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 星期五 阴】

很久没有空闲记点什么了，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我就仿佛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半个字也写不出。

今天柳警长开车来接我，说要一起回义真村看看。

义真村的事结束以后，因为惊吓过度，我在医院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不过没什么大碍，两三天就准备走了。倒是强子情况严重一些，我才知道他被那些猎人抓住毒打折磨了一夜，浑身是伤，心疼得要命，很想去隔壁探望他。但是一些人把正在整理行装的我拦住了，带队的是管理这一片分局的柳队长，这位约摸四十多岁的警长虽然不苟言笑，但态度很好，希望我能跟他回去，配合调查这次的事件。

从他们口中我才得知，偷猎团有一大半的人因为溃散，在撤退的中途被突袭的狼群咬死，剩下的几个主谋还在逃，尤其是团长和他的养子更是暂无下落。

我和强子是被白天上山的狄正英他们发现的，当时我就已经支撑不住了，甚至最后是受伤的强子扶着我走下来的。

我不在乎团长下场如何，走之前强子帮他做过一些简单的处理。但是听到那只金毛小壮熊失踪的消息，不由得还是揪心。他再怎么凶狠恣睢也只是个孩子啊，还有着属于自己的未来，不应该就这么死于非命。

当然柳队长最关心的不是这个，他用认真而疑惑的态度问我，当时到底是谁开了枪。

对此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有明确的记忆，就是我干的，自然是由我承担罪责。但那个时候，身体被一个奇怪的孩子灌注了意识，才有了这些平时做不出来的举动，这种话说出去谁也不会信。我只能说，当时强子的性命被团长威胁着，我情急之下抢了猎人同伙的枪，打伤了对方。我们离开前给他简单包扎过，但是随后就失去了意识，最后也不知道敌人的死活。

“但是，我们调查过，你从来没有使用枪支的经验，那把手枪上只有原主的指纹，并没有验出你的。就算是被刻意抹去，也应该是被擦得干干净净才对。而且你被送医院的时候，衣服上也没有测出硝烟反应。”

不光是他对这个结果迷惑不解，我听完也懵了，两个人就在谈话室里这样面面相觑了许久。

这已经不是见了鬼能形容的事情。

“果然如此，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事，”他犹豫了很久，才对我谈及了一些过去的秘密，“可能那些村民说的是对的，义真山就是个了不得的地方，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原来秋痕师兄失踪的案子，也是由他负责的。

那年，考古队除了当领队的师兄以外，全员身亡，包括当向导的强子父亲。柳队长带队进入山里调查，验尸报告显示强子父亲死于失血过多，生前遭受过凌虐，但身体完整。而其他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野兽咬得只剩骨骸，但还是从一些残留的肢体肉块上找到了弹孔，这些细节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唯独甄秋痕师兄一人不知所踪，怎么看都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就和这次一样，所有的枪支上，都没有找到师兄的指纹，而且他就这样彻彻底底从世界上消失了，宛如飘散的云朵。他和我一样有嫌疑，却一样没有任何犯下过错的证据。

对于这样的结果柳队长肯定不甘心，觉得村民们对警方隐瞒了什么秘密，一次次同村里那些武术家们争执。真相就像个疙瘩，狠狠寄生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难以消除。

现在我经历了同样的事，意味着师兄的情况也大致相似。我濒临死亡时看到过去的景象，已经知道师兄是迫于无奈，情急之下为向导报仇，绝无嫌疑，但这也只是一人之言，不足为信。师兄只要一日不出现，就还会带着嫌疑人的身份无法解脱，这是我无能为力的。

况且如果再查下去，师兄和向导的秘密，到最后恐怕会人尽皆知。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狄正英坚决不允许我调查真相了。幸好柳队长也是明白人，尽了最大余地去理解情况，并且查出了枪支属于那些死者，与偷盗文物的事情有所牵连，所以涉及师兄下落的调查在他的建议下，被搁置下去了。

可是就因为村里和警方都把这个秘密暂时压住，强子成了间接的受害者，他的父亲背上了叛徒的骂名，家庭离散，即使后来大家被强子的坚韧感动，也不敢全力照顾。

我呢，也因为不曾接触过这些，接了甄老太爷的委托去寻找失踪的师兄，才有了这次跌宕起伏的遭遇。

还有必要继续追查下去吗？我问队长。但久久无人再说话，看来我俩都明白，有些事，在无法解释又难以找到证据的情况下，确实不用了解得太清楚。

回到城里好几天了，劫后余生令我倍加珍惜一切，但仍然还想念着强子，而且还有东西丢在了金继昌的家里，总想找个机会回去。

又是那位与我逐渐熟悉的柳警长联系上了我，相约一起再回村子一趟。

转眼已是盛夏，窗明几净的小院落里凑了两个方桌，李家主人忙着给大家倒茶和端点心，芮晓佳和柳警官坐在一侧，狄正英和小芳林则坐在另一边。至于强子，说是还在后山巡逻，一会儿才会下来。这意味着他现在已经恢复了健康，还能像以往一样闹腾，得知这个消息的晓佳内心顿时十分欣慰。

“没想到还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真是麻烦您了。”李家主人亲自把果盘递到客人们的面前。

“我们之前已经端掉了很多盗猎团的巢穴，但薛胜虎这个家伙作案狡猾，行踪不定，背后主使势力强大，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还很难把他们都缉拿归案。放心吧，案子还会接着查，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他的幕后人物全部揪出来。森林大队那边以后也会派人来常驻的，还要你们多关照。”

“这是应该做的，如果查案有需要我们配合的地方，请您尽管提。”

李家主人和柳警长似乎是旧识，交流得相当积极。可芮晓佳没有闲心跟他们对话，注意力全在狄正英的身上，他和这个顽固的武师之间有着太多的龃龉，在对待强子的态度上有着诸多的过节，直到现在还没有和解。

两位年轻才俊的目光无意中与对方交汇，又双双迅速偏过头去，彼此间还是很尴尬。

但经历过这么多，晓佳对他也不再有畏惧的情绪了。

“你……身体都好了吗？”终于，狄正英语气略微生硬地开口。

“承蒙关心，完全好了。”

“抱歉，那天我气在头上，不知道情况有这么紧急。第二天早上我就带人上山找你们了，但就晚了那么一步。”武师坚毅的脸庞神色凝重。

确实，如果不是他最后带人上山，自己和强子未必能及时被送去医院救治，在路上可能就倒下了。狄正英很顽固，但内心毫无疑问是良善的。

即便如此，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原谅他。

“既然你承认我们当时说的都是真话，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还是想问你，包括你们这些村里管事的人一句话，你们接下来要把强子怎么办？如果森林以后有别人看守了，他又能去哪里？”

他与狄正英本就没有多少矛盾，只是在对待强子的观念上有严重分歧，只要强子没有得到妥善的安排，晓佳还是会与狄正英争辩到底的。

“放心，这家伙被我和李大哥说过好几次，已经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啦，他不会再为难强子了。”

一旁村长家的小芳林倒是端起青瓷茶杯，面色轻松地回应，听得晓佳将信将疑，不过以前狄正英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确实缓和多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然而，芮晓佳远远就能感知到属于那孩子的炽烈气息了。在仲夏炽烈的阳光下，鲜红发色的少年带着轻快脚步从山坡奔跑而下，他是这个村子唯一总是赤裸上身的小战士，猿猴似的身姿早已恢复往日矫健，甚至那完美的身躯还比以前更具有活力，每一寸坚实肌体都被阳光浸染得熠熠生辉。

望着强子的身影，年轻人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这当然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而是一同闯过生死关头的战友。因此，即使他猛然上去紧紧搂住这个守护森林的赤膊小子，激动得连椅子都撞倒了，也没有人会感到奇怪，连警长和身后的村民们也都是欣慰的表情。

小勇士，你还能带给我们多少惊喜呢？

晓佳能感受到强子的小身板紧实精壮，肌肤也比一般人火热。这样就好，只要你健康活着，就还能维系住人间的一点光明，告诉大家正直善良也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强子……”

“大叔，很久不见啦！”

“真的都好起来了吗？我还以为你伤成那样，很难再守着后山了。”

“嘿嘿，咱壮得很，不会有事的。倒是大叔突然不见了，让咱好担心。”强子冲着晓佳举起胳膊，一任大叔把他抱得更紧。谁让这个逞强又懂事的小子，每次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反而更不让人放心呢。

原来晓佳被带走的事情，住院的强子并不知晓，看来也是到今天才松了一口气。

“小狼回去了吗？还是说……”晓佳在孩子身边来回寻找另一个本该存在的小家伙，却不见踪迹，他的心又略略悬了起来。经历过并肩作战，现在他已经不害怕小狼崽了，甚至把小狼视为和强子一体的同伴。

红发少年也像是察觉到了大叔的心思，灿烂笑着说道：“大叔能陪咱去一个地方吗？就咱们两个人，咱会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

森林的小小守护者主动邀请他，这倒是出乎芮晓佳的意料之外。

再度投身于义真山麓的森林当中，燥热的空气也被削弱了好几分，微风中摇动的枝叶比初次相见时更为青翠。年轻人拾阶而上，而守护森林的精灵手执石枪为他引路，解脱了一切内心束缚以后，两人之间的独处甚为轻松快乐。当最终经过三岔路口那破旧的路牌时，他们走向了另一条分支，正是通往芮晓佳第一次来时看见的红顶飞檐。

义真山里的武僧庙，威明寺。

拜见过住持，老僧领着两人到后院的一处寂静的角落，随后就去煮茶待客了。眼前有一方土垄和青石碑，男孩上前将石枪横摆在前，随即双膝跪地叩拜。晓佳眼见此情此景，很快明白了缘故，也双手合十向石碑欠身鞠躬。

古寺的檀香缭绕于两人身侧，强子将身体挺得异常笔直，但面对眼前对他影响最大的男人，语气像是在和老朋友说话一样轻松。

“老爹，咱带大叔来看你了，这次的事多亏他救了咱。”

原来向导死后是葬在武僧庙里的，大概因为威明寺跟义真村的武术渊源颇深，所以村里也无法干涉这件事，强子的父亲终有一方安息之所。逝者已矣，唯有云朵的影子从墓碑上掠过，远远传来小武僧们训练时的呐喊声，阴阳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起来。

现在芮晓佳已经知道当年发生在山谷中的所有事情，对不幸罹难的向导更是充满敬意。世上芸芸众生无不害怕死亡，能为保护他人决然赴死的，都是勇气非凡的英雄。强子也不负他所望，成了个正直勇敢的少年。

但该不该告诉强子所有真相呢？当然一面之词也很难让孩子完全相信吧。

“小狼那天就回去了，看样子应该过得还不错。大叔你说的对，它可能真的是在等着家人们出来接才肯回去。希望它不要再溜出来了，不然老爹知道了可是要怪咱的。”

强子微笑着，却很惋惜，那是与他朝夕相处过的好同伴，就这么分开还真是不舍得。

“没关系啦，你也可以在巡逻的时候去看看它的吧？”

没想到孩子平静地摇摇头：“大叔，咱要走了，去城里读书，后山的事以后就交给别人管了。”

芮晓佳闻言立即按捺不住了，这帮村民到头来还是没法信任，还是想赶走强子而已！

“是那群家伙逼你的吗？！还是……？”

“别急呀，是咱自己愿意的。咱想变得更强，就要学更多的本事！正英叔他们给咱在城里找好了师傅，以后就要一边上学，一边跟着黑龙叔学怎么对战了。”

“真的吗？！你舍得离开森林和村子吗？”晓佳瞪大眼睛怀疑道。

“当然不舍得呀，但就像咱当初留下来那样，现在打算去外面看一看。以前咱以为自己能保护大家，但输得好惨。嗯，那个叫薛志兴的家伙好强，咱想至少下次要赢过他才行……”

正直的少年始终微笑，他不讳言自己的挫折，但绝不消沉。这次的磨难对强子而言反而是个契机，因为强敌激发了强子走出去的愿望，但愿那个小猎人能够平安活下来吧。

那么我究竟又是什么呢？芮晓佳突然悲从心来，只是个搅局的家伙罢了。

让强子获得幸福是自己的愿望，但没想到孩子最终会选择离开森林，那他之前为这孩子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本就不被需要，本就不被认可，只是小英雄成长路上的一块不起眼的垫脚石。

也罢，希望强子过得更好，和希望强子留在后山，这两件事本来就是矛盾的。孩子与村中长辈们和解，能够进入憧憬的格斗世界，不被埋没才华，这便是最好的结果。惋惜的是，他从此要失去一些属于山野的自然之美，不再纯朴，晓佳从私心上难以接受心底的童话破灭罢了。

“咱在老爹面前向你保证，一定会变得比以前更厉害。但是咱的心永远会记着后山，需要咱的时候就会重新回到这里！”

“嗯……不管怎样，只要是强子的选择，我都会支持的。”

“谢谢大叔，是你给了咱勇气呀。”

然而，晓佳没想到的是孩子会冲着他竖起拇指，爽朗笑颜也是最高的认可。

身为俗世凡人，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肯定而动心，即便是长辈上级的夸奖，也就只是感到一时窃喜罢了。唯有纯真少年的信赖，充满炽烈温度，直达内心，烧却一切迷惘杂念。

接受一个天使的认可，凡人何其有愧啊！

在这由无数艰难困苦组成的人生中，我们要一边忍受着常态的痛苦，一边又战战兢兢惧怕死亡，因为一长别人世就是永久。但有那么一片刻可以感受到世上的温暖纯净，就已经足够了。

盛夏还会继续，属于勇毅少年的成长道路也会一直延伸。年轻的记者是如此坚信不疑，森林小子张则强，未来一定会成为令世人惊羡的男子汉。

没人知道此时晓佳内心的秘密，若能得到孩子的这份认可，他也就可以慨然赴死了。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回去面对委托他的那位老人。

愿在这世上最后看到的美好景象，就是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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