液裡,鮮紅濺在了他熨得挺直的軍褲上。他們宛若陣營對立的敵兵,那個人對他殺紅了眼——因為他們是罪孽深重的,需要以血與傷痕淨化,以虛弱的喘息為禱詞,祈祝過往的情思化為灰燼回歸塵土,使靈魂接受凋亡,奢望若有來世,他們是否能夠重逢,再次將彼此擁入懷中。

「……如果我們不是生在這個時代……如果我還能夠遇見你……」士官長的嗓音在囚室裡迴盪。艾連一定是痛到出現幻覺了,才會以為那個人正在為自己痛苦哽咽。「但不是現在,艾連。」

858年春,艾連與士官長所屬的部隊由戰爭前線撤退,返回托洛斯特陸軍基地。

艾連左膝上的傷一直未能痊癒,在軍醫宣布他接下來的人生都必須借助拐杖行走的那一日,也是他的退伍令頒布的那一日。在醫務室待了許久,他的頭髮已蓄留至及肩,無心整理地披散著,因為他知道那個人不會來探望自己。

在托洛斯特陸軍基地只有漫漫枯黃的雜草環繞,看不見一絲綠意,空氣中飽和著塵土的顆粒與汗水蒸發的氣味,蟬鳴與士兵操練的聲響震撼著鼓膜。

這也大概是艾連第一次主動聯絡吉克,而不是出於某種無聊的禮數。想要離開托洛斯特,越快越好,逃離這個讓他難以喘息的牢獄,將戰爭的醜惡留在這更加醜惡的軍營。他的哥哥在回覆的電報中簡短提及他接下來要在帕拉迪島席納市執行的任務,沒有進一步詳述任務的屬性,但吉克答應了要過來接艾連。

接艾連回家。

在會客室裡,吉克的等待看起來有些不安,那雙海水色的眼睛在環視了一周後才停留於艾連的臉龐,他們的目光在經歷多年分別後又再度相觸。早就叫你別參加軍隊了,艾連等著那句話從年長十歲的哥哥口中吐出,但是吉克似乎沒有這樣再次羞辱他的打算,反而和十三年前一樣,當艾連只有十歲,身為哥哥的他急切地希望彼此能夠成為家人。

「我想要讓你正式改姓葉卡,你覺得如何呢?」吉克微微沙啞地說道。「你如果不想要和那個連續殺人犯扯上關係,我也能夠理解……但那個人還是我們的父親,我是你的兄長……姓葉卡的話,我才能夠替你申請補助。我工作的單位屬於政府機關,待遇不差……」

「嗯,都聽你的安排吧,哥哥。」

事已至此,艾連也不知道一直以來的堅持究竟為他帶來了什麼樣的好處。

後來艾連在庫沙瓦先生無聲的攙扶下離開了軍營,縮在後車座上,聽著蟬聲唧唧包圍著自己。

吉克過了一陣子才鑽進副駕駛座,左眼眶上有著新添的傷口,用一塊白手帕壓著止血。當艾連知道這是他的哥哥決定以格鬥技挑戰士官長所得到的戰果後,他想要勾起唇角微笑,甚至是張口放聲大笑,天知道他已經多久沒有使用那個動詞了,笑,但是沉重的疲倦感壓迫著他的神經,只有足夠的力氣於溽暑中昏昏欲睡,聽著蟬聲不絕地在他耳邊出著各式各樣的壞點子。

你是艾連.葉卡。

當艾連回神,他們已經抵達了弗利茲酒店的一處客房,月光扭曲在他燥熱難耐的肌膚上。吉克正動作輕緩地撥開他披散的髮絲,一撮一綹地應該有些黏膩、觸感不佳,但他的哥哥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好像自己是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於是艾連想起了自己疲憊不堪,找不到反駁的精力或者理由,只好點了點頭答應了對方。

「跟我回家,弟弟。」

「家?在哪裡?」艾連問。他意識自己發出了類似於笑的聲音,語句的背後卻沒有一丁點笑意。「我的母親死了,父親被你的上司擊斃。十歲開始跟著一個總不愛回家的養父,十六歲就去讀了寄宿的軍校,之後……」

之後士官長叫他要活下去。

之後士官長說他已經不再愛他,或者說從未愛過。

之後他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家是我們可以一起生活的地方。」吉克扶著艾連的臉龐,拇指摩娑著顴骨。那人將如此親暱的舉動做得和其自然,他看著手足的五官,面前站著的卻是士官長的殘影。「你可以有一個新的生活,艾連,你可以休息了。」

如果我們不是生在這個時代。

「艾連,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待一下嗎?我必須和飯店的負責人雷斯小姐談妥我們的案子。我保證我們明天就可以啟程回家了,之後你要做什麼都可以。」

如果我還能夠遇見你。

「哥哥。」

艾連在吉克轉身離去前叫住了他。士官長的幻覺俯身,冰冷的嘴唇貼附著艾連滾燙的耳廓,來自現在與過去的聲響毫無章序地於他的耳道中鼓譟攢動。

「是?」

但不是現在,艾連。

「你能幫我拿放在盥洗袋裡面的剃刀嗎?我想要打理一下自己。」

但不是現在,艾連。

「沒有問題,艾連。」

但不是現在,艾連。

858年擁有一個極為炎熱的夏天。

艾連接了一浴缸的冷水,蜷曲著四肢讓自己完全浸於水面之下,意識模糊地感覺著肌膚底下的燥熱逐漸冷卻。聲響被柔軟的水波扭曲了,涵義曖昧地,艾連好像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是蟬的頌歌闖進了他為自己創造的世界,就像是不受歡迎的花朵、美麗的花朵、於軍人的墳上盛開的花朵,趁著他的睡意於他的身軀上展開了色彩艷麗的花瓣,它們的根蔓長進了他的血管與骨髓。

水底有什麼東西閃爍著銀冷的微光。

艾連試著伸手撿拾,卻又在最後一刻打消念頭,闔上雙眼躺回他的花床打著瞌睡。

里維從一個很長的夢境中驚醒。

現在是半夜三點,里維拿起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查看,螢幕倏然亮起的光線迫使他瞇起了眼睛,而且沒有半格訊號,也收不到無線網路。又過了一陣子,他才意識到飯店外下起了一場雷雨,從夜空中墜落的閃電讓瞬間宛如最晴朗的白晝,隨之而來的轟然巨響宛若戰場上的彈藥與火砲,置於小机上的瓷杯亦因而鏘鏘顫抖。

里維回想著自己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事,亞魯雷特、馬洛.弗洛登貝克、艾連.庫爾迦,他們的檔案雜亂地四散,有些甚至被他壓在頭顱底下充當著一點也不舒適的枕頭。所以他為什麼在這樣的時間清醒,里維自我質問著,以他質詢犯人的語氣,一邊緩緩地起身,努力忽略痠痛不已的肌肉向自己提出的無聲控訴,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但他未能觸碰如此異樣感的核心。

於是里維將手探向了電燈的開關,就在床頭旁不遠處,他在昏暗中仍然能夠分辨那小小象牙白楔形的輪廓。

也就是那個瞬間,里維從眼角餘光瞥見了佇立於窗邊的人影。

該死的葉卡和他該死的飯店。

「你是誰?」

里維轉向沉默的人影,他的聲音勉強維持著鎮靜。那人背對著他,毫無反應地,當窗外的天再度被閃電照亮時里維才能藉由短暫的光源觀察他衣服上的細節——濕漉漉地貼合著身軀的軍服,繫在窄腰上的皮帶磨損嚴重,肩膀上的金屬扣子卻擦拭得光滑如鏡……

里維的視線停在了那人的肩膀,上面黃銅色的金屬扣子和他無法辨認的軍階標記。

在那人的脖頸以上,一團晃動的、形狀曖昧的黑影取代了頭顱應當佔有的位置。

浸透著他的制服的液體並不是冰冷的雨,而是被稀釋了的血水,淡紅色的汙痕轉印在客房裡純白的床單上。

「你是誰?」

里維重複了他的問句,納悶著自己這次是不是真的失去了理智。

「阿卡曼探員。」

一個陌生的嗓音從客房外的走廊喚道。

缺少頭顱的人形似乎對於他存在的世界毫無感知,只是站在窗前、站在里維的床邊,不曾發出一點聲響。若這時他觸碰那人的輪廓,里維思量著,他的手指是否會穿越他的身體,像是嘗試觸碰影子或者回憶,他的觸覺會迎來虛無,而不存在的情感將會侵入他其餘的感官。

「阿卡曼探員。」

客房外陌生的聲音再次呼喚,這次顯得更加急切。

里維選擇起身應門,當作窗邊的人影只是自己的錯視,同時祈禱著於門外等待著他的人不是另一個惡質的幻覺。

「請問有什麼事嗎?」

「那個……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打擾您。是葉卡先生讓我來的,有個突發事件需要您的協助。」

門外的青年看起來有些侷促不安,一手忍不住撥弄自己一頭齊平的瀏海,左胸上別著的金屬名牌上鐫刻著『夜班警衛 § 弗洛登貝克』的字樣。至少他四肢齊全,而且真實存在,里維上下打量著眼前的男子,這已經是他對現狀的最低期待了,謝天謝地。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弗洛登貝克先生?」

「呃……半夜三點十五分,阿卡曼探員。」弗洛登貝克老實地回答道,神色為難。

弗洛登貝克?里維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看過這張臉。

「現在半夜三點十五分,然後葉卡有事找我?」

「是的,阿卡曼探員。」弗洛登貝克緊張地嚥下一口唾沫。「我們都在大廳……葉卡先生在大廳等您,阿卡曼探員。尤米爾失蹤了。」

尤米爾失蹤了,那個總是跟在艾連身旁的女孩。弗洛登貝克說得沒錯,吉克.葉卡確實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尋求里維的協助,儘管他們是如此不合,在另一段人生中他們甚至可能憎恨著彼此。於是里維跟在那名夜班警衛的後方,拋下客房裡令人不適的幻覺,準備搭乘電梯前往飯店大廳。

然而當電梯清脆的鈴聲在深夜空蕩無人的迴廊上響起時,里維想起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看過那個名字、那張年輕早逝的臉龐。

884年夏,新人巡警馬洛.弗洛登貝克於弗利茲酒店內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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