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乳白色的天蓋。他眨了眨眼睛，床鋪柔軟的觸感一如往昔，然而背部的不適感令他不得不翻過身———這次輪到右側太陽穴不舒服了。他輾轉幾回，最終無奈地坐起身。

他在床沿張望許久仍找不到拖鞋，再次嘆了口氣。決定乾脆打赤腳、翻身下床時，地面的感觸卻異常陌生，視線末端則是自己的黑色獸蹄。

———對了，我根本不用穿鞋。

他站直身體，環顧四週的家具擺設。他的床鋪相當華美，天蓋與床板外側分別以刺繡及浮雕裝飾，但除此之外房內空無一物。

———擺飾是人類的嗜好，他並不需要。

床的右側有扇半掩著的窗戶，深紫色窗簾並未完全拉上，讓朝陽乘著微風鑽進屋內。他注意到有幾隻金絲雀正在窗台上嘰嘰喳喳，準備湊近仔細觀察時，拘謹的敲門聲響了三下。

『早安，少爺。您今天比較早起呢。』

『早安，管家。我睡得不太好…背部感覺有點奇怪。』

『我替您看看吧？』

管家恭敬地向他微微行禮，左側的眼球似乎隨時都會掉出來。他配合對方伸手的動作轉過身。絹質手套順著肩胛骨向右輕撫，感觸漸漸變調，他擔憂地扭過頭。

『感覺好奇怪———』

『少爺您左晚都仰躺著睡嗎？這對翅膀的血液循環很不好，尾巴也容易受傷。』

他訝異地看向身後左側：他的翅膀隨著管家引導慢慢展開，表層覆蓋著烏黑的細毛，將羽骨相連的皮膜則與肌膚同樣是偏紅的小麥色。突然間陣風加強了力道，使陽光逕直灑向他的左翼，於石磚上拉出蝙蝠般的剪影。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尾巴底部的鬃毛分外凌亂。

『我大概是睡迷糊了，才會忘記得側躺才行…』

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右側太陽穴，指尖在碰觸到硬質的獸角表面時不禁縮了一下，猶豫幾秒後才慢慢以指腹確認那彎曲的弧度。

『您頭上的角也不舒服嗎？』

『不…我沒事，只是忘了要調整枕頭位置而已。』

『少爺真是睡迷糊了呢。先梳洗一下吧？』

纏滿繃帶的老人輕柔地檢視他的翅膀，小心翼翼避開相對脆弱的皮膜部分，直到左右兩翼表層的纖毛皆被梳攏整齊，於陽光下閃耀著黑色光澤。

『也是。謝謝你，管家。』

長廊與他的寢室一樣沒有任何多餘的擺設，西側牆面在每扇窗戶之間皆安裝有燭台，目前都蓋上了玻璃罩，傍晚時管家會再將它們與天頂的吊燈一齊點亮。兩人走到長廊底部後，管家替他拉開浴室的木門，靜靜地在門邊等待。

———這是他的家，以石磚堆砌的魔王城。是人界與魔界的分水嶺，是盛夏與嚴冬的境界。他必須守望永不結束的長夏，直到那個人前來。

『少爺…？』

『我…感覺有點奇怪，好像反覆作著夢，現在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醒來了。』

『您可能最近太累了。擴建花園的工程其實不需要您親自動手…今天就先暫停、休息一下吧。我等等就替您準備紅茶。』

『好的，謝謝你。』

他走進浴室，裡頭的空間比寢室更寬敞，地板的石磚表面經過刻意打磨，相較城堡的其他部分更為平滑，但不至於令獸蹄難以行走。浴室左側最深處是一座石造的漆黑浴缸，只有浴槽裡側是以白色的陶瓷製成；入口右側走幾步便是洗手台，盡頭則並排著馬桶與坐浴桶。所有需要用水的設備都是潔淨的白色，在暗色牆面包圍下分外顯眼，卻不突兀。

他於洗手台前站定，半身鏡忠實倒映著他的外貌：黑曜石般的獸角自兩側太陽穴斜後方向外延伸，在約巴掌大的距離轉向前方，尖端並不銳利，然而摸起來也稱不上舒服。頭髮與下顎的山羊鬍則是偏暗的赭紅色，前胸有兩道對稱的墨色紋樣自肩口往臍間收攏，筆觸終點在他的肋骨下方，像雨夜的閃電。

他的左胸前有一道舊傷，結痂形狀酷似羅馬字母的「I」。他已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羅馬？

…對了，是人類的古文明，是以太尚未被廣泛運用的年代。他蒐藏的古書裡有不少當時的詩歌。

他舀起清水往臉上潑，重複幾次後腦中如霧的感覺終於漸漸散去。他想起了心心念念的玫瑰園，身體變得輕盈許多。

『我們這就去玫瑰園吧。』

『好的，少爺。不過先請您把臉擦乾。』

管家遞過毛巾，等到他的前髮與兩頰不再留有水滴，才側過身，讓他走出浴室。

下樓後，由城堡側門可沿著白色石板路直接通往花園，石板鋪設的範圍僅止於花園入口，再往前進他的獸蹄便直接與土壤接觸。花園東側的拱門在層層藤蔓纏繞下，幾乎看不見原本的金屬支架，更像是同樣受土地滋養的有機物。他平日休憩用的桌椅坐落在園內正中央，也是以同材質的黃銅製成，為他的體格量身打造，久坐也不覺得累。他滿意地巡視四周，前方的噴泉由品種相異的花圃包圍，不同顏色的玫瑰競相往西側圍牆綻放；較為高大的綠色植栽則多安置在外緣，只有一顆松樹刻意留在中心部，替主人遮陽擋雨。

不久後，管家緩緩推著餐車來到拱門前，熟練地以野餐籃將所有餐具一同提來松木下。他接過野餐籃，等對方迅速將亞麻桌巾鋪得整整齊齊、不留一絲摺痕後才動手幫忙擺盤。

『我想把石板路延伸到這邊，以後你就能直接把餐車推過來了。』

『好的，少爺。明天我會把該有的材料準備好。』

兩位主從啜飲著紅茶，享受寧靜的午前時光，只有在替司康抹上果醬時才有些微的聲響。

接近中午時陣風的方向逐漸改變，他往起風的方位望去，視線越過城堡，於遠方被白雪覆蓋的群山頂部停下。他這陣子幾乎都待在花園裡，很久沒有走訪雪山了。

『下午我想去雪山走走，確認一下有沒有什麼異狀。』

『需要我陪您一道去嗎？』

『不用了，我很快就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吧，小少爺！』

圓球狀的魔物拍動雙翼，倏地在他右肩停下，猛禽般的腳爪緊緊攀著他的肩口，卻不至於發疼。對方的翅膀造型與他背後那副十分相似，但頂段少了尖爪，羽骨更細長、其間的皮膜裡側也看不見血管，是相對可愛的造型。魔物揮動了下箭矢狀的尾巴，示意他看向雪山。

『妳好，淑女。』

『骸骨劍士說最近有看到人類在這附近出沒，你得當心點，小少爺。』

『人類…人類來魔王城做什麼？』

『不知道。不過人類做事情都滿沒道理的，多想也沒用。』

———人類來魔王城只有一個目的，但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渾圓的魔物飛到他眼前，打斷了他突如其來的疑問。

『反正我會幫你把入侵者全部趕走，不用擔心！』

『…謝謝妳，淑女。我們出發吧。』

『兩位請路上小心。』

他將收拾工作交給管家，左肩載著淑女，緩步向城堡方向走去。

沿著河岸西部修築的魔王城，正門與側門坐落在地勢較低的平原一側，但後方則是自丘陵的斜坡向上堆砌，需要爬上數層階梯、穿過謁見廳才能抵達後門。後門以東的土地即為魔界，長年嚴寒。冷空氣在他打開木門時迎面而來，淑女大大地打了個哆嗦。

『妳不要緊吧？』

『沒事…在人界待太久，都忘了這才是最適合我們的溫度。』

城堡後方與河堤僅相隔半個花園，湍急的河水即為天然的屏障，一旦封鎖後門的橋，人類或其他沒有翅膀的魔物便無法靠近魔王城。呈倒V狀升起的木橋可以用城堡後方的鉸鏈裝置慢慢降下，但那是個體力活，而今天他和同伴都有別的方法可以過河。

他展開雙翼，伸展至極限的翅膀兩側加起來比他的身高還長，拍動時四周的空氣將隨之翻攪，能輕易打落像淑女這樣的小型魔物。他向左肩伸出手，等待淑女跳進他的掌心。

『謝囉，小少爺。』

『請好好抓住我，淑女。』

他將淑女揣進懷中，黑翼顫動幾回後，奮力向下一掃，反彈的氣流將他們帶向空中。越過河僅需要三次振翅，他持續於低空飛行。對岸的土壤表層已覆上了一層霜，風景於推進間逐漸掩沒於霜雪中，他在黑森林前幾公尺停下翅膀，隨重力滑翔至森林線前緣。

甫一著地淑女便鑽出他的雙臂，興奮地繞著樹梢的積雪打轉。

『我上次才和孩子們說想來玩雪，不如我們過幾天來野餐吧？』

『當然好，我回去再請管家安排。』

『就這麼說定囉！』

他看著淑女飛翔的軌跡，不禁也跟著微笑。魔界的以太濃度遠較人界濃，對魔族而言不僅是身體能力更得以發揮，精神層面也會像酒後微醺一般飄飄然。他也熱愛這白皚皚的故鄉，但玫瑰園需要有人時刻照料，而他必須守著夏天、確保萬物常綠。

他注意到了遠處有對野兔在草叢間蹦跳著，於是盡可能安靜地向林間走去。獸蹄在雪地輕易留下了足跡，看來雪才剛停不久。他在距離目標物三棵樹遠的地方止步，此刻野兔的毛色已清晰可辨，如他早先推測的，兩隻都是人界的品種。

淑女在他發話前搶先開了口。

『小少爺！』

嬌小的魔物左眼閃著光，紫色雷電如漁網般圍繞著渾圓的身軀流動，逐漸聚集在淑女的眼罩前方。

『等一下、淑女！』

他顧不得驚動野兔，急忙喊住了同伴。淑女對他皺起眉，但紫色的閃電已迅速消散，他鬆了口氣，逐步往淑女原先的彈道方向移動。

有個人影倒臥在草叢裡，不遠處還散落著法杖與布包，由衣著看來是輕裝出行的魔法師。他繞到對側，發現對方布袍的質地很薄，腳上也只套了涼鞋，完全沒有其他禦寒措施。他一邊納悶怎麼會有人穿成這樣來雪山，一邊奇怪對方怎麼有辦法繞過魔王城、直接到達魔界。

『…他死了嗎？』

『還沒有，但大概也撐不了多久。』

他拾起旅人的行李，謹慎地將昏迷的人類翻至正面。男人的臉沾滿髒雪，左頰有道舊傷，嘴唇已是青紫色。他將手穿過對方頸後與膝蓋下方，緩緩站起，讓失去意識的魔法師緊貼他的胸前。

『我們回去吧，淑女。』

『…那可是人類啊，小少爺。』

『人類是殺不了我的，對吧？』

———至少這個人沒有辦法。

淑女的尾巴低垂，在半空中晃盪了幾下才飛來他懷中，停在男人髒兮兮的法袍上，腳爪慍怒地踢著魔法師胸前的項鍊。

『這傢伙穿衣服未免也太沒有品味了吧！』

『請抓緊我，淑女。』

他開始全速奔跑，赭紅色的山羊腳在古木間靈活穿梭，黑翼在最後一顆樹被拋在身後那瞬間揚起。

他帶著淑女與魔法師於空中翱翔，穿過急流與高聳的石壁。著地前他瞄了一眼懷中的男人，欣喜地發現對方臉頰又恢復了血色。

◆◆◆

城堡裡雖然還有不少空房，卻沒有多餘的床鋪，他於是將撿來的人類帶回寢室。途中淑女不斷提出異議，但他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他們返回魔王城時，管家正在準備明早花園要用的土木材料，忙得不可開交。然而老人對他突如其來的要求沒有絲毫怨言，立刻就停下手邊工作，幫忙張羅熱水與毛巾。

他慎重摘下男人胸前的項鍊，由形狀看來原材料應該是棲息於南方的小型魔物，不算難纏，不過一般人類也不會想輕易靠近。魔物頭骨中心的空洞裡鑲嵌著各式礦石，他想那應該有裝飾之外的功用，把玩一陣才將項鍊放至魔法師枕邊。魔法師鎖骨前的斗篷夾則取材自別種金屬，坐鎮其內的寶石稱不上高級，顏色對比男人的衣著亦顯得突兀。突然間他覺得淑女的抱怨似乎有點道理。

他將視線移至男人腳邊，輕柔地替對方卸下涼鞋。兩邊鞋底亦埋有礦石，浮雕紋理皆為十字形，僅在排列方式有些微不同。這似乎也不是為了美觀或舒適性而加的設計。

魔法師的雙腳外觀並無異樣，似乎在雪地裡沒有待太久，不至於被凍傷。暗紅色刺青自腳踝蜿蜒而上，一路向男人的大腿延伸，隱沒於法袍下擺。他替對方褪去外衣，有些訝異男人的體格遠比預想更為精壯，膝蓋以下也留有大大小小的傷痕，比起魔法師更接近僧兵應有的模樣。而男人的刺青全貌又是另個謎題：藤蔓般的紋樣分別自男人左踝與左側頸動脈起筆，在心臟上方交織成結。他一邊將熱毛巾擰乾，一邊微歪著頭打量眼前神秘的人類。

他默默替對方擦拭上身，男人逐漸醒轉，似乎隨時都會醒來。當他打算搖醒魔法師時，四周突然氣溫驟降，他反射性地往對側倒過身子，視線隨著目標物的發射軌跡移動。是根約半個手掌大小的冰柱。

回過頭時魔法師已完全清醒，蹲坐在床上，右手正要伸向項鍊卻顧忌於他，只好突兀地停在半空中。

男人就著不安定的姿勢與他對峙幾秒，直到房門突然被推開。

『小少爺———』

淑女眼角掃過對側牆面下散落的冰屑與水痕，立刻理解了狀況。

『你這不知好歹的人類！』

雷光於淑女四周激起，剎那間空氣摩擦的劈啪聲接連不斷，魔法師在同一刻也準備反擊，但過程安靜許多。水蒸氣倏地結晶，男人前方頓時顯現無數尖如匕首的冰雹，在閃電迸發之際一齊射向敵人。

他揚起手，腥紅色的十字盾自地而昇，準確攔下前後兩側的彈道。盾牌表面的浮雕在雷與冰夾擊下變得坑坑巴巴，但哪邊都沒能射穿障礙物。他隨意揮下手心，血盾頃刻化為深紅的霧，漸漸消散。

『我沒事，請別擔心，淑女。』

他側過臉，直視男人的眼睛，以人類的公用語發話。

『我為淑女的行為向你道歉。但如果你想繼續戰鬥，我會正面回擊。』

魔法師觀察他許久，終於將雙手抬至胸前，示意投降。

『我也贊成先停戰。如果你們能把衣服還我就更好了。』

男人的古代語說得流利，只在母音部分有些微口音。應該是南方人。

『是我失禮了…不過你的衣服需要好好清洗，不建議繼續穿。』

魔法師眨了眨眼，這才發現自己的布袍還在床邊，只是大片污漬讓它看來像團抹布。

『噢…我大概知道狀況了。我應該要感謝你才是？』

『知道就好！』

淑女氣呼呼地在男人頭上盤旋，尾巴末端啪啪拍著魔法師的後腦勺，但並未認真出力。男人也堆著笑臉由她發洩，沒有試圖阻止，從容拿了條毛巾圍在腰際。

『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從北邊過河，直接進了森林…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昏倒。』

『以太濃度過高的緣故吧，人類的身體確實不適合在魔界生活。』

『以太…噢對了是瑪那。現在沒多少人會說以太了…等等、你說魔界？』

淑女皺起眉，尾巴誇張地擺動。

『你不知道這裡是魔王城嗎？』

『…我以為那只是法皇廳胡謅的。』

『哼。』

渾圓的魔物轉了一圈，飛至他的臉旁，悄悄耳語。

『趕快把那傢伙弄走吧？』

他搖了搖頭，委婉地回絕。

『那不是待客之道啊，淑女。』

翅膀刻意用力拍動的聲響依舊，但不再傳出異議。

『這兒是魔王城…難道…你是魔王嗎？那個魔王？』

『我不確定人類怎麼定義，但這裡只有我被稱作魔王。』

『呃…那你帶我回來，是想當作糧食嗎？比方說、生吃心臟之類的。』

『你的心臟很美味嗎？』

『…好吧這就真的是法皇廳胡謅的。那群臭老頭…』

淑女在他耳邊喃喃腹誹、抱怨男人過於無禮。然而比起魔法師沒頭沒腦的疑問，他有更在意的事。

『你說你是過河而來，但是河岸距離夠近、能讓普通人跨越的地方，離這裡起碼要往南走一週路程。魔王城裡也有部份水體與河相連，如果你凍結了河流，我一定會察覺。你做了什麼？』

魔法師的眼睛微張，訝異中似乎帶有些欣喜。

『我凍結了河面。只要有足夠支撐我滑行到對岸的厚度即可，不需要讓河完全結冰。』

『原來如此！這很高明。確實你使用魔法的技巧也相當熟練，很少有人類能短時間操縱這麼大量的以太。』

聽見他直率的感想，男人眼神猶疑一陣，含糊地道了謝。

『魔王城以東即是魔界，但城堡腹地內環境跟人界無異，你想在這裡休息幾天再往西走也無妨。』

『那真是太好了，謝謝。不過之後我會繼續往東。我想親眼看看雪山，事先做好準備的話，瑪那濃度也不成問題。』

『…為什麼想去雪山？』

男人直視向他，紅褐色瞳孔比記憶中任何寶石都更耀眼。

『我想知道冬天是什麼樣子———不覺得很奇怪嗎？人類明明活在永遠的夏天裡，卻依舊有四季的概念。』

———對呀，為什麼呢？和魔王城的傳承一樣，四季也是曾經存在、但已脫離了現實的故事嗎？

他思量起陌生的疑問，等到幾刻後管家推著餐車進房，才將其擱下。

◆◆◆

接近傍晚時淑女提前離開了主堡，回到她位於東側的塔樓。管家替他們準備晚餐後也拿著待洗衣物先行離開，房內只剩下他與魔法師。男人婉拒了他的好意，跟著一起在床沿席地而坐，把餐車充當茶几用。

『謝謝招待，我很久沒吃像樣的食物了。』

『不客氣。管家他很擅長人類的料理，如果你有特別想吃的請儘管開口。』

『———我見過的魔物都跟野生動物差不多，高等魔族反而飲食習慣跟人類很接近呢。』

『噢…那其實取決於以太濃度。土地本身過於貧脊的話，就需要大量進食，或是直接攝取血液。魔王城附近算是相對豐沛的區域，幾個月不吃東西也不打緊。』

魔法師目光在茶杯裡側停留一陣，促狹地笑了。

『原來如此，以嗜好品來說這可真是高級呢。就算是貴族，也不見得弄得到極東之地的茶葉，更別說拿來宴客了。』

他莫名感到心虛，慌忙低著頭辯解。

『是這樣嗎…之前和管家提過後，他就時常採買茶葉回來，我不曉得這是那麼罕見的食材。』

『人類可是會拿這個當作投資呢。不管罕不罕見，食物不拿來吃就沒意義了，不用在意。』

聽見男人的評語，他鬆了口氣，尾巴不自覺地於腰側擺動。

『今晚你打算怎麼辦？你說城堡裡沒有其他空床了，對吧。』

『我會在書齋過夜，儲藏室還有很多預備的毯子跟枕頭，請別擔心。』

『這可不行啊，讓主人打地鋪、還搶走主臥房，光想就難以入眠。』

『請不用在意———』

『而且你的床太高級了，我大概會一直半夜醒來、確認自己在哪裡。』

他支支吾吾地想說些反駁，但魔法師心思似乎早已轉向其他話題，自顧自地笑了。

『你住在早被遺忘的城堡裡，過著令貴族稱羨的生活———是無冕的王啊。』

男人的笑容意外稚氣，讓他仍在東拼西湊的理由瞬時不再重要。

『史蒂芬．A．史塔菲斯。叫我史蒂芬就可以了。』

他回握了男人的手，繭與骨節的觸感反常鮮明。

『是聖人的名字呢。』

『沒辦法，以前我身邊都是些腦袋頑固的老頭，淨取些晦氣的名字。』

『晦氣？』

『跟殉道者同名不太吉利吧，我可不想被亂石砸死。』

『我喜歡這個名字：是真理的捍衛者、是榮耀的花冠呀。』

魔法師突然半掩著臉，乾咳了幾聲。

『…你呢？該不會真的就只有「魔王」？』

『沒錯。』

『那不是很不方便嗎…像整個村莊都叫「村人」一樣，根本分不出來誰是誰吧。』

『不會不方便，這裡就只有我們幾個。管家跟淑女都是我重要的家人，骸骨劍士跟史萊姆小姐也是。』

男人瞇起眼，沉思一陣。

『———克勞斯。』

『是冬季的聖人呢。』

『以後我就這麼叫你吧，克勞斯。』

『…我…我沒有姓氏呢。』

『沒有也沒關係，反而更自由一點。』

魔法師將手伸向斜後方，拉過一半的枕頭與毛毯，迅速在床沿築起被窩。

『你要睡書齋也好、回床上睡也行，總之今晚我會這兒打地鋪。晚安，克勞斯。』

他反芻起嶄新的名字，舌尖與上顎來回彈奏陌生的音律。他緩緩起身。

『晚安，史蒂芬。明天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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