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米爾

「吉克和艾連已經……照顧你多久了？」

馬迦特自言自語般地問著，並不期待坐在後座的女孩能夠給予任何具有意義的回覆。他抬眼看向了後照鏡，鏡面反著出尤米爾無表情的面容，一盞接著一盞由窗際掠過的路燈將她精緻的五官照得蒼白，宛如缺乏鮮血流動的陶瓷，眼眶裡鑲嵌著的玻璃珠子以空洞回應他的視線。

完美地複製了人該有的樣子，模仿著他們的聲音或者動作，卻又不完全為人，正因為是這樣的贗品，才更有理由對這個女孩提高警覺。馬迦特雖未實際參與外勤探員的任務，但再檢閱無數份不容常人過目的檔案後，他知道真正令人畏懼的不是扭曲畸形的怪物，而是那些仍然保有一絲人性、卻又不完全為人的個體，例如弗利茲一族和飯店裡的永久房客，以及和女巫同名的女孩。

「艾連。」像是一羽白化症的鸚鵡，尤米爾從未說過『艾連』以外的單字。

「是的，艾連。」馬迦特忍著嘆息，和那女孩計較只會是徒勞。「我認識艾連好一段時間了，幾乎和我認識吉克的時間一樣長，這是我擔任他的直屬上司的第十二年……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瞭解他們了，再給我十二年都不夠。你似乎是四年前才出現在弗利茲酒店的，尤米爾，你能夠說自己已經完全瞭解他們了嗎？」

女孩依舊沉默，她的情緒是一段失傳的童話故事。

「我讓你離開那兩個人，你會因此恨我嗎？」

毫無回應，馬迦特於是自言自語般地繼續說道：

「當初政府祕密在調查局內增設第九部門，就是為了防堵和弗利茲一族一樣擁有特殊天賦的存在對政權產生威脅。有了民主、科學和資本主義，和我一樣的凡人不需要其他的信仰，其他的信仰都是不公平的……吉克．葉卡應該可以理解這樣的力量可以輕易摧毀一個堅強的人，他在很小的時候便出賣了自己的父親。也因為那件事情，我們一直對葉卡的忠心保持著高度信任，甚至可以說是極度縱容，但是這一陣子我不得不開始懷疑他的想法是否已經改變。」

吉克．葉卡的任務，是讓所有的平凡人能夠生活於這個不需要信仰的安全國度。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他似乎也中了圈套，愛著他不應該愛的人、逃避哀悼、耽溺於虛假不實的承諾，表面上致力於根除盲目的祈禱，實則為祭壇前最虔誠的跟隨者。

「不過，吉克的好日子也快要到盡頭了，我想我不該對他太過嚴苛。他們跟你說過了嗎，弗利茲酒店要在年底拆除的事？不管皮克有沒有辦法讓那些房客離開飯店，這件事都會發生，然後吉克的永生會讓他成為實驗室裡最有價值的研究對象。葛萊斯在我們的資助下即將完成他的醫學學位，相信這樣優秀的人才未來也會在生醫領域中大放異彩，讓這個國家重拾以往的尊嚴。」

一切都十分的哀傷、殘酷，因此馬迦特要不時在心中強化自己與吉克之間些微的差異，以這樣薄弱的理由否定那人剩餘的人性。有些時候他會提醒自己並非做出所有決定的那個人，一直以來謹守本分、聽命行事，即使他已無法看著那些人本質無辜的面容道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藉口而不受罪惡感的責難。

「……我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些呢？」馬迦特呢喃，他的雙手扶在方向盤上，駕駛著車輛遠離弗利茲酒店，彷彿這樣單純的舉動就可以讓自己遺忘那個地方所代表的歷史與未來，和那些無辜的遊客一般無知於磚瓦之下陳舊的與新濺的血跡。這十餘年間馬迦特為了這份工作往返弗利茲酒店無數趟，而今日的他已不介意任何一趟成為自己向它最終的致意。

在下一個路口右轉之後，應當能夠開始看見城市的霓虹燈光。

比任何星星還要耀眼，那是馬迦特已駛過無數次的道路。

但是這天馬迦特拐過岔路之後仍然沒有看見逐漸接近的席納市，只有一條無盡延伸的、孤獨的道路，一路延伸向這沒有月光的夜色，他又駕駛了一陣子才決定將車輛緩慢停靠路邊。也因為是這樣熟悉的路線，馬迦特先前十分確定自己不需要衛星的輔助，等到發現事情不對勁時才想著啟動手機上的導航程式，卻發現螢幕上只剩下毫無意義的雜訊。

透過後照鏡的反射，尤米爾混濁的眼眸靜靜地看著馬迦特的不安。

不久之後手機完全失去了功能，車子也在一次劇烈的震動後熄了火，再也無法發動。

「這是你做的嗎？」馬迦特頓時覺得口舌乾燥，逼出了咽喉的嗓音粗啞如老人。「你真的是那些人口中的女巫嗎，尤米爾？」

女孩並沒有顯露出回應的意願。

「該死的！」

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策，馬迦特闖出了車門，腳步踉蹌，而鞋底下踩踏著的不再是平整的柏油路，而是一片綿延蔓生的雜草，乾硬的纖維扎進了他的褲管。蟬聲如浪，淹沒了呼吸與思緒，在這樣接近完全的暗中搖曳的黑影一次又一次絆住了他的腳踝，使他失去了對於平衡的控制，狼狽地、一次又一次地摔跌在地。

馬迦特不知道自己為何逃跑，突然他發現自己看不見了，雙眼無用地望進無月的濃黑。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逃跑的仔豬，一個扭曲的聲音在曠野上放聲大笑。

蟬鳴連忙附和，在馬迦特的骨髓裡、血液裡。蟲子衝破臟腑，無數對帶著鉤刺的細足從他的體內竄出，從他的口中奪去了最後的呼救。

✷

806年的夏季不會特別炎熱，夜裡甚至可以說是沁涼舒適，輕柔吹拂的風舒緩了與汗水一同黏附於肌膚上的暑氣。那是阿爾敏擔任飯店門房的第二年，他總喜歡在結束職務後脫下略嫌厚重的制服夾克，沿著標記莊園邊界的矮牆悠閒散步，待白晝的色彩完全隱翳之後才回到屬於自己的員工宿舍，點著幾枝蠟燭閱讀前一日未做完的夢。他的指尖滑過一行又一行的文字，詩集或者散文，紙張相互摩挲的聲響與果園傳來的蟬聲與詞語的抑揚頓挫搭配得完美，時間就以這樣和諧的步調流逝。

直到一天凌晨，阿爾敏一如往常地洗漱、穿戴整齊，前往飯店店的正門口向送報伕收取房客們訂閱的報紙。依循著前一日走過的路徑來到半敞的鐵柵欄前，腳邊放著一綑綑油墨方乾的紙張，他欲彎腰拾取——

再次於自己的寢室中甦醒，晨曦朦朧。

阿爾敏感到十分困惑，卻也只能重複方才的行為：重新梳洗整齊，換上飯店的制服，略為焦急地奔向大門收取報紙。然而相同的事情再度發生，當他跨出弗利茲酒店的那個瞬間又驚醒在自己狹窄的單人床上，冷汗浸濕了單薄的襯衣，渾身劇烈顫抖。

試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太陽已完全爬升，金黃的光輝灑落甦醒的莊園，而蟬群縱聲高歌。站在柵欄後方，阿爾敏看著另一頭自己再也無法觸碰的世界，想起了前一日深夜所發生的事。

阿爾敏．亞魯雷特已經死去。

昨夜，阿爾敏以一枚翠綠卻提早掉落枝頭的蘋果葉為書籤，溫柔地挾於微微泛黃的紙張之間，那是一本關於冒險的小說，故事中的英雄與敘事者尚未完成他的行旅。通常闔上了書本，也代表著他將吹熄蠟燭、準備就寢，但這日阿爾敏卻有了這樣叛逆日常的突想，或許受到書中的氛圍所感染，他持著幾乎燃盡的白蠟燭獨自走向了弗利茲酒店後方的果園。

蘋果樹的枝椏彎曲，黑影是它們探伸的手臂，熟果的幽香中摻混著細碎的、沒有意義的言語。

阿爾敏並不覺得害怕，認為自己對弗利茲酒店已是非常熟悉。

但是阿爾敏應該感到害怕，因為當他看見一名灰髮的紳士握著一把滴血的長刀斜靠在井邊時，一切就已經無法挽回，自己悲劇性的終結也在他們視線觸合的剎那被注定。阿爾敏的體態纖瘦，即使在薩克雷的掌握下激烈掙扎也是徒勞，從肋骨的縫隙間穿刺向臟器的一刀雖非立即致命，但隨後他癱軟的身軀就被扔下井底，失去了意識，直到死神悄聲無息地剪斷他脈搏的連續。

阿爾敏．亞魯雷特已經死亡，卻又從死亡中誕生，轉世成為弗利茲酒店的第一位囚徒。

飯店的經營者卡爾．雷斯知道席納女巫之死為他的家族降下了什麼樣的詛咒，不死的、嗜血的，但是在806年的夏天之前他卻對蟬聲束縛亡靈的能力一無所知——若他能夠提前知曉，或許就不會在793年的寒冬花盡積蓄買下曾經屬於祖先的莊園。在那之後卡爾離開了飯店，由另一個雷斯擔起經營的責任，然後又是另一個雷斯，他們皆有一頭貴族似的淡金髮絲和不祥淡紫色眼眸。

阿爾敏就這樣看著弗利茲子爵的後代來來去去，血液與不幸在他們之間傳遞。

然後在819年的夏天，名叫約翰．基爾修坦的馬車伕在莊園裡發生了意外，成為了阿爾敏的第一位獄友。832年，當紅寶石眼珠的周期蟬再度破土高歌時，一場無情大火奪走了廚師之女莎夏．布勞斯正要綻放的青春，讓她成為弗利茲酒店的第三位永住的房客。又一個十三年過去，在意外之後選擇陪伴女兒的布勞斯先生於睡夢中離世，於是弗利茲酒店終於得到了一位永遠專屬的廚師。

「啊……今年就是那個時候了……」858年造訪的吉克感嘆道，那日之前他還只是房客的葉卡先生，跪在艾連的床畔輕輕撥弄著他的長髮。「是個悲傷的季節吧，阿魯雷特。」

「看起來你們已經很瞭解這間旅館了。」

「是啊……每十三年就發生一次啊，可真是不幸，不是嗎。」吉克如此說著，沒有辦法預見未來，語氣中帶有一點冷漠的底蘊。阿爾敏知道吉克與庫沙瓦先生此行的目的，但是他沒有辦法責怪他們或者讓無力的自己試圖阻止，有很大一部分的他甚至希望他們能夠毫無阻礙地完成任務，忽略了心中仍然眷戀著日昇日落、星辰與花香以及新印的詩集的微弱呼喊。

希絲特莉亞．雷斯已在書房等待他們的談判。

那個女孩還很年輕，即使沒有那個詛咒她依舊會擁有那一頭純金抽絲似的髮溫柔地捧著粉嫩柔軟的臉頰，卻被她懦弱的父親拋棄在這座歷史哀傷的莊園裡，獨自承擔家族的詛咒，與凝結於時間軸上一點的亡魂們看著季節在身邊新生與死亡。阿爾敏知道希絲特莉亞是一個合格的繼承者，弗利茲酒店在她溫和包容的經營之下安穩運作，但同時他也明白這個比起生更接近死的地方不屬於她的宿命，白晝時當那雙湛藍的眼眸哀傷地凝視著窗外的遠方時，渴望自由的思緒隨著飛燕的雙翼翻騰，羽尖觸及天空之頂。

那個叫做尤米爾的女子流浪至帕拉迪島，像隻脫隊了的候鳥，在最寒冷的冬夜與希絲特莉亞相識並且相愛。而夏天來臨時，尤米爾已準備再度啟程，這次將與她的愛人一起。

「尤米爾。」吉克興味盎然地瞥了斜靠在窗台旁的女子一眼。「很有趣的名字。」

「我的養父母熱衷於研究民俗傳說，在收養我之前他們曾經在席納附近的小鎮住了一段時間。」尤米爾聳了聳肩。

「然後你就在這裡遇見了雷斯小姐，而且你和我們說，你愛她。命運真是愛開玩笑，你說是不是？」

吉克優雅地端著磁碟與小杯，他的嗓音輕輕墜落於紅琥珀色的茶湯中，一圈圈同心圓的漣漪隨著清淡的香氣擴散。阿爾敏一直是弗利茲酒店的門房，於他身上停止流動的時間亦剝奪了他能夠遺忘的特權，所以他記得古利夏．葉卡以及黛娜．葉卡，兩人的特徵共同鑄造了眼前男子的樣貌，那雙如冷海般的眼凝視著希絲特莉亞的紫眸。

「我們難道沒有辦法解除這個詛咒嗎，葉卡先生？就因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祖先犯下了不可被原諒的罪孽，世世代代的子孫都必須被懲罰？」希絲特莉亞笑著問，語氣十分輕柔卻哀傷。因為這個詛咒，她必須違背自己的善良侵犯他人，她沒有辦法生育，她只能看著戀人在永遠年輕的自己身旁衰老。「我的叔叔……烏利叔叔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曾經試著幫助他的家人和這個飯店裡的員工。但所有的努力最後都白費了，這件事傷透了他的心，他向我發誓他永遠不會回到帕拉迪島。」

「除非我們追殺這個家族裡面的每一個人，雷斯小姐，這是唯一的方法了。」吉克轉動眼珠，視線落在了站在另一個角落的阿爾敏身上。「至於其他人……」

然而阿爾敏並沒有讓吉克把話說完，他鬆脫的手指摔碎了一壺滾燙的茶，骨白的陶瓷在他的腳邊碎成一朵扭曲畸形的白花。那是一股異樣的感知，如同十三年前那個安靜的夜晚中一聲微弱的嘆息、二十六年前的一閃星火、三十九年前染紅了草尖的血泊，而此刻阿爾敏在仲夏中感受著前所未有的寒冷，接著是一瞬間的空寂，所有的情感和思緒沉入了水底。

「艾連。」

阿爾敏想起了這日弗利茲酒店裡唯一沒有特殊意圖的房客，就在401號房裡。

但是已經太遲了，每一次都太遲了。

阿爾敏看著吉克跌跪在地，懷裡摟著渾身濕透的艾連，讓他的頭顱靠在自己的肩上。血已經從無法癒合的傷口流乾了，被冷卻的洗澡水稀釋了的淡紅轉印在蒼白的襯衫上，宛如斑斑駁駁的淚痕有了顏色。

哭聲撕裂了這個夏日的尾聲，就像是那把剃刀劃破了靈魂脆弱的軀殼。

而另一個艾連歪斜地站在吉克身後，燭火晃動的光穿透了他半透明的身體，腳邊沒有影子。你已經死了，艾連，阿爾敏告訴那個人，聲音忍不住輕顫，試圖伸手擁抱卻只觸碰到一團冷而寂寞的虛無。

「所以他會被困在這裡。」吉克以手指梳開了艾連黏附在臉頰上的長髮，然後動作極其溫柔地托起他的後頸，往他冰冷的額上輕輕印了一吻。「……我好不容易能夠帶艾連回家，現在他們又將他奪走，囚禁在這個該死的地方，直到永遠……古利夏，這就是我的懲罰嗎？艾連也是你的兒子啊，父親……」

是的，艾連．葉卡將會永遠被這座莊園詛咒，就和所有過去以及未來的亡魂一樣。

「如果艾連注定要被詛咒，那麼我也應該和他一起承擔，雷斯小姐……希絲特莉亞，我善良的表親。」

吉克仍然跪在濕地毯上，湛藍的眼神忽然清澈得近乎癲狂，他伸出了雙手與希斯特莉亞的指尖觸碰，氧化的血漬玷汙了她白皙的皮膚，宛如奴隸向莊園主乞求施捨與救贖。於是兩個弗利茲子爵的後裔在那個蟬聲即將死去的夜晚締結契約，吉克會繼承詛咒與祖先的莊園，以自己永生的折磨陪伴弟弟的永死，而希絲特莉亞將得到她所渴望的安全與自由。

「你知道我會追殺我們的每一個親戚，對吧？」

「那麼你可以先從我的父親開始，吉克，他就住在席納市的另一端。」希絲特莉亞有些哀傷地說道，用著阿爾敏遞過的拆信刀劃開了左手心，讓自己攜帶著詛咒的血滴進了吉克的口腔。

等待庫沙瓦先生、希絲特莉亞與流浪的尤米爾都已經離去之後，吉克才願意讓殯儀館的人葬下艾連，就在那個被遺忘的禮拜堂旁雜草叢生的墓園，碑石上並沒有刻下死者的名字。

報紙上刊登了訃聞，但他們並不期待任何人前來參加艾連的告別式。吉克用盡了身上僅剩的現金換來滿懷的百合與蝴蝶蘭，讓躺在棺木裡的弟弟能夠被花香覆蓋，看起來像是躺著綿軟的床被沉眠，那一道傷被白紗布覆蓋了。

「我上一次參加的喪禮還是我自己的呢。」布勞斯先生在阿爾敏耳邊語氣輕鬆地打趣道，似乎是想緩和情緒。吉克沒有聽見，或者假裝沒有聽見，蹙眉望向正在禱誦經文的司祭，汗水沿著他的臉頰緩緩滑下、低落土壤，就像眼淚一樣。

「抱歉打擾各位，不過有一位軍官想要前來致意……」

殯儀館的助手碰了碰阿爾敏的肩膀，向門房示意著一位站在墓園的邊際、身著陸軍軍官正裝的男子，男子手裡捧著一束極為突兀的紅色鮮花。

「我以為你上次跟我說……說什麼來著？對，你說下一次見到我時就要殺了我，士官長。」推開了有些困惑地呆立原處的阿爾敏，吉克以敵意迎接了那名軍官。「罌粟……紅罌粟是用來悼念士兵的，我應該稱讚你還有著最基本的自知之明嗎？就是像你這樣的軍人害死了我的弟弟。」

被稱作士官長、不知道名字的男子並沒有理會吉克，逕自從他身邊走過，於即將下葬的棺木前停下了腳步。

「我做過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那個人這樣說道，血紅的花同他的聲音一起墜入棺木，落在了艾連不再起伏的胸膛上。

「……你沒有什麼話應該要和他說嗎？」吉克的聲音克制不住地顫抖，悲傷、痛苦與憤怒都瀕臨了潰堤。「我曾經試著阻止艾連參軍，他不肯聽我的，我還是放手讓他去了。……艾連是我的弟弟，我多麼想要愛他，他卻不肯給我機會，心早就死在了軍營裡……你應該還有話要和艾連說，不是嗎？和他道歉，我要你看著我死掉的弟弟道歉，偉大的士官長。」

冷灰色的眼眸低垂著凝視靈魂已然離去的空殼，罌粟的紅襯著百合與蝴蝶蘭骨一般的白，他的眼眶中沒有一滴眼淚，沉默著拒絕道歉或者任何言語。

司祭有些不知所措地以眼神向阿爾敏求救，但他只是搖了搖頭，讓那個中年男子打著哆嗦地草草了結一度被中斷的儀式。當經文朗誦完畢之後吉克親自闔上了棺蓋，接著他們合力將沉甸甸的棺材降至墓穴中，覆蓋新土試圖遮掩一個人的真空所製造出來的傷口，似乎這樣就能夠讓痛苦癒合、解脫。

士官長臨走前吉克惡狠狠地咒他痛苦地戰死沙場，讓他這一輩子都別再接近弗利茲酒店。而這個軍人依舊沉默，毫無眷戀地返回了托洛斯特陸軍基地——阿爾敏知道，若那個人願意回頭，哪怕只有一瞬，他便可以清楚看見艾連的幽靈站在401號房的窗邊，悲傷的綠眸跟隨著他遠離的腳步。

858年夏，吉克．葉卡成為了弗利茲酒店的經營者。

在這之後的很多年他們一起經歷過許多大大小小的事，不全是愉快的，但他們總是能夠克服。

某些日子裡，吉克會扮演葉卡探員的角色，行旅至世界各處拜訪他的血親們，或者執行其他調查局高層認為適合他的任務。然而大多數的時間，吉克是弗利茲酒店的葉卡先生，細心張羅這家飯店的大小事，偶爾親自來到大廳、換上了英朗的笑容接待房客。859年春，戰爭結束之後舉國經濟蕭條，觀光與娛樂產業持續萎靡，但吉克還是想盡了辦法讓連年虧損的弗利茲酒店恢復正常營運，甚至常常拉著他們這群無處可去員工於書房討論該如何在如此困境中開源節流。

阿爾敏知道，知道吉克是真心的、毫無保留地繼承了弗利茲莊園的所有，即使愛著這個地方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折磨，即使愛著艾連讓他永遠地被困在了858年的夏天。

阿爾敏不能說自己完全理解吉克和艾連之間的愛，但他還是接受了，仁慈而平靜地。畢竟再怎麼驚世駭俗、違反倫常，回歸本質探討，艾連和吉克擁有的仍然是愛情與親情，在他們永遠的生與死亡的囚禁中任何的真實都應該被疼惜。

阿爾敏也曾經墜入愛河，在856年的秋天那個人像一股風ㄧ般吹進了弗利茲酒店的大門，看似冷漠的冰藍色的眼眸下藏著一個孤單卻堅強、美麗而溫柔的靈魂。花了一點時間，亞妮才能夠承認自己回應了阿爾敏的情感，但他卻在愛意的頂峰悔悟，不忍看著她的生命在這裡熄滅。阿爾敏最後在大廳和亞妮永別，他向她道出了自己的故事、這座莊園的故事，關於詛咒與遺憾，而她在臨走前向他保證再也不會返回此地。

想起了亞妮．雷恩哈特，阿爾敏學會了羨慕與忌妒，甚至是憐憫著吉克與艾連之間的無盡。

後來，阿爾敏和艾連成為了朋友。

在許久的修養之後，雖也不能說是完全的療傷，但最終艾連還是重新學會了笑，軍隊裡留下的陰影從他碧綠的眼眸中逐漸褪色。吉克說艾連曾經是，從今以後也依然會是，一個熱愛生命與自由的年輕人，善良卻有些傻氣的衝勁，然而運勢並不善待他，一個又一個遺憾寫成了一齣他無力拯救的悲劇。

在弗利茲酒店裡他們能夠享受的娛樂略嫌單調，艾連閒不住了就會向阿爾敏借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更大一部分的注意力或許是放在金髮青年的滔滔不絕上。當沒有任何客人的時候艾連會將手肘稱在櫃檯上、手心拖著臉頰，聆聽著阿爾敏的熱情和無法實現的願望——他出生於帕拉迪島卻從未旅行至海岸，擔任門房一職後雖然終究積蓄了足夠的旅費，卻再也沒有辦法離開崗位。

艾連跟著軍隊從海岸線登陸異國的戰場，他口中說著那片與天接壤的蔚藍如何壯闊美麗，眼裡卻是哀傷的。吉克每次出差便會帶回一整盒當地的明信片、正在產季的水果點心和小巧的工藝品，而艾連會親吻、會道謝，修長的手指愛撫似地梳著一頭沙黃色的捲髮，只有阿爾敏能夠同理其中的喜悅與伴隨著的鈍痛。

即使他們只能在原地駐足，周圍的時間依舊流動著，人們鮮少留下，又總是有人離去。

919年的新年夜，他們意外找到了尤米爾。

那晚馬可提議他們應該開幾瓶來自弗利茲子爵年代的紅酒慶祝，而吉克也大方同意，讓布勞斯先生領著雀躍不已的員工們來到長年緊閉的酒窖——位於飯店的最底層，未經翻修而保留著最原始的樣貌，甚至沒有連接電力，只能持著蠟燭照明，閃晃的火光將他們舞蹈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錯落地投射在時間爬滿了痕跡的石牆上。阿爾敏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醉意，逐漸接受了無法安息的死亡也讓他開始放手生理需求的錯覺，但在這個夜晚他還是與眾人一起慶祝和喜悅，笑語填滿了常年陰冷的地窖，有些走音了的歌聲是如此的溫暖。

艾連親吻著吉克，將這裡唯一還算是活著的那人吻得暈眩，咧嘴笑得有些含醉的傻勁，轉紫的眼眸充滿了愛意。阿爾敏看著吉克拉起了艾連的手臂，似乎是想邀他跳一支舞，儘管舞伴不良於行，但一個失去平衡地將手中的水晶酒杯砸向地面，暗紅色的液體全潑灑了出來。

「我馬上去廚房拿拖把來。」布勞斯先生說道，正準備從角落的木箱子上起身。

「抱歉，是我失手打翻的，我來清理就好。」吉克連忙阻止布勞斯先生。他正準備離去，但還是往腳下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了酒液已都滲進了石板之間的縫隙，鞋底傳來了微弱的聲響，滴答、滴答。

「這底下好像還有空間。」柯尼蹲下身檢視。「這塊石板應該可以撬起來……莎夏、約翰、馬洛，我們一個人抬一邊。如果找到弗利茲留下來的金塊之類的，我們就有錢翻新飯店了。」

阿爾敏和其他人一樣，舉著蠟燭，好奇地在一旁圍觀。

然而鎮壓於那塊石板底下的，並不是弗利茲子爵遺留下來的財富。

「這是……小孩子？」約翰的聲音激盪起詭譎的回音。剩餘的五片石板捧成了一個淺淺的墓穴，墓穴中一具幼小羸弱的軀體以胚胎的姿勢蜷縮著，枯枝般的手與腳探出如破布袋般的連身裙，裹在細骨上的皮膚受火吻似地裸露赤紅或者焦黑。「什麼時候跑來這個地方的，還活著嗎？……喂，艾連，你想做什麼，先別急——」

來不及阻止，艾連已伸手從地底抱出了那個孩子，幾片玻璃殘片似的蟬翼隨著他的動作被簌簌抖落。那是一個女孩，一頭淡金色的長髮垂散在艾連的臂彎裡，眼瞼半闔著，底下月光石似的眼珠空洞地望向阿爾敏。

「她是尤米爾。」

艾連的聲音異常地輕，綠色的虹膜反射著微弱的金黃光閃，他修長的兩指溫柔地撥開女孩蒼白龜裂的唇瓣，從她的口腔裡挾出了一枚周期蟬僵死脆弱的殘骸。

阿爾敏的視線順著艾連的手背延伸向關節、指間，看到了女孩的口腔，兩排如精緻瓷器般的白齒和從根部被截斷的紅舌。他想起了卡爾．雷斯向自己緩緩道出的歷史，而他又將一切的起承轉合交給了亞妮，關於一個曾經在弗利茲莊園活著的女孩，女孩是如何失去純真無邪的眼和自由奔跑的雙腿、貝母般的指甲與歌鳥般的嗓音，最後遭受火刑，埋葬於故事悲劇性的結尾。

這就是尤米爾，阿爾敏感覺到了，他的詛咒朝著女孩的中心拉扯。

那晚在艾連的懷裡，尤米爾獲得新生。

「所以……這代表尤米爾從一開始就是女巫嗎？」

有一日阿爾敏終於向吉克開口。自那個夜晚以來這個疑問一直困擾著他，他在夜深時小心翼翼與自己辯論，戒備著一個微小的邏輯謬誤都可能讓自己信仰著的價值觀碎裂崩壞，關於尤米爾的真實以及詛咒的淵源。她和他們不一樣，能夠自由地跨越弗利茲莊園的邊界，卻也不是真正活著，嬌小脆弱的身軀被艾連擁在臂彎中。

「這倒也不一定。」吉克抽著菸，微啞的嗓子裡薰染了那悶悶燃燒的氣味。「為了艾連……還有為了你們所有人，我背著調查局做了許久的研究，想要了解我們各自背負的詛咒代表了什麼。」

阿爾敏笑出聲來。

「為了艾連，你背著調查局做了許久的研究。」

「嗯，你還是看透了我，阿爾敏，和你說話一點壓力都沒有。」吉克抖了抖菸灰，視線低垂，那雙眼在白晝的日光中是和希絲特莉亞相像的湛藍，宛如阿爾敏從未見過的、想像中的海水。「說真的，過了超過半世紀，動用了所有我能夠掌握的資源和關係，我還是沒有辦法讓你們任何一個人離開這個地方，其中當然包刮了艾連。我想要相信這又是我父親的殘酷玩笑，怎麼樣也要讓我成為和他一樣、一個一無是處的可悲男人……別這麼驚訝地看著我，親愛的阿爾敏，我確實希望艾連有一日能夠安息，能夠忘記所有的痛苦。」

「……我還記得那一天，你說你會留下來陪艾連。」

風吹亂了書頁，阿爾敏放了一枝筆壓在自己已經反覆讀過無數次的字句上。

「是啊，我希望自己能夠陪他，讓他不會孤單一個人……恐怕我和父親一樣，自大又自私，想著這樣能夠愛艾連久一點，竟然如此偽善地背叛了庫沙瓦先生。但是如果可以，我要讓艾連離開這裡，忘記一切，甚至忘記自己曾經出生和死亡。」吉克停頓了一下，笑意中含有雜質，疲累與緬懷的。「你是艾連的朋友吧，阿爾敏？該怎麼說呢，我這個弟弟有點蠢又太固執，我能給的東西都給了他，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卻再也要不回來了。艾連出生的時代不允許他成為最完全的自己，他愛過的人太年輕就害死了他……你認為他會願意忘記這一切嗎？」

阿爾敏沒有回答，但是他知道自己找不到理由反駁。

「所以，我把希望寄託在尤米爾身上，她在過去是否為女巫已經無所謂了，重要的是她現在詛咒了你和我，詛咒了整個飯店。」吉克長嘆一聲，順手輾熄了香菸。「我現在還不知道那個女孩想要什麼……不過，一旦我知道了，我便會盡全力滿足她，然後讓她替我完成我一個人無法達成的事。我想要拯救艾連，我想要讓他離開這個地方，然後忘記所有的人、事、物，就算連我都一起忘記了也無所謂吧……」

阿爾敏想著艾連在那一個夜晚之後露出的第一個笑容，想著在戰爭仍未止息的冬日他們一起在後院打雪仗，艾連的脖頸纏繞著一條紅色羊毛圍巾，總是有些凌亂的長髮讓吉克用繩子束了起來。許多時候阿爾敏能夠假裝自己仍然活著，笑臉迎接短暫停留的旅人們——他甚至能夠滿足現狀，能夠假裝自己仍然是那個在弗利茲酒店籌賺旅費的門房，即使內心明白那個夢想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實現。

但是艾連似乎和自己不一樣，阿爾敏有些哀傷地想，但是他並不能怪罪那個人。

「我剩下的時間恐怕不多了，親愛的阿爾敏。調查局的那些人漸漸對我失去了耐心，我怕我來不及拯救艾連……」

終於有一天，尤米爾開口了，用著只有艾連聽得見的聲音。

皮膚，尤米爾對著因為憤怒而渾身顫抖的艾連說道，923年的新年夜，那對翡翠綠的眼眸怨恨地瞪視著尼克司祭夫婦離去的背影。

於是過了三個月，就在艾連生日的那個凌晨，吉克帶著尤米爾踏出弗利茲酒店，完成了女孩的第一個復仇。在尼克司祭死於火刑之後，羅伯夫前議員失去了他的舌頭，接著是古洛斯局長的指甲——剩下腳筋與眼，尤米爾便會取回所有她曾經失去的東西。

但屆時尤米爾真的會達成吉克的願望嗎？阿爾敏不禁感到一絲懷疑。

這個晚上女孩失蹤了，弗利茲酒店外下起了一場不尋常的雷雨，艾連的靈魂撕裂於呼嘯的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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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有自信我會幫你的忙。」

「我們之間有過許多嫌隙，阿卡曼，但你終究認為自己是一個盡責的探員……退讓一萬步，看在你如此掛心艾連的分上，到最後一定會忍不住插手吧？」

雷雨不止，水晶吊燈上的光源明滅閃動，擬真著虛弱苟且的燭火，切割精美的鉛玻璃互碰撞擊著急切的私語，彷彿議論著不得被議論之事。窗亦戶被吹得無法閉合，子彈似的雨點得以攻入大廳，濕糊了地毯上繁複而古老的花紋。而葉卡就站在這一切混亂的中央，背對著里維，不知是被汗或者雨濕透了的金色捲髮沾黏於他的後頸。

「那個女孩失蹤了。」

「……是的，尤米爾失蹤了。」葉卡複述。

「尤米爾不是你的女兒，對吧？」里維如此問道。「她也不是艾連．庫爾迦的女兒，如果這個人真實存在的話。」

葉卡乾笑了幾聲，寬大的肩膀微微顫抖。他半轉過身來，這時里維才發現那人並沒有配戴墨鏡，一雙眼睛在燈光閃爍下錯視成了一種異樣的紫——記憶中那雙眼是沒有溫度的冰藍色，在偵訊室裡、隔著淡紫色的墨鏡鏡片和單向玻璃，不易捉摸情感的視線跟隨著里維緊繃的思緒。

「或許我真的小看你了，阿卡曼探員。……告訴我，你為何如此著迷於艾連？若你給不出一個像樣的答案，我勸你還是放過艾連吧，曾經讓他如此痛苦的你沒有資格這樣正義凜然地插手他的生活。」

葉卡的語句似乎有什麼地方過於荒謬無理，但里維說服了自己不去理會。

包括帶領里維至此的夜班警衛弗洛登貝克在內，好幾名任職弗利茲酒店的員工也聚集於此，但多數無暇理會他與飯店經營者之間的你來我往。擔任門房、偶爾和艾連一同值班於櫃檯的亞魯雷特站在大門前，神色擔憂地眺望進外頭的一片混沌。

「你們上次看見尤米爾，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里維問道。

「就在午夜之前，最後一次看見尤米爾的人是艾連。」葉卡回答。「我和我的員工已經找遍了整間飯店、整個莊園，但恐怕她已經離開了我們能夠掌握的範圍。」

「庫爾迦先生現在在哪裡？」

「……是葉卡先生，阿卡曼。」

那雙藍紫的眼眸瞪視著里維，卻又像是看著另一個自己，嘶啞的嗓音裡頭不只是鄙夷，更多的是濃烈的恨意。

就在那個瞬間，所有光源一同熄滅。

里維在最純粹的黑中看見了自己陌生的鏡像。

砰、砰、砰——

由遠至近，里維聽見了門與窗正一扇接著一扇地被關上、鎖上。

最後一聲離得非常近，貌似從正門口的位置傳來，劇烈如一聲槍鳴，使血液在里維的四肢中冷卻凝固。

然後世界再度恢復了光明，燈泡虛弱地閃爍。

曾經消匿行蹤的尤米爾站在現已深鎖的大門前，她的赤裸的雙腳髒污泥濘，一襲水藍的洋裝卻乾燥芬芳。女孩站立著，里維眨了眨眼，確認眼前所見的確為真實，他記得尤米爾一直坐著輪椅，或者在葉卡們的懷抱中，他一直認為她的雙腳無法行走。

「尤米爾！」

艾連．葉卡的聲音帶著一絲深透骨髓的寒冷，不知何時從何處竄出的踉蹌的腳步從里維身旁奔過，使他無法掩飾自己那一瞬間的動搖。那人衝向前去將女孩緊抱懷中，墨綠色制服濕漉漉地貼合著身軀的線條，淡粉色的痕跡從他的鞋底延伸成一道詭譎的花徑。

「親愛的尤米爾，歡迎你回到我們身邊。」

葉卡呢喃著，輕得幾乎不可聞，或者他本就不打算透漏這些話語給自己、艾連以及女孩以外的人。他緩緩地蹲了下來，將手搭在了艾連的肩上卻不擁抱他，應該是湛藍的眼眸直視著尤米爾蒼白、混濁的雙瞳。

「我們應該喝杯酒慶祝，你說呢？」

雨在恍惚之間驟止，空氣中剩下凝重的濕氣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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