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愿意帮我找到秋痕了吗？”

盛夏的延续不可避免会遇到雷雨天，当强对流来临，整个城市笼罩在漆黑之中，狂风席卷过街道吹起砂土，而后就有巨大的雨点纷纷落下。

重新见到老人，倒不是想象中身处一座黑暗古堡当中。甄老太爷的居所古朴寂静，被层层把守的庭院最深处，不过只是一个寂寞的老人深居简出的陋室而已，没有豪华的装饰也没有什么古玩奇珍作为点缀。

简单说，就是没有人活着的气息，四壁清冷如枯槁一般，甚至有些阴森。

两人围着一张红木圆桌坐了许久，期间有侍者负责斟茶和端上点心，但气氛并不轻松。晓佳当面退还了所有预付的酬金，但他知道即使这样也不可能平息得了老人家的失望。老师在失去师兄这个独子以后的多少年，都是过着这样的孤独生活吧，老人家是不可能放弃师兄的。

尽管如此，师兄失踪的真相仍是个绝对不能打开的魔盒。他冒着性命危险回来见老太爷，就是想让老人知晓这一点。

“我很想找到师兄，但是越调查越发现，老师您对我刻意隐瞒了事实，没有尽到告知我的义务，所以这份委托我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哦？我有什么情报是没有提供给你的吗？”老者看似平静地微笑道，双手却紧握住拐杖的圆头，微微颤动。

“和师兄一起失踪的，不只是村里的向导，还有您派去跟着师兄的一些人，他们不是专业人员，而是想借机收取文物的家伙。师兄单纯的性格您比谁都要了解，您也很清楚这么做势必会引起可怕的后果吧？”

从始至终，这位老人家就在对自己说谎。老人根本不在乎秋痕师兄，甚至很可能就是要利用儿子去撬动古村的秘密，把师兄那么善良的人顶在前面当挡箭牌，其用心之歹毒令人战栗。

“这些细枝末节你就不用在意了，直接告诉我，你找到秋痕那孩子了吗？”

“我相信师兄他一定还活着，但您能指望一个被至亲伤透心的人，还能回到您的掌控之下吗！”

被自己的父亲利用，亲眼看着挚爱之人被杀害，秋痕师兄遭受如此的打击，还可能回来吗？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毫无意义的寻人委托啊！这些真相，晓佳是在幻象中所见，甚至都找不出一点证据来。可是身为师兄挚友的义愤，令他不得起身发出质问。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很失望，对老人家，也对这个世界。

“是我小看现在的年轻人了，也难怪只有你跟秋痕能成为好朋友……不管怎么说，你辛苦了，我不会收回给你的酬劳，那是你应得的。”老太爷默然片刻，依然保持微笑面对年轻人，似乎完全能容忍对方的不讲礼数。

“老师，或许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看在我作为您学生，也作为秋痕师兄好朋友的份上，您能否让这件事永远成为秘密呢？”

“晓佳啊，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由‘合理’构成的，大家都有各自追求的东西，彼此间就注定不能认同，斗争流血都是常态。你这么聪明，应该理解我要的是什么，就算失去秋痕，我也会坚持下去。”

“那您到底要那些被埋的文物做什么，还要再搭上多少人的性命呢！”

老人没有直面年轻人的质问，而是端起一杯新沏的热茶，一步步来到了墙边，

“到此为止了，孩子，你做得很好！我本来就没有说过你一定要找到秋痕，既然你替我确信了他的‘死亡’，我就可以彻底与他告别了！”

像在墓前祭奠故人那般，老人倾倒茶杯，滚烫的茶水全部泼洒而下，地板上升腾的热汽充溢了他的四周。那一刻，晓佳凝望老师的背影，感受到一阵彻骨恐惧。

老人家确信了儿子绝不可能回来的事实，割断了最后一丝身为人类的善良。成为一匹危险阴鸷的年迈野兽。师兄生死未知，就算活着，谁愿意回来面对一个随意吞噬别人生命的老饕？还是在失去挚爱的情况下。他还是化为一片流云，在天穹之上自在飘荡更好。

“老师，我说得这么直白是因为我没打算活着回去。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不是什么该碰的事情，没找到师兄我不就是死路一条了吗。”晓佳苦笑道。

“不必了，你走吧，你杵在这里只会更让我想到秋痕那孩子。我就不懂你怎么还跟他似的，仗着年轻什么话都敢说！你要是死了，老婆和女儿又该怎么办？”

“那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我来这里之前已经把她们托付给了可靠的人，您不用为我担心。”

“市局的柳建军，对吧？想不到你还认识警界的家伙呢。”

晓佳强作镇定的脸庞僵住了，老人突然回首，竟准确无误地说出了那位柳警长的名字，仿佛晓佳所做的一切都从来没有逃过老人家的情报网。倒不是被恫吓住，而是更觉得师兄生在这个家庭有多么悲苦。

望着学生窘迫的模样，老人心情反而大悦：“晓佳，你可真有趣，真杀了你岂不是少了乐子？走吧，趁老师我还没打算叫人赶你出去，永远离开这里吧！”

“能给您当消遣也是我的荣幸，老师，愿您多保重。”

年轻人略带悲戚，向老师的背影深鞠一躬，然后转身走出了这个是非之地。老人家的野心不可阻止，他只能用遇到的那些善良人来安慰自己撑下去。

记者的嗅觉也许真是最敏锐的。甄老太爷在年轻人走后，独自稳坐了许久，才向身后一名早已等待多时，推门进来的墨镜随扈打招呼。

“现在我完全可以相信你说的了，义真山的深处，只有【小孩子】能闯进去。”

“哎呀，老师早相信我就好了，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去验证的，又是派猎团去试探，又让记者去闯祸。现在倒好，我回村子以后还得收拾后续。”

“你还有什么不满吗？来坐下喝杯茶吧，继昌。”

身着西装打扮规整的小个子摘下墨镜，赫然是金继昌，记者和小猎手都曾寄住在他家里，最危险的蛇蝎往往就藏在身边，还一副最人畜无害的模样。

“谢谢老师。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呢，是把强子那个小鬼抓到手，用他进入后山吗？”

“能力出众，却不能为我们所用，那不是和废物没有区别吗？你看看，连这帮猎人都没法让他低头，我不会在这种小鬼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培养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小鬼。你回村子待命吧，走之前顺便去帮我联系‘影子’，就说我同意投资他们的计划了。”

“哈哈，您可真是有闲情雅致呢，从头开始培养人手？这样未来几年里我们都只能干等着，期间投入的花费都不能用亏本计算了。”

“一切从长计议，首先需要一个继承我意志的人，能将计划贯彻到底。既然秋痕这么不争气，唯一的筹码就是我的孙儿。等他长大了，身边也不能没有帮手，这都是要为他打基础。再说，这块棋盘还没到开启的时候，棋子都没凑齐，还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试错，等待棋局开始的时刻。”老太爷低头喃喃说着，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片深沉紫色。

要赢过他才行……凡人反抗神明，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留着芮晓佳这样的聪明人，您不怕将来成为隐患吗？”金继昌轻松地问道。

“你比他聪明多了，我都没打算杀你，哪有老师会要学生的性命呢？找人给他点小小的教训，让他再也不会掺和进来就行了，何况我现在手头还有些事要亲自处理呢。”

老太爷拄杖一步步走向之前倾倒热茶的位置，墙侧的石砖地板上竟然有金属栅栏组成的地漏，变凉的水滴还没有干透。他缓缓蹲下，用拐杖敲击栅栏，冷笑面对地板下方那一双恐惧、愤恨、不甘汇聚在一起的眼眸。

原来这座房间里居然还囚禁着一个男人！他被老太爷抓回来以后，即使四肢以“处理枪伤”为名尽皆截断，粗壮残躯被硬塞在这个狭窄牢笼当中，嘴被堵上不能说话，被电击刺激身体，被热水灼烫皮肤也无法哀嚎，怎么挣扎也不会发出响声，曾经的盗猎团长都不曾绝望。只是死亡随时可能降临，而且被时刻拿捏着软肋，对兴仔的担忧如万箭穿心，令他此刻的痛苦被放大百倍。

“薛团长，很遗憾你没有完成我的任务，战败以后潜逃回来，我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原因。还是说，在我们找到你那心爱的儿子之前，你会愿意改变一下态度配合我们呢？”

顷刻间，窗外的雷鸣响彻了云霄。

暴雨如注，街市一片朦胧。后座的晓佳贴近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车窗玻璃，脸颊处传来冰冷。他望着窗外扭曲成一团的霓虹灯光，很长时间都是茫然无措，刚经历只要一句话就能被决定生死的场面，正常人都很难平复心情。

“你可真有本事，敢直接上门找那老头子。”司机调侃道。

“我要不主动找老师说清楚，等着我和家人的还指不定是什么下场。我一个人去或许保不住性命，但其他人不会被牵连。”

“开玩笑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他的学生，杀了你他会彻底失去人心。当然我也已经布置好了人手，如果他敢对你动手，我们就用搜查令直接抓现行。”

经过义真山中的冒险，芮晓佳已不是那个愣头青，而是有了些许胆识谋略的成熟记者了。他回来以后面见老爷子的每一步都考虑得很清楚，唯独没料到甄老太爷的情报搜集能力远在他之上，让他的决死举动还是显得幼稚了些。

但每个人都是从幼稚慢慢成长起来的，从此以后要变得更加顽强，就像强子一样，靠着毅力坚持到底。

晓佳还记得强子那天带他去威明寺，住持领着两人参观了后院的壁画，是怒目金刚们从雷云上纷纷跃下降妖除魔的场景，可是其中一位护法金刚没来得及戴好面具，露出的竟是慈眉善目的菩萨面相。

想要生存下去，保护重要的人，就要变得冷峻坚强，令别人不敢轻易欺凌，但时刻保留善良内心，这便是晓佳的亲身体悟。

“但是你今后绝对不要再接近他了，终有一天我们要找到充分的证据，亲手逮捕这个老家伙。”开车的柳警长话锋一转，严肃地忠告。

“明白，只是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老师真的是个坏人，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不合常理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义真山更不合常理呢？”

晓佳哑然失笑，说的也是，有什么现实能比山中奇遇更魔幻呢？虽然还有好多谜团没有解决，像是金发小猎手的下落，照片上的男孩到底是不是强子之类的，他只想回去以后好好歇息，把这一切曲折复杂的冒险都忘却。唯独不会忘记强子，那孩子的鼓励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但现实好像不会那么轻易放他过关，很快新的试炼就降临到了面前。

“哼，果然是被盯上了吗？”

警长面色凝重，单手快速一调后视镜，更加确认了有辆可疑的轿车一直尾随在后的事实，原来这场雨天中的角逐才刚开始。顺手掀开身侧的储物盒，漆黑的配枪静静躺在其中，正是为了防备最危机的时刻。而后座看似孱弱的年轻人一点也没有慌张，一眼就看穿了现在的处境。

“不止如此，前面那辆越野车也是他们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超车到前面来了，是想靠吨位优势堵咱们的路。你带队来保护我的其他人，他们的车也被挤到后头去了。我知道的太多了，老师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的。”

“哈哈，你早不提醒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经历了如此多的曲折，又来到生死关头，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却异常冷静，亲身引发神迹，与勇者为伴，又有什么好怕的。

那赤膊穿行于森林之巅，在枝头跳跃，最后停留在最高处的精灵，曾是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的小男子汉，像永不凋散的血色鲜花。

有此珠玉在前，吾辈何以落后？

“我一定会活下来，然后再见到鼓舞我的那个孩子。”

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与你的约定。

【Normal Ending 宛若流云 终】

【True Ending 待续】

笔者：青鬼義華 （@reidaiiku）

2023.10.23

小说相关章节：凛花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