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車輪喀噠喀噠的聲響逐漸接近，克勞斯抬起頭，以目光迎接吉爾貝爾特與珍的身影。他的玫瑰園逐日增長，近三年間鯨吞蠶食其餘的城堡腹地，如今幾乎所有原是草坪的部分都開滿了玫瑰。

克勞斯緩步走向一蹦一蹦跳著的史萊姆，在石板路末端抱起珍，在對方與無數玫瑰的尖刺中築起防線。受限於體型，珍平日不太造訪克勞斯的花園，但今天她似乎特別開心。

他也是一樣的心情：今天是那個人預定來訪的日子，克勞斯清晨開始便忙個不停，將塵封許久的備用桌椅搬來花園，為客房插上新的玫瑰。

史蒂芬四處漂泊，哪兒有新奇的情報就往哪兒去。初遇時克勞斯以為對方只是輕裝出行，沒想到那已經是男人全部的家當。魔法師一旦啓程就會消失數周甚至數個月，在他以為不會再見時又突然來訪，帶上沿途收集的珍稀礦石或小工藝品給他們。

魔王城的所有成員都期待著男人歸來，包括嘴巴仍不饒人的K•K。漆黑的淑女言談間依舊帶著稜角，但他與魔法師都聽得出包裝其下的真心話。於是史蒂芬開始與他們約定每次回訪的時程，而日子不再只是永恆的夏天，新年、復活節、謝肉祭等曾經與他無關的行事，變成了各具意義的標記，提醒著克勞斯沒有哪天是真的一成不變。

他謹慎地讓史萊姆降落在相鄰的椅子上，珍在原地打轉幾圈，將座墊壓出大小剛好的凹槽，心滿意足地笑了。

『克勞斯先生的玫瑰今天也很漂亮呢。您一早就來整理花圃了嗎？』

『嗯，我想再修剪一下外圍，有些地方花開的太密集了。』

吉爾貝爾特在對側桌沿替他們擺好午餐，一邊斟上紅茶，一邊敦促克勞斯趕快就坐。

『先吃點東西吧，少爺。您最近用餐的時間不太固定，這對身體不好。』

『謝謝你，吉爾貝爾特。我之後會注意的。』

偶爾克勞斯會在花園裡待上一整天，直到吉爾貝爾特來找人才離開。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鮮事。

午餐進行到一半時，K•K也加入了他們，停在克勞斯肩上小口小口地啃著餅乾。札布則是等到夕陽西下不久才姍姍來遲，踏進花園沒多久就和珍吵得不可開交，唇槍舌戰幾回後，K•K終於率先發難。

『夠了、我要開槍囉！』

『…妳已經開槍啦，大姐。』

札布甩了甩頭，白骨清脆的撞擊聲此起彼落，髮梢仔細看還留有些焦痕。

『看來大家都很有精神嘛。』

珍最先反應過來，立刻停下即將脫口而出的粗話，安分地縮回座位。

『你也遲到太久了吧，陰險的魔法師。我都要回家了。』

『哎呀，那我得先把紀念品給妳：孩子們正在收集騎士團的徽章，對吧？』

『…你想賄賂我嗎？』

『有用嗎？』

『當然沒有！』

魔法師笑著放下行李，翻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包，耐心等到K•K終於停下盤旋，才將禮物掛上魔物的鉤爪。

『好久不見了，克勞斯。』

男人看向他，暮色讓魔法師的五官有些朦朧，但克勞斯能清楚描繪史蒂芬的模樣。男人眼角的皺褶，眉尾的弧度，別於向K•K賠罪時的困窘笑臉、是更自然的微笑。他都記得。

『———歡迎回來，史蒂芬。』

◆ ◆ ◆

K•K一如往常地自晚餐時段缺席，其餘成員則繼續留在花園裡，就著提燈昏黃的光享用燉菜。札布平時活動範圍是他們之中最廣的，但那離最近的村莊仍有半天路程；吉爾貝爾特為了採買有時也會出幾天遠門，然而整體而言魔王城內的生活與人類世界並不相干涉。魔法師的旅途所見比起新聞，更像是異色的童話。珍與札布一來一往地請求男人將故事延續，等到燈油幾乎燃盡、吉爾貝爾特提議要帶魔法師回房，晚宴總算正式結束。

月光對魔族來說已是充足的照明，於拱門前向他們道別後，骸骨的魔物與史萊姆旋即消失在夜色中，回到南側的森林棲地。克勞斯沒注意到吉爾貝爾特是什麼時候離席回主堡點燈的，但進到大廳時裡頭所有的燭台都亮著，迎接主人回歸。他的管家在城堡大廳與兩人分別，輕聲道了晚安後便推著餐車往廚房走去，留克勞斯獨自領著魔法師上樓。客房位在主臥室北側，僅有一牆之隔，裡頭的桌椅與書櫃都與史蒂芬最後到訪時分毫不差，僅有床單與窗台上的花被翻新。

男人把法杖與背包擱在角落，轉身倚在書桌旁，問起他後續的行程。

『你明天有打算去哪裡嗎？』

『我沒有特別計畫，也許會去一趟雪山。』

『那太好了，我跟你一道去。我想確認這附近的瑪那有沒有異常。』

『以太異常？』

『嗯。這幾個月南邊似乎瑪那濃度下降了，魔獸襲擊人類的頻率增加不少，教會最近一直在調人支援。』

『…是嗎。』

『瑪那流動不是新鮮事，但波動這麼大有點奇怪———噢吉爾貝爾特先生連衣服都幫我準備了嗎，真是麻煩他了。』

史蒂芬瞥見床腳摺得整整齊齊的布袍，話題於是中斷。

『櫥櫃裡還有幾件備用的法袍，之後你也可以帶走。』

『…每次來這兒都像是搖身變成貴族了呢。』

『有需要調整的話請再跟我說———』

『這可不是抱怨啊，克勞斯。』

男人頓了頓，燭光於紅褐色的瞳孔表面閃爍。

『有個地方可以隨時回去，原來也挺好的。』

兩人簡短討論了隔天的集合時間後就先行解散，但克勞斯回房沒多久，敲門聲又突然響起。

『差點忘了要給你這個。』

手掌大小的棕熊木雕在門外迎接他，腹側鑲嵌著藍色礦石。魔法師拿著禮物在臉前晃了晃，才與克勞斯正面對視。

『我記得你喜歡熊，對吧？』

他順著對方的目光轉過臉，臥房裡除了有著天蓋的大床，牆角邊的五斗櫃是唯二的家具，有尊木製小熊坐落其上。

『———嗯，我很喜歡。謝謝。』

『晚安，克勞斯。』

『晚安，史蒂芬。』

關上房門，他將新加入的紀念品與既有的擺設並排，並稍稍挪動了原本的那隻小熊。兩座木雕斜斜相對，光線於兩側礦物結晶間相互折射，克勞斯凝視倒映的紅與藍好一陣子，才吹熄蠟燭。

◆ ◆ ◆

謁見廳約略是克勞斯臥房的三倍大，縱長的空間裡沒有多餘擺飾。深紅色的地毯由西側樓梯頂端延續至王座後方，末端的金色流蘇與後門只相隔幾步距離。吉爾貝爾特清早照慣例會來點燈，但平時他與家人鮮少來這裡，只有要去雪山時才會稍作逗留。

———這兒是他等待那個人的舞台，序曲與終幕皆於此上演。

『克勞斯。』

史蒂芬穿過長廊，朝陽自南北兩側挑高的窗戶灑向魔法師，陰影隨著彼此距離拉近而逐刻變化。男人手裡只拿了法杖，其餘的隨身行李則側背於腰際。他們的行程預計最晚下午就會結束。

『抱歉讓你久等了，我們出發吧。』

他點點頭，在史蒂芬行至王座左側時，跟著轉身向後門移動。

『我從來沒看過你坐上王座呢。』

克勞斯保持面向前方，並未停下手邊動作，回答在鐵鎖鬆開的喀達聲中稍顯模糊。

『那張椅子坐起來不怎麼舒適。』

『我想也是。』

出了魔王城，魔法師在橋墩旁舉起右手，讓無形的能量在身側迅速聚集，幾秒後男人的吐息便不再凝結成白霧。持續消耗微量以太來調整溫度，是魔法師得以輕裝出行的秘訣。

他伸開雙臂，等史蒂芬緩緩走近後，熟練地將男人抱起。

兩人初次同行去雪山時，對於該怎麼過河僵持了很久：魔法師漲紅著臉，反覆拒絕他的提案，直到克勞斯告訴對方初遇時自己就是這麼把人抱回魔王城的。他雖然對魔法師如何把河面凍結很感興趣，但是懷中的體溫讓克勞斯捨不得放棄這個藉口。別於魔族與以太緊密相連的生態，人類更為脆弱、但也更為真實，連脈搏似乎都清晰可聞。

史蒂芬與他從不在飛行時交談。魔法師雙手緊握著法杖，只有右耳與克勞斯的左胸直接相連。他不疾不徐地拍著翅膀，維持著定速飛翔，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才緩緩降落。這是他們的慣例。

『…謝啦。』

『不客氣。』

終年積雪的森林寂靜如昔，腳步聲一前一後響起，成了山裡唯一的不協和音。雪山的小型魔獸主要棲息在林間，相對溫馴，對外來者也特別敏感，白天幾乎看不到牠們的蹤影。他與魔法師步行約一小時後來到了森林末端，海拔漸趨高聳，周圍僅剩稀疏的植被，零星散落在雪地裡。

史蒂芬將法杖揷進雪堆，掌心交疊於頂端造型奇異的骷髏頭上，雪花結晶隨著山頂的強風流動，於魔法師的身側飛舞。

『這裡的瑪那反而沒有城堡附近強…真奇怪。』

克勞斯沒有接話，目光落在山崖邊緣，有片綠地沿著岩縫生長，顏色稱不上鮮豔，對比周遭風景倒格外醒目。他小心地邁出步伐，確定腳底的積雪足夠穩固才慢慢前進。克勞斯於草坪邊緣蹲下，對著葉脈形狀端詳許久，終於確定這是他所想的品種。

『克勞斯？』

『是冰之花呢。』

『你確定那不是雜草嗎…』

『這要以太濃度跟氣溫都適中才會開花———魔界的以太過於豐沛，人界又太溫暖，是不好培育的品種。但花蕾可以製藥，相當珍貴。』

『這麼稀奇…當初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克勞斯謹慎撥著土，將僅有枝葉的植物連根挖起，捧入掌心。魔法師自腰際抽出方巾，幫忙將植栽細長的根裹上泥土，再用手巾四角打上結、固定進背包裡。

『繼續往東北翻過山嶺，有個鐵鏽與硫磺的國度，環境很適合它生長。最初應該就是發源自那兒。』

『鐵鏽與硫磺的國度…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可以去那裡，史蒂芬。』

男人對嚴肅的語調挑起眉，示意要他開口解釋。

『那是惡魔的國度，對人類太危險了。』

『惡魔？』

『它們喜歡人類的靈魂，會引誘人類簽下契約…請你務必要記得避開那裡。』

『那跟魔族又不一樣嗎？聽起來你和它們沒什麼交集。』

『嗯，我們是不同的種族，單純是剛好都生長在魔界而已。魔族沒有靈魂…不像人類，我們對惡魔來說毫無吸引力。』

魔法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在發話前別過了視線。

『———人類並不是那麼漂亮的東西。』

『也許只是因為你們看不見自己的模樣，才會這麼說。』

『…你也能看見我的靈魂嗎？』

『我沒有辦法。但我知道那很美。』

克勞斯對男人眉頭緊蹙的模樣感到困惑，於是決定別再說些多餘的話。

『…我們回去吧。』

回程時魔法師將行李捧在胸前，當他每次振翅、稍微偏下視線確認地形時，眼角餘光都會掃過那團植栽。克勞斯滿心期待著花開的日子。

那是他能留給史蒂芬最好的禮物。

◆ ◆ ◆

魔法師自雪山歸來後又拾起平時的笑容，在魔王城待了近一週，白天偶爾會去札布與珍棲息的樹林採些藥草，更多時候則是和克勞斯待在玫瑰園。看著他忙進忙出、為自山裡帶回的花騰出空間。入夜後他們會待在書齋裡，有時一起下盤棋，有時只是各自找本書看，或是寫點東西。史蒂芬習慣寫手札紀錄礦石與草藥的產地，而他有成排的筆記詳盡記錄著玫瑰園的點點滴滴。

克勞斯沒有問對方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但他知道男人即將啟程。

第七天上午，史蒂芬背著行李來玫瑰園向他道別，兩人站在剛翻新的花圃前，腳邊仍只有綠葉。

『我得走了，下次回來預計是謝肉祭結束後。』

『路上小心。』

『———我會再帶紀念品給你。南方的祭典市集正好是以木雕聞名，你會喜歡的。』

他想像起另一隻木製的小熊，微微笑了。

『再見，史蒂芬。』

他無法在第三次的謝肉祭後迎接魔法師，但屆時冰之花將代替克勞斯歡迎男人歸來。

◆ ◆ ◆

小说相关章节：ステク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