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史塔菲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手裡的啤酒看來還得再等一陣子才能品嚐。他無奈地抬起頭。

『好久不見啦，丹尼耶爾。我才剛放好行李呢。』

『我們沒有熟到可以直呼名字吧。』

年輕的王都警備隊長沒有徵詢他的意見，擅自拉過高腳椅，在史蒂芬身旁坐下。酒保仍在吧檯對側招呼其他客人，但目光已飄向這邊。

『別這麼說，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

『就是認識夠久才知道要離你越遠越好啊，史塔菲斯。』

『那頭其實還有空桌，如果你剛才沒注意到的話，現在可以趕快換座位。』

警備隊長用力拍掉他故作熱心的左手，隨後向酒保比劃了下，示意要加點酒水。

『別跟我耍嘴皮子。』

史蒂芬將雙手於胸前舉起，浮誇地求和。

『…是法皇廳把你叫回來王都的嗎？』

『不完全是。之前主教交代的文物我終於找到了，想趕快把東西交上去、完事領錢。』

『該不會又是些危險的玩意吧！？』

『是本無聊至極的古書啊。你想翻的話我可以立刻上樓去拿。』

丹尼耶爾一臉懷疑地瞪著他，直到啤酒送來。

『敬辛勞的警備隊長。』

他再次舉杯。對方依舊皺著眉，但隨後也跟著拿起啤酒。玻璃清脆的碰撞聲於途中被店內喧囂淹沒。

『發生什麼事讓你這麼緊張？』

『…正好相反，這幾個月什麼也沒發生，感覺下件壞事一來就會天翻地覆。』

『擔心也沒用啊，放輕鬆點。至少目前教會跟你們關係還不錯吧？』

『天曉得那能撐多久…後續有什麼消息記得說一聲。我只想讓大家安穩過日子，至於上面想怎麼做，那不是我能插手的。』

『我會記住的。』

史蒂芬與丹尼耶爾．羅來往已超過了十年有餘，兩人青少年時期的活動範圍都在王都外緣，經常碰面但最初幾年間並無太多交集。他總是和教會收養的其他孩童一起打掃公共區域，或是幫忙布施食物；丹尼耶爾則幾乎都跟著其他警備隊員巡邏，不分晝夜。警備隊是相對基層的公職，並非世襲制，家族世代都加入了警備行列的例子卻很多，丹尼耶爾的弟弟後來也投身至相似的職位。

他真正和丹尼耶爾好好說上話是成年以後。準確來說，是自史蒂芬拒絕加入法皇廳的僧兵部隊、和來招攬的隊員們大打出手那個夜晚開始。

數學、神學、瑪那概論，這些修道院生醉心的科目同樣也是他擅長的領域，但史蒂芬並不想一輩子待在教會體系，他明白自己不具備足以承受乏味生活的信仰心。他修練魔法並不是要讚頌全能神，只是因為他做得到、也想再做得更好。

當史蒂芬拒絕了提案，突然間他自幼開始的食衣住行都有了價碼，養大他的不再是神的愛，而是最庸俗、誘惑使徒出賣信仰的一個個金幣。聽見那個天文數字後，史蒂芬沒有討價還價，直接抓起法杖給了對方一記悶棍、轉身逃走。他和追兵繞著教會跑了幾圈，慢慢把戰場延伸向外，冰刃與棍棒撞擊的聲響傳遍整個下城區。越來越多居民探頭圍觀，而史蒂芬的敵人們跟著惱羞成怒，紛紛換上開鋒過的武器。

丹尼耶爾在他的左頰被匕首劃開時站了出來，以與瘦削身形不相稱的音量，大聲喝斥要所有人停下。青年一面遞給他手帕按住傷口，一面威嚇著其餘仍想繼續戰鬥的僧兵，僵持不久後警備隊與主教都趕來了現場，結束突來的鬧劇。

法皇廳雖然擁有獨自的武裝勢力，以組織立場來說還是警備隊略高一籌，於是檯面上事情便圓滿落幕。

這是樁划算的交易：自由的代價是左頰的疤，以及由主教直接下達的各式命令。反正去到哪裡都一樣，總得有人幹髒活。他還多了法皇廳的資源與人脈能運用，嚴格算來是小賺一筆。

史蒂芬在初次的任務臨行前正式拜訪了丹尼耶爾。手帕上的血汙洗過好幾次仍隱約可見，他姑且又弄了條新的以備萬一，但青年只斜眼瞧了瞧他的左頰，確定刀傷沒影響到神經後便叫史蒂芬快滾。

在那之後每當他回到王都，總會先來酒場轉轉，偶爾也請對方喝一杯。

王權與神權衝突時，率先受影響便是最基層的警備隊與教會，兩者的關係時好時壞。丹尼耶爾經常得居中協調，盡可能把不必要的紛爭私下了結，史蒂芬雖然不算正式的法皇廳成員，但光是能知道什麼事將由誰插手，青年就能多一項談判籌碼。他們奇妙的共同戰線持續至今，倒也算合作愉快。

『你打算在這裡待多久？』

『還不曉得…你是想趕我走嗎。』

『別說的好像你很喜歡待在這兒一樣，史塔菲斯。』

警備隊長將剩餘的啤酒一飲而盡，起身時順手將幾個銅幣蓋在桌上。金額約莫是兩杯酒錢加上小費。

『謝啦，丹尼耶爾。』

青年沒理會他的道謝，微彎著背，逕自離開了酒館。史蒂芬慢慢啜著啤酒，還不急著動身。這是他對王都唯一想念的東西。

◆ ◆ ◆

法皇廳位於上城區，禮拜堂後方的鐘樓是境內最高的建築物，但由於王城建造於丘陵之上，都內的制高點仍屬於國王。

史蒂芬循慣例自前院繞過禮拜堂，由側門進入，直接上樓前往事務室。他敲了敲門，等到門扉後頭傳來許可，才轉下門把。

『好久不見了，史塔菲斯。你看起來氣色不錯。』

『托您的福。』

史蒂芬邊走邊從懷裡抽出書本，紙張間有股淡淡的霉味，硬殼封面倒是保存的相當完好，標題以古代語寫著「以太概論」。他想不透為什麼教會要費盡心思找這過時已久的教科書，但回收古文物是相對輕鬆的工作，求之不得。至少史蒂芬不需要煩惱怎麼處理屍體。

主教快速翻閱起泛黃的內頁，將書本來回檢視幾遍，滿意地點了點頭。

『做的很好，史塔菲斯。』

『謝謝。』

金幣逐一落在手中，是夠讓史蒂芬偷閒幾個月的數目。

『請問下次任務決定了嗎？』

『還沒有，這兩個月你可以先待機。』

他詫異地抬起臉，審慎觀察主教的表情。

『新任國王跟我們關係這麼好？』

『那位還是王儲的時候就明說了將互不干涉，現在也還沒改變立場。』

『…瞭解，這是好事啊。』

『嗯。』

前幾年繼位人選尚未明瞭時，史蒂芬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幾次暗殺行動———上頭從不明說指派給他的任務是為了什麼，但史蒂芬很清楚那些讓他轉交的藥粉什麼療效也沒有。法皇廳一步一步地剷除潛在政敵，現在看來成果頗為豐碩。

『那我下下個月底再過來，您中間有事就請傳話給其他教會，我會定期確認的。』

『好。』

主教鮮少與他攀談，於是史蒂芬簡單行了禮，便依原路離開法皇廳。回程他的腳步輕快許多，開始盤算起要怎麼安排意料之外的空閒時間。

◆ ◆ ◆

地圖上最北邊的村莊離王都約半個月的路程，而他想繼續北行至雪山，假期瞬間變得不那麼有餘裕。史蒂芬依序清點身上裝備，決定先在都內將項鍊與鞋底的礦石翻新才上路。他從小便很擅長這個，甚至還自行改造了慣用的工具，隨身帶著，每當發現新的礦物就即席做個簡易增幅器來測試。

旅途相當順利，史蒂芬比計畫提早兩天抵達那個村莊。王國北方貿易相對不那麼熱絡，地圖的精度只是堪用，他花了幾天勘查地形，最後決定繞道由東北側過河。河川上游區域鮮有人煙，不過他早已習慣野營，採集果實或沿途抓些野兔都不成問題，要是陷阱成功了，他還能多帶上幾隻同行當儲備糧食。

這次他運氣不錯。史蒂芬明後天的晚餐仍在布袋裡奮力踢著他的手，但魔法師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得辦，隨便抓了幾塊石頭壓住袋子邊緣，便不再理會那些可憐兮兮的聲響。

史蒂芬舉起法杖，方圓數尺的瑪那逐漸匯聚，藉由他胸前與足下的礦石不斷濃縮，在魔法師將木杖往前揮下那刻噴發，所經之處盡是冰雪。他迅速拎起布袋助跑，同時讓水氣往腳底凝結，甫踏上結冰的河面便立刻向前滑行。

冰塊碎裂的喀噠聲緊隨身後，不過他的目的已然達成。魔法師於東側河岸站定，滿足地看著浮冰順著水流遠去，河川迅速恢復原樣，只剩兩側岸邊還有些微的霜。史蒂芬仰頭看了看雪山的方位，時間還未接近正午，他沒把握能在日落前穿過森林，但肯定能在天黑前準備好營地。

魔法師沿途用小刀在樹林間刻上記號，四周靜得出奇，他走了幾個鐘頭，連個影子都沒見到。森林裡的植物也與南方的種類截然不同，乍看之下幾乎沒有可食用的部分。還好他額外準備了許多乾糧。

幾刻後遠處突然傳來聲響，不過史蒂芬沒有停下腳步。他放慢步伐，刻意將法杖換手到音源對側。小動物不會主動接近人類，會像這樣恣意發出聲音、不怕被察覺的十之八九是掠食型的魔獸。

魔法師持續前行，在四周古木間隔足夠寬的空地上倏地轉身，向敵人舉起杖尖。

那是史蒂芬從未見過的魔物。

他愣在原地，目光自未知生物頭頂的角往下，沿著小麥色肌膚一路來到那對赭紅色的山羊腳，最底部的黑色獸蹄安分地待在原處，不再向他靠近。

『你好。』

史蒂芬直到魔物開口才回過神，維持著法杖在前，向後退了半步。魔法師從沒想過魔物會說人類的語言，還能心平氣和地以公用語問候他。

魔物對他的反應皺起眉，兩側漆黑的翅膀往內縮起，僅剩最外頭的羽骨還留在身側。他這時終於注意到對方有條細長的尾巴正垂在身後，末端的鬃毛隱沒至膝間的毛皮後方。看準魔物還不打算攻擊，史蒂芬決定先乘隙出手。

魔物似乎也能感知周遭的瑪那流動，突然慌亂地揮起手、快速走向他。

『不可以、請停下來———』

魔法師照著稍早的流程做起冰刃，但這次瑪那凝聚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礦石之下的皮膚像是著了火，劇痛瞬間將他的意識吞噬殆盡。

漆黑之中，有個聲音正不斷喊著他的名字。

◆ ◆ ◆

魔界的瑪那濃度很高，增幅器得調整過才能正常使用。

熊的木雕。

騎士團的徽章。要兩個。

克勞斯愛吃甜。

瑪那持續往北匯流，然而雪山的瑪那濃度似乎沒有變。終點是魔王城？

鐵鏽與硫磺的國度。由雪山繼續往東北走。

祭典市集。熊。

克勞斯不見了。

人類真他媽的愚蠢。

在第三次的謝肉祭結束前回來魔王城。

◆ ◆ ◆

史蒂芬翻閱著陌生的手札，房間裡的所有物品看似再平常不過，卻處處令他不自在。

未知的魔物———克勞斯救了他，讓史蒂芬自由使用客房，桌椅書櫃一應俱全，甚至連換洗衣物都是他的尺寸。明明克勞斯向他介紹的「家人」，只有吉爾貝爾特身材和史蒂芬比較接近；而布袍明顯不是管家日常會穿的衣服，不應該有這麼多備品。

克勞斯自稱是「魔王」，但幾天觀察下來對方做過最兇殘的事情，只是壓扁花園裡的椿象。魔物進食的模樣比主教更優雅，擺放刀叉的每個小動作，都讓史蒂芬感覺又變回了那個被收養的野孩子，時刻得提醒自己不能失態。

紅髮的魔物像個難解的謎，令他目不轉睛。手札的主人似乎也是同樣的心境。

那本薄薄的手札位在書櫃最下層，被夾在一堆厚重的圖鑑中間，沒有署名落款也沒有記錄日期。大部分內容都是關於草藥與礦石的採掘紀錄，相隔幾頁才會出現一句看似毫無關聯的話，只有執筆者能夠解讀———這是史蒂芬的記事方法，連筆跡也一模一樣。

他很確定自己沒有來過這裡，也許傳聞中操作記憶的魔法是真實存在的？如果魔物在史蒂芬未察覺時動了手腳，那當務之急就是離開這兒，到最近的人類村莊確認他的記憶是否連貫。

史蒂芬將手札原封不動地放回架上，推演起要是魔物打算阻止他離開，屆時該怎麼應對。他依序穿戴好所有的增幅器，唯獨沒有拿上法杖。

『史蒂芬…？』

克勞斯似乎還沒睡，應門速度出乎預料地快，房內所有的燭台也都還點著。

『我預計明天清早離開，先跟你說一聲。』

『…好的，你有需要什麼都可以請吉爾貝爾特幫忙準備。』

魔物看上去有些失落，但並未試圖阻止他離開。突然間史蒂芬反而為之語塞，視線飄移至對方身後，停在牆角的矮櫃上。

『———我可以看看那個嗎？』

『當然可以，請進。』

克勞斯側身讓他進門，臥室內的家具比客房更少，只有床鋪與角落的一只櫃子，最頂層並排著幾個熊的木雕。

史蒂芬在伸出手前無聲地向主人徵求同意，克勞斯爽快地點了點頭。

三座擺設的造型不盡相同，共通點是背後標示著旗幟，各自對應所屬的城鎮。這是常見的紀念品，某些節日的祭典市集也會賣特定的款式。木雕的正面都鑲嵌有礦石———這就不是一般市售品會有的，是另外追加的裝飾。

他一邊觀察著木雕，一邊回想手札裡反覆出現的描述，許久才發現克勞斯在身後笑得格外開心。

『你———我的朋友很喜歡熊的木雕，總是買這個當紀念品。』

『不是因為你喜歡才買？』

『我…嗯，對呀、我也很喜歡。』

『你的朋友經常來找你嗎？』

魔物正面與史蒂芬相對，但他莫名覺得對方凝視著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更遙遠的某個風景。

『…他總是在固定的日子來訪，我也很期待能迎接他。』

◆ ◆ ◆

史蒂芬佇立於昏暗的室內，時間仍是正午時分，但房裡唯一的窗戶被深色窗簾所遮蓋，僅有邊緣透出些許陽光。屋主倒在他的腳邊，兩目圓睜，早已沒了呼吸。如果是一般的暗殺行動，史蒂芬通常會準備特製的藥粉，而不是像這樣運用冰針———他還是希望自己修煉大半輩子的魔法能夠用在其他地方。即使這麼做相對省事。

這兒是異教徒的祭壇———雖說是異教徒，但實際上邊境的小眾信仰遠比教會成立的歷史更悠久，大多時候流傳的書物仍是以古代語編寫。沒有刻意經營政治勢力的後果，便是流於異端邪說、逐步被法皇廳肅清。史蒂芬接到的命令是「別讓異教徒繼續散布流言」，要不是對方持續無視警告，他其實沒打算痛下殺手。

祭壇上擺有幾個瓷盤，盛裝著些不知名的灰燼與覆有血漬的長釘，相較於其他史蒂芬遇過的異教徒，這次的整肅目標行事一切從簡，與物質享受完全無緣。比起那些擺明著想斂財騙色的流派，祭壇的主人似乎是真的保有信仰心，只是方向性不同而已。

教會遠比世人想像的更心胸狹窄。他漠然地想。如果法皇廳發現史蒂芬定期去造訪克勞斯，肯定要尖叫著送他上火刑台。

史蒂芬逐一檢查房內的文獻，快速分類哪些要直接燒掉、哪些要帶回去交給上頭處置。祭壇中大部分資料都是口述傳承的紀錄，零散地寫在卷軸上，僅有少數幾本裝訂成冊。他拉過火缽，將卷軸成堆往內塞後點燃了火柴，期間視線移向一旁的書本上：「鐵鏽與硫磺的眾神」這標題聽來意外耳熟。

書裡詳盡描述了降神儀式該如何進行，祭壇上的灰燼與鐵釘應該就是遵照這內容而準備。儀式所需的道具皆隨處可得，契約也僅需要雙方口頭同意。文章後半的篇幅更多著墨在與異教神的互動：有些信徒選擇奉獻靈魂以實現願望，有些則沈溺於與異形的狂歡。最後幾頁插圖畫著羊頭人身的怪物與信眾的盛宴，圍繞著火堆飲酒、交媾。

———他想起了紅髮魔物的綠色眼眸，小麥色的結實胸板與腰窩，以及心臟上方那道像數字「IV」的疤。

史蒂芬闔上書本，直接將其扔進火堆。

他最後只拿走一本題名為「儀式法則」的書。祭壇所處的住宅區白天沒什麼人留守，幾條街外卻是熱鬧的市集，明明離謝肉祭還有一個多月，攤販們已紛紛拿出節慶用的道具。史蒂芬走向販賣紀念品的攤位，在成排木雕中發現了記憶中的擺飾。

自從發現那本手札後，他默默留意起各地市集，也真的依次遇見了那些背負旗幟的小熊。史蒂芬隨著命令走訪王國各個角落，絕大部分是邊境上的村莊或相對冷門的區域，路線卻經常與克勞斯的「朋友」重疊。他再次尋思起手札最後留下的「第三次謝肉祭」：這個祭典在王國內已被舉行百年有餘，而魔王城的居民並沒有慶祝謝肉祭的習慣，執筆者所指的次數該從哪裡算起呢？

『您喜歡小熊的雕像嗎？可以算您便宜一點喔！』

『欸？』

他似乎在這兒站太久了。攤主開始殷勤地介紹商品，史蒂芬猶豫一陣，最後還是掏出了銅幣。送同樣的東西有些失禮，然而另外做些加工裝飾應該能彌補這點。畢竟克勞斯稱讚過他的手藝。

史蒂芬走到市集尾端時，稍遠的人群開始躁動，悲鳴與急切的喊聲自反方向傳來，其間夾雜著熟悉的名字。異教徒的屍體被鄰居發現了。他維持著同樣的步伐繼續前行，經過最後一個攤位時人潮已再次回流，猝死的異教徒成了祭典前夕不幸的小插曲，過目即忘。他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步調：無人知曉的謀殺案、轉身便融入平凡日常的自己、異端與異端的低等食物鏈循環。他很擅長做這些。

如果———如果史蒂芬開口說要留在魔王城，紅髮的魔物一定會答應，然而他沒有可以回報對方的籌碼，也沒有自信能維持眼下的相處模式。身為城內唯一的人類並不令他彆扭，是其他零碎的細節，是那些難以別過視線的情景讓他不得不走。

對他深夜突然來訪仍笑臉迎接的克勞斯。在花園裡汗流浹背的克勞斯。每當他宣布要離開便垂下眼角的克勞斯。有意無意提起「朋友」的克勞斯。史蒂芬不確定自己對這些究竟做何感想。

踏出城鎮邊緣，四周的旅客多已披上遠行用的外衣，配戴獸骨作為示警的人們在魔獸頻繁出沒的邊境並非少數，沒有誰會對他的項鍊與法杖多看一眼。

史蒂芬戴上裝備，啟程返回王都。

◆ ◆ ◆

『你怎麼還在這兒？』

『…你就不能歡迎我一次嗎，丹尼耶爾。』

這次他沒等對方坐定位，直接喝起啤酒。警備隊長倒也不介意，行雲流水地帶著酒杯坐進對側沙發。謝肉祭前夕，過午便開喝的酒客日漸增多，史蒂芬進到店裡時只剩最角落的座位，續杯不大方便但至少相對安靜。

『既然你沒參與，那看來遠征隊真的只是敷衍大家用的。』

『什麼遠征隊？』

『討伐魔王的遠征隊。很荒謬對吧，居然想拿這個轉移小麥歉收的怨氣。』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上週「勇者一行」才浩浩蕩蕩出發的。你錯過了場猴戲啊，史塔菲斯———』

『借我一匹馬。』

『啊？』

他翻出幾刻前到手的金幣，匆忙塞進青年胸前的口袋，迅速起身。

『…我如果拒絕你就會直接用偷的了，對吧。記得牽馬廄最裡面那匹，省得我再跟別人解釋。』

『謝啦、丹尼耶爾！』

史蒂芬沿路推擠著周遭酒氣纏身的人群，絆絆磕磕地出了酒場，開始全速跑向警備隊基地。

這是他與克勞斯相遇後第三次的謝肉祭。前兩次他都刻意留在魔王城，但什麼也沒發生。太大意了。

他察覺了這三年間王國的瑪那濃度持續下降、魔獸活動益趨頻繁，也知道糧食收穫量跟著逐年遞減，卻沒想到國王會利用法皇廳的傳承來宣洩民怨，拿與世無爭的魔王城當箭靶。

———如果只是個幌子，克勞斯可能還是安全的，畢竟連史蒂芬當初都沒想到魔王城真的存在。但他得趕快知會對方做好準備。

丹尼耶爾的坐騎比起主人溫順許多，沒多做抵抗便讓史蒂芬套上馬鞍。他顧不得下城區的規定，直接騎馬出城。

◆ ◆ ◆

半個月的路程硬是被史蒂芬壓縮成十天，抵達魔王城時馬匹和他都疲憊不堪，但腦筋卻還很清醒。史蒂芬將馬栓在花園外，快步向正門走去。時至深夜，僅有月光能作為照明———這很反常，魔王城夜裡仍會點燈。吉爾貝爾特每天都準時照表操課。

『吉爾貝爾特先生？』

室內同樣是一片昏暗，他點燃火柴，在大廳角落拾起了油燈。

『K‧K？』

二樓依舊沒有人影，主臥室與客房都空蕩蕩的。

『克勞斯？』

通往東翼的長廊盡頭終於開始有蠟燭點著，史蒂芬循著燭光踏上台階，來到了謁見廳。

他的影子在縱長的空間內不斷延伸，只差幾步就能碰觸王座前緣。紅髮的魔物坐在王座上，雙眼緊閉、像是睡著了。

『…克勞斯？』

克勞斯睫毛輕顫幾下，緩緩與他對視。這是第一次對方沒有笑著迎接史蒂芬。

『你提早回來了呢。』

魔物略過問候，淡然地陳述事實。獸蹄優雅地落在地毯上，逐步向他走來。

『…你在等「勇者」嗎？』

『嗯。』

克勞斯稀鬆平常地回話，沒有停下腳步，只在經過他身旁時側過頭，輕聲說了抱歉。

『對不起，我今晚沒辦法招待你了。』

『———別去。』

史蒂芬一路上都穿戴著所有裝備，開口的瞬間便做出層層圓弧狀的冰牆，將克勞斯包圍。

紅髮的魔物睜大了眼睛，然而訝異旋即被哀傷取代。

『史蒂芬，要是不這麼做，王國的以太很快就會枯竭。』

『那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魔獸會大舉侵襲你的故鄉，而夏天將會遠去。』

『人類能自己解決問題，不需要你來承擔這些。』

『我有義務那麼做，這是世界的法則。』

『沒有誰的義務是讓自己變得不幸，克勞斯。』

魔物露出了熟悉的笑容，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種類：綠色瞳孔直直穿過史蒂芬，望向他無法觸及的某個人。

『我並沒有變得不幸。』

他舉起法杖讓冰牆連成完整的圓，而克勞斯僅是揮起右手，就讓成排的盾應聲將圓周擊碎。魔物胸前的黑色紋樣發著光，血盾自史蒂芬的腳邊升起，以他為中心形成了巨大的十字棺，其外的景物皆蒙上一層半透明的腥紅色。

他試著用冰刃鑿破障壁，但絲毫不起作用。不久後史蒂芬丟下法杖，直接用拳頭敲打棺木內側，嘶吼著連他也不明白的話。

克勞斯突然停下腳步，然而並未回頭，謁見廳裡僅剩他拳下的聲響。朦朧間史蒂芬瞧見了自己指節上斑駁的腥紅色，他希望那是棺木逐漸崩毀的徵兆。

『再見了，史蒂芬。』

克勞斯再次邁開步伐，慢慢下樓。

◆ ◆ ◆

克勞斯能操縱的瑪那比整個僧兵團還多，得想個辦法。

木雕。重複也無所謂，越多越好。

聖書的灰。滴上自己血液的鐵釘。去雪山。

請丹尼耶爾幫忙追蹤遠征隊的消息。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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