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吶，瀧奈。」

聽見那聲呼喚，我想都沒想地轉身，迎面而來的是一道光。

我被刺得險些睜不開眼，在那和煦日光的盡頭，是一抹白金色的身影。我不由自主抬起眼，逕自越過那雙含笑的赤紅目光──

在她身後，是一片百花齊放。

千束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先是照亮我的世界，把色彩斑斕的顏料一股腦兒朝我潑灑而來，綴以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將四季帶到了我的面前。

一陣風挾著暖意迎面而來，我終於看清她的面龐。

千束捏著一朵彼岸花朝我遞來，繼續尚未說完的話：「送給妳。」

已經記不清當時的我究竟說了什麼，只記得即便對彼岸花沒有太好的印象，我也欣然接下了它。

該怎麼樣照顧注定奔赴死亡的地獄之花呢？只是澆澆水、每天對著它說話顯然是不夠的。後來還是沒能理出頭緒，不曉得該拿什麼來灌溉滋養，那朵艷麗的花沒多久就失卻了色彩，猝不及防落到了地上。

啪地一聲。

我彷彿聽見骨骼碎裂、肉體崩解四散的可怕聲響。

「哈啊……哈啊……哈啊啊……」

延空木頂端，冷風呼嘯而過，一條鋼繩虛浮地隨之搖擺。

我趴在不停崩裂的玻璃帷幕上方，眼睜睜看著一朵豔紅之花在地面上忘情綻放，開出一朵名為錦木千束的彼岸花。

「千……束……」我竭盡所能將手伸向觸及不到的遠方，瞳孔在眼眶裡震顫。「千束……千束束束束束──」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毅然決然爬起身一躍而下──

「赫啊！」

我猛地睜開雙眼。

我瀕死般用力汲取著氧氣，模糊的視線像是蒙上一層薄透水霧，醒來的剎那隨即被一股無以名狀的脫力感箝住四肢，身體不受自己所控。

就這麼持續了數秒──也許是幾分鐘──我費了些勁才攢出足夠的力氣從床上爬起，緩過來後驚覺自己竟嚇出一身冷汗，心悸的無法自已。

我稍稍溜動眼珠，無法順利聚焦的視線逕自落往腳邊的白色形體，顫動的目光間隔許久才逐漸轉為清晰。

那是一坨棉花糖，因為會汪汪叫，索性就將之歸類在狗的範疇。

蓬鬆軟綿的身軀微微起伏，她四腳朝天，睡得正香。

「千……」

甫開口就即時掐住了聲音，儘管喉嚨乾啞讓聲帶振動都伴隨著一絲欲嘔吐的不適感，困在現實與夢境之間，無法分辨真假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折磨。

我呆坐在原處好一會兒，爬起身湊近那坨會呼吸的毛球，將臉擠入白金色的蓬鬆毛髮內，貼在柔軟的肚皮上深深吸上一大口。

是千束的味道。

「我……順利救到妳了嗎？」我伸手輕揉她四肢上的粉色肉蹼，耳畔隨即飄進悅耳的呼嚕聲。「回答我，千束……千……」

我狠狠一震，突然搞不清楚自己此刻究竟身處何方。

我為什麼，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把這坨棉花糖當成千束的？

我頹然向旁一倒，彷彿就此陷入某種純黑濃稠的泥淖，漸漸吞噬我的五官。我動了動手指，鋼繩在掌心內繃緊又猛然斷裂的觸感是那麼樣地鮮明，我親眼看著千束從高塔上墜下，摔成一朵血肉模糊的花，在地面上殘忍卻奪目地綻放。

肩膀的傷似是惡化了，衣上的濕潤與灼燒感毫不憐惜地敲打著我的意識，血色的記憶在那一刻化作現實，沿著手臂緩緩淌下，浸濕底下的被褥。

我有救到千束嗎？我沒有救到千束。

但是眼前的棉花糖是千束……她確實就在這裡啊？為什麼會變成一條狗呢？怎麼可能變成一條狗……

我疲憊地闔上眼皮，靈魂自此分崩離析。

我分不清哪一個才是夢。

*

清脆的銀鈴聲響起，招呼隨之而來。

「歡迎光……啊、瀧奈，早安。」

踏進店裡，我順勢帶上了門，頭一抬就瞧見瑞希小姐自櫃檯後方廚房探出頭，稀鬆平常地向我打招呼。

「早安。」

話才剛落，背上的包包蠢蠢欲動了幾分，間隔不過半秒，驀地自裡頭蹦出一坨白金色的棉花糖，在空中華麗翻滾兩圈，接著四腳著地完美降落。

瑞希小姐抓起菜刀，作勢從櫃檯內衝出來：「臭短腿，別老是讓瀧奈背著啊喂！妳這隻好吃懶做的肥豬──」

「汪！汪汪汪汪汪！」

棉花糖狗……姑且就喊她為千束吧──畢竟周遭的人包括我都是這麼認為的──千束炸起毛揚聲吠叫，應該是不滿自己的身材被拿來大做文章吧，可不論是那不忍直視的短腿還是圓滾滾的身型，我覺得都挺可愛的。

我走上前，彎腰將想撲上去幹架的千束一把抱起，如往常那樣輕揉她的肚皮。

千束又發出滿足的呼嚕聲，沒多久就癱軟在我懷裡，舌頭吐在外面，一臉糜爛。

「唉……我說瀧奈，妳也別太寵她了，會被騎到頭上的。」

「瑞希說得沒錯。」店長從更衣室裡踏出，走過來輕拍我的右側肩膀。「瀧奈，妳別太勉強自己了。」

我下意識一縮，頓了幾秒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傷口是在左側，那是為了救千束而留下的永久性創傷──

我斂下眼，低低應了聲，抱著千束往更衣室的方向走。

站在更衣鏡前，我褪下身上的制服，垂眼盯著櫃子裡的角落，思緒卻彷彿不在同一個時空。

在那之後，我總感覺某部分的自己還停留在延空木上頭，趴在碎成蜘蛛網狀的脆弱玻璃上崩潰尖叫，終是敗給自責與絕望，摔得粉身碎骨。

「汪汪！汪汪汪？」

千束的奶音稍稍喚回我的意識。我低下頭，她不知何時叼走我的衣服放進櫃子裡，舒舒服服躺上去後又衝我露出肚皮，四條短腿催促似地在空中小幅度地踢著。

我蹲下身子，如她所願伸手搓揉她的肚子，粉嫩的舌頭隨即吐出露在外頭，看起來很是享受。

「千束，這樣舒服嗎？」

「嗷嗚嗚……」

我勾了勾嘴角，沒多久又筆直墜落。店裡的大家都喊她千束，常客們亦是如此，我一方面將眼前的毛球視作千束，另一方面又感到無比困惑，無法真正將之視作現實。

──千束死了嗎？

有好幾次差點在人聲鼎沸下脫口而出，制止我的不是理智，而是店裡一向和樂歡快的氣氛。身處在那樣的空間裡，明明潛意識在抗拒著什麼，我卻找不到任何違和的地方。

格格不入的，似乎只有我。

我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問出口。

他們是在顧慮我嗎？擔心我真的追著千束爬上高塔再縱身躍下，不停以言語及行動向我保證那毛茸茸的小傢伙就是那個被我放在心尖上的17歲少女，又或者……其實打從一開始，千束就是一隻蓬鬆軟綿的小奶狗嗎？

「妳真的……是千束嗎？」

我輕聲問著，聲音比想像中來得虛浮。回應我的是一陣平穩的呼嚕聲，千束在我的撫摸下安穩進入了夢鄉，徒留一室寂寞予我。

「回答我……回答我啊……千束。」

我低下頭，在一片寂靜之下不斷重複著希冀與落空，最後還是親手掐滅了眼底僅存的光。

千束不會回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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