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飯糰、香煙，加上小巷，趙天佑覺得自己有點像個白痴。

不是故意晚了吃飯，他是真的為了給下屬做的文件提意見，這裏畫個圓圈，那裏加張便條紙，察覺之時早就過了公司的指定午膳時間。然後，他好像為了說服自己再稍遲一些吃飯，又拿來不算趕急，只要今天處理好便無夷的文件來整理一番。大功告成之際，剛好是下午三時半，他便抱著自己的飯盒離開椅子。

「前輩？」同事喚了趙天佑一聲。冷不防被人一叫，心裏怦怦地跳個不定，結結巴巴回應：「甚，甚麼回事？」

同事看了趙天佑一會，又把視線放回電腦屏幕，兩手繼續在鍵盤上跳個不停：「沒甚麼特別啦，看你這時才拿著飯盒不知到哪裏去，覺得好奇而已。別這麼晚才吃飯，胃會壞掉。」

「哦，啊，謝謝關心。我吃飯，再抽口煙回來。有甚麼便致電給我吧。」

「好的，抽煙，路上小心。」同事打了個呵欠，他不抽煙，不像趙天佑那樣能藉詞外出歇息。心懷歉意，趙天佑趕快溜出去，想著回去時給他在自動販賣機買點甚麼喝的好了。

三時三十五分，他站在巷子裏吃飯糰。午飯時大多吃兩個飯糰，然後喝一杯咖啡，今天的他手裏拿著一個，卻還有兩個放在飯盒裏。距離吃早飯的時間已過去八、九小時，要他吃下三個飯糰也不成問題，只是第三個飯糰……他正陪著自己做的飯糰，等待那個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人。事實上，還有一個放著罐裝咖啡的膠袋被自己勾在後門的手把，如果韓俊基會來，會把咖啡也給他。

昨夜睡前，準確來說是從昨日下班在超級市場打轉的時候開始，已經在煩惱該在裏頭放甚麼。思前想後，覺得一下子做得太華麗會嚇著人家，還是簡簡單單烤個鮭魚好了。

他答不上韓俊基今天來不來，藝人管理公司的主管在外頭有工作要辦，不在公司是稀鬆平常的事。見不著而獨自發愁的滋味，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感覺就像裸眼看著強光久了，看向陰暗處眼裏便罩著一團白影，擦不去。

一個人擅自期待起來，然後一個人被失望打倒，真的是白痴。

他取出第二個飯糰，包上海苔，放進口裏。作為社會人的本能一種，就是面對多令人頭昏腦脹的情況都總以身體的需要優先，木無表情也必定塞飽肚子，不然沒法子工作。

「我究竟在做甚麼……」他低聲說道，只有嗚嗚地轉著的換氣扇的聲音權充回應。建築群外沸騰的車聲跟人聲跟他隔了幾丈遠，他離散在孤島般。

手中飯糰吃了一半，他看著盒內那孤苦伶仃、巴掌大的小山丘，邊看腕錶邊走到門把處取飲料喝，惦量著大概甚麼時候回去。

疊在一起的咖啡罐，一藍一金，透過那薄塑料看得一清二楚。該借花獻佛把本來給韓俊基的轉贈同事，還是另外買新的好？倒不是因為覺得怕浪費才把東西送人對同事有甚麼不禮貌，而是這樣一送更似是二次嘲笑今早在便利店咖啡櫃前左挑右選，三十來歲還純情得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的自己。

餘下果腹之物被他塞進口裏，手要探進塑料袋之際——

「是趙？你要回去了？」

趙天佑猛然回頭，沒戴領帶的韓俊基站在他那邊大樓的後門處，正反著手關上門。

這真是殺得人措手不及，趙天佑吞下一口涎沫。

在陷入認真思考的時候被旁人叫喚，莫名有連著秘密也一同被看穿的羞恥感。

「不是，我在吃飯，嫌著飲品重所以把東西掛在這兒……」一戳膠袋，把死物當證人。

「你現在才吃飯啊。辛苦你了。我中午只吃了麵包，下一頓不知道甚麼時候了。」

他捉著領口給自己扇風。

「煙還是得抽。」他不好意思地補上一句。

是現在了，腦內的大鐘被敲響，正在休眠狀態的工作模式忽然醒來。趙天佑一下子就回過神來，像平常談生意那樣。萬一在韓俊基點燃香煙後才提出，受應允的可能性便會大幅下降。

談戀愛，也像談生意那樣講求時機和小心思。

不論事前有多動搖，但當作是給努力準備的自己致以敬意，計劃得用盡全力實踐。可不能辜負早起的時間、刻意在烤鮭魚時撒上的黑胡椒，還有拌在米飯裏的自家製調味昆布和芝麻。

稍稍由少女進化成第一次參與縣內籃球大賽的高中生了。

趙天佑把飯盒斜向韓俊基的方向。「我還有一個飯糰，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吃？」

飯糰被鋁箔紙包起，看不見長相，理應勾不起人食欲。但趙天佑清楚看見韓俊基喉結滾動，看來他說自己餓了並非謊言。

賭贏了，他心想。

「你吃飽了嗎？你現在才吃飯，一定很餓。」韓俊基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疑問，這就是傳說中藝人經理公司出身的習慣吧。

趙天佑搖搖頭，指著自己的嘴巴，再舉起兩隻手指：「沒事，我剛剛吃了兩個，足夠了。我還有咖啡沒有喝呢。白天的時候拿不定主意喝哪款，直接買下心儀的兩罐，你也拿一罐吧。」

撒了一個無傷大雅但對於局勢十分有利的謊言。

本來夾在指間的香煙被放回盒裏。剎那間，一個從未見過，內向而欣喜的表情從韓俊基的臉上掠過。下一秒他又變回那個全身上下都毫無破綻的男人。

如果現在拿鏡子照趙天佑的臉，他相信會看到自己左邊嘴角勾起。這是有一回見客人後，被矮自己大概半個頭的後輩說「前輩你看起來很高興，嘴角都翹起來了」。刻意留意之下，這才發現自己有個奇怪的習慣——當直覺認為事情會如意發展，即使他沒有擺出任何表情的意思，都會禁不住歪著嘴笑。

後輩說看起來不奸詐，甚至有點親切。先當作後輩沒有奉承他這個上司，這個習慣現在應該沒礙著他發展戀愛事業。

沒等到韓俊基回答，便直接把飯盒遞到他跟前。韓俊基的猶豫來得有點遲，在接過飯盒，甚至點過頭之後才隨著他莫名一頓才出現。「你吃吧，到了你手上，就是你的了。除非你不要吃。」趙天佑趕在他開口前補上一句。反正他只是打算反反覆覆確認這是不是他能吃罷了。

「你還蠻強硬的，那我不客氣了。」

「再這樣爭持不下，我怕你在我面前暈倒，快吃。」趙天佑這回是扯起兩邊嘴角了，「我想抽煙，你介意嗎？」

韓俊基搖頭。

二人又靠在牆上。飢餓和緊張使趙天佑一時忘了煙癮，現在放鬆下來，大腦總算意識到口腔發出渴求著香煙的信號。他用力吸入一口，嘴巴跟鼻孔很快便滾出一大陣煙，隨著巷間的微風罩了他一臉。銜著煙，他又拉開罐裝咖啡的拉環，圈在無名指跟拇指之間。韓俊基應該會喝的咖啡暫時託管在自己手裏。

「這是趙你做的嗎？還是妻子做的？」韓俊基的眼神在經解開鋁箔紙的飯糰跟趙天佑之間來回了幾遍。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回總算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我獨身，一人居住，沒有甚麼人能為我做飯。不過當大家聽到我會做飯的時候，大多嚇一大跳。」趙天佑苦笑，「可能我看起來真的很像傳統男人吧，那種家事一竅不通的類型。明明我只是抽煙和留鬍子。」

「這樣啊……失禮了。即便如此，你做的料理也好吃得令人意外。米飯跟醃製昆布的芝麻油糅合在一起，味道好極了。」他咬著飯糰——也不能說咬著，把米飯送到口裏時，他根本沒有露出牙齒來，兩片唇一開一合，就優雅地沒去飯糰的一角。連主管也練得一副優雅的吃相，難怪旗下每一個藝人在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著教養好的氣場。

「你看起來做飯也很好吃啊。」

「跟你正好相反，」今天韓俊基的表情很豐富，現在是小學生被抓到抄襲鄰座作業的樣子，「別人以為我很會做飯，可我只能做很簡單的料理。」

與其說他看起來很會下廚，不如說他長著一副做任何事都得心應手的臉。這樣的男人也有不擅長的事啊。

「我想只要你不是個大忙人，做飯也難不倒你吧。」

「這種假設性的問題我答不來，現階段，我只可以說你做的飯比我做的好吃得多。」

「喂你是不是把我當記者提問。」

「這可是稱讚。」

趙天佑抽完他那根煙後，韓俊基也恰好把飯糰吃完。他恭敬地把鋁箔紙摺好放進自己的褲袋，然後把蓋好的飯盒歸還。

「謝謝你的飯糰，救了我一命。」

在衣領之下，趙天佑好像看到一條項鍊，吊著紅寶石。從前——說的是年幼時，好像不知道哪裏見過。那時一幫人都戴著同一條項鍊，一致得令他覺得可怖。

他左右搖頭，把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腦海。「小事一樁，好吃就好了。對了，咖啡。」

趙天佑把放著咖啡的膠袋套在他的手上，同時把手上的咖啡一飲而盡。

「恭敬不如從命，謝謝你。」韓俊基提起左手，金色的罐身隨著手腕的動作一左一右搖動。看在趙天佑的眼中，竟有點像催眠師用的懷錶，勾起他內心深處那不願在白天憶起，思慕感情的背面。

今早做的飯糰，正在韓俊基的胃裏。

腦內回憶起著貧乏的對話片段，猶豫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掃過不同顏色的鋁罐，依靠不可信的直覺與幻想選擇的咖啡，正在韓俊基的手裏。

第一次在物理上，將有留有自己痕跡的物件交在他的手上。

自己是自私的人，在有了愛上別人的自覺後，開始自私地想要他為自己高興，而自己也因此感到雀躍。縱然歡欣是生自不亮麗的利己主義，卻會清淨得像植物根莖被切開後，綻發出連月光也覺得不甘心、純粹的清香。

這卻是不現實的，他不如想像中擁有著漂亮的感情。

沒能說出甚麼，無言地，讓韓俊基翻動塑料袋的聲音，和易拉環與罐身割裂時它們一秒的道別，分毫無遺地收進自己耳內。比起「謝謝」、「我不客氣了」那樣日常對話句子，特定的響聲令他更易獲得快感。

恨不得成為永不褪色的染料，無限期地把自己的顏色留在韓俊基身上；也渴望成為比香煙和香水更強烈的薰香，使呼吸時無不憶起他的存在；也想要化作杯中的清水，在他活著的時候就離不開自己。

「水至清則無魚」，是古代的一行諺語，人越是清高，則身邊的人越難接近，像清澈得過分的水裏沒有半尾魚游弋。視線落在與韓俊基雙唇相接的罐邊，天曉得他用的口紅是甚麼品牌，沒有半分沾上去。他是那樣子沒有在自己給他的東西留下痕跡。

奢望著韓俊基心裏也多少能為自己生出一池濁水，好讓自己能在他內裏生存。

「我得上去了，還有工作。」

鱗片一閃，魚兒柔軟地回身，打擾了水面的寧靜，牠要游走了。

至少今天抽完一根煙，喝了一罐咖啡，也比他先走，算不算贏了一回？

偶爾也讓韓俊基看看自己的背影，說不定能起一點甚麼化學反應。不過，說不定倒映在他那汪池水裏的自己，只是一株水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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