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真想一輩子做一條軟萌小奶狗。

除了無法正常說話、短腿有些不便利、被禁止吃甜食、因為毛蓬而老是被說胖以外，其他都還挺美好的。

當一隻狗，似乎更得瀧奈的寵。

那個不經世事的16歲少女，待人總是充滿著禮節，對我亦是。我明白那是她的優點，卻同時不滿於她那一視同仁的態度，身為她的搭檔，希望自己在各方面都被擺在第一順位，是一種失了分寸的過分要求嗎？

我不清楚，只依稀記得與她幼稚大吵的那天夜晚，我背對著她賭氣地想：乾脆當一條狗算了，至少不必再被不知名的情緒所困擾。

孰料隔天我真成了一隻酷似棉花糖的軟萌小奶狗，照照鏡子都覺得自己甜滋滋，多想撲上前舔個幾口。

成為軟萌狗狗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家。

將所有衛生紙抽出來灑滿整間屋子是不可抗的本能，我承認啃壞桌子的腳是在對她撒氣，也做好了再與她激烈爭吵的覺悟，然而瀧奈只是一臉錯愕地站在原地望著我。

當瀧奈彎下腰將我一把抱起，拿到眼前仔細端倪，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血脈賁張，饒是那雙緊擁著我的手有些冰涼，也澆不熄體內那莫名升起的悸動之火。

那天過後，我和瀧奈之間的肢體碰觸可說是有了暴風般的成長。她時時刻刻待在我身旁，不再要求分攤家事，願意與我同床共枕，整天寵著我讓著我，甚至只要向她索取，她就會溫柔地觸碰我。

漸漸的，我開始興起或許就這麼下去也無妨的念頭。

最近我開始覺得狗食好吃了。正確來說，是瀧奈為我準備的狗糧。

我喜歡看她傾倒狗糧時的專注眼神、喜歡她安靜坐在我身旁的模樣、喜歡她在我狼吞虎嚥時撫摸我的頭、喜歡她把臉貼在我的肚皮上呼吸、喜歡她總是把我抱在懷裡、喜歡她的一顰一笑、喜歡她所有。

我喜歡瀧奈。

我好喜歡瀧奈。

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此時此刻還無法將之毫無保留地傳達給她，儘管無法成為真正的戀人有些可惜，我也想繼續維持現在的親密關係。

然而自某天過後，瀧奈不再展露笑顏，開始著魔似地尋覓著什麼，到了夜裡彷彿被同個惡夢纏身，她總在半夜驚醒，爾後徹夜未眠。

瀧奈不太對勁。

「千束……千……束……」

微弱的呼喊自浴室傳來，我從洗衣籃內的換洗衣物堆中抬起頭，動了動耳朵，期望能從擲地水聲當中抽絲剝繭出她的聲音。

回應我的，是一道肉體碰撞的巨大聲響。

我心一驚，立即從瀧奈的衣服上彈起，以跑百米的速度飛奔到浴室，使勁吃奶的力氣頂開厚重的霧面玻璃門，一陣熱氣隨即撲面而來，緊接著嵌入眼底的畫面讓我幾乎肝腸寸斷。

瀧奈無力癱坐在血泊中，怵目驚心的血色將那美好的左半身染得腥紅，流入排水孔時發出了讓人卻步的低沉嘶吼。

我顧不得其他，扯開嗓門一邊吠叫一邊撲到她身上：「汪汪！汪汪汪！汪──」

瀧奈低垂著臉，右手像是按著左肩止血又像是故意揭開傷口的元兇，我焦急地與她說話卻只能發出同樣的單音，最後只能費力去頂開她的右手。

「千束……千束……」

瀧奈的聲音充滿著心碎與絕望，一聲聲的呼喚將我的胸口狠狠撕開，自責如千萬根針扎進心底，將那處攪得血肉模糊。

「汪……汪汪……」我在這裡。我就在這裡。

瀧奈縮起身子微微顫抖，我兩腿一撐，將前腳伸直貼在她的臉上，輕輕舐去不停滑落的熱液，卻無法張開雙手將她納入懷裡。

我連親手替她抹去眼淚都做不到。

「千束……妳在哪裡……妳在哪裡？」

我輕舔她的臉頰，費時許久才終於安撫她的情緒。

我知道不能再繼續這樣。

*

我放下叼在嘴邊的筆，咬起紙張拿到瑞希面前。

「蛤？」瑞希推了推眼鏡，瞇起眼湊近查看，「這什麼鬼東西啊？」

「汪汪汪汪！」妳個酒鬼，是智商不夠還是老花！

我無語問蒼天，只好放下嘴裡的圖畫紙，用我軟趴趴的粉色肉蹼撥開散落在桌上的彩色筆，叼起紫色又在紙上塗改。

「唔哇……這人的臉怎麼長了兩坨茄子？」瑞希單手托腮，滿是嫌棄，「什麼？眼睛？那是眼睛？誰的眼睛長成這副德性？」

我四腳一攤不幹了，費勁寫上T-A-K-I-N-A六個英文字，接著氣憤地用前腳踩了踩畫紙。

「TAKI……哈？這是瀧奈？」瑞希開口就是揶揄：「妳怎麼給人家畫三根毛啊？瀧奈有禿頭困擾嗎？」

聞言我炸起毛衝她低吼，恨不得撲上前咬她的手洩憤，但畢竟有求於她，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瀧奈的事萬分火急，且不能再有任何差錯。

「所以說，瀧奈怎麼了？」

我歪頭想了想，咬起筆在那不成人樣的頭頂上方畫上一朵烏雲，又在臉上綴以幾顆淚珠，接著抬頭眼巴巴地望著她，期望她能立即明白我的意思。

所幸瑞希一點就通：「難不成妳是想說，瀧奈的心情糟透了嗎？」

我吐出舌頭，點頭如搗蒜，尾巴頭一回衝她搖得不亦樂乎。

瑞希一語不發盯著我好一陣子，縱使話語本身並未針對任何人，我卻感覺被久違地責備了一番：「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微微一愣，隨即斂下眼，其實早就意識到了什麼。

「先是魯莽地留下來和真島單挑，發現自己快動不了就想乾脆同歸於盡；明明重得要死還自以為苗條，讓瀧奈費盡心思把妳拉上來；好不容易找到續命的辦法，怎知不過眨眼的功夫又突然人間蒸發；現在還莫名其妙變成一隻好吃懶做的笨狗──」瑞希一口氣說完了全部，停頓半晌，口氣轉為無奈：「妳說，誰受得了啊？」

我垂下尾巴，可憐兮兮地低頭認錯，發出細小的嗚咽聲。

我張了張口，想告訴瑞希瀧奈在夜裡被惡夢驚醒的樣子太不尋常、想傾訴在瞧見瀧奈浴血的畫面時自己是多麼狼狽與難堪、想尋求幫助、想把壓在胸口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情感推託到他人身上、想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我甫張口就閉了嘴，越過瑞希瞧見身後鏡子倒映著自己，那毛茸茸的模樣彷彿是在嘲笑我：別妄想能找任何人商量，那是妳必須一肩扛起的責任，是此生拚了命也得記得的罪與罰。

我用鼻子呼出一口氣，下定決心的同時也注意到更衣室的門被人從裡側推開，映入眼的是穿著Lycoris制服的瀧奈。

「千束。」我總感覺那聲輕喚包裹著極其錯綜複雜的心思，那雙暗沉的紫色眼瞳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且不知從何時開始就不再與我溫柔相望。「回家吧。」

彷彿……彷彿她在等待的人並不是我。

我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卻又無可奈何，回程路上即便被瀧奈抱在懷裡也仍舊心不在焉，我硬是從中擠出些頭緒來──

對了對了。

所有交心，都是從坦誠相見開始的。

晚餐過後，瀧奈先行一步踏進浴室內洗漱。為避免被無情驅趕，我特別聰明地等到她褪盡身上衣物才屁顛屁顛地闖進去。

眼前的畫面縱使不符預期也依舊養眼，瀧奈半躺在浴缸內，肩膀以上的白皙肌膚因熱氣而泛著微微的潮紅，我嚥下差點滑落的口水，跳上浴缸邊才瞧見她的失神。

「……嗷嗚？」

「……千束？」聞聲，瀧奈緩速轉過頭來，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妳不是不愛洗澡嗎？」

「汪！汪汪汪！」才不是不愛洗澡，只是變成萌萌奶狗有怕水的副作用而已。

瀧奈兩手扶著我的腋下把我抱進水裡，我有些不適應水的溫度，饒是被她緊緊抱著也驅散不了無法著地的懸空感，瀧奈似是注意到了，溫柔將我放在胸前，額頭靠過來蹭了蹭我的臉。

前腳順勢撐在柔軟的胸脯上，我伸舌去舔她的臉，又趴在泛紅的肩上細舔那道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四周，瀧奈只是不發一語順著我的毛，她再也不對我露出笑容。

「汪……」瀧奈，瀧奈。

我用鼻子頂了頂她的臉。

「汪汪……」如果向妳表白，我能找回妳的笑容嗎？

「吶，」瀧奈曲起膝蓋，又垂下臉隱沒在陰影之中，「千束……會回來嗎？」

喚著我名字的嗓音充滿了心碎。

難道改變了樣子，我就不再是錦木千束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救她於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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