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記不清天空是什麼顏色了。

　　閉眼，諂媚虛偽的調笑與聲聲鏗鏘的弦音交織在睡夢中，叫人在酒意中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清醒。

　　張目，被鐵幕覆蓋住的滿街燈火映射在遊女們的華美衣裳上，為一張張被紅妝勾勒得精緻的絕美容顏鍍上金橘暖光，將無止盡的悲哀與愁思掩蓋在看似完美的笑容下。

　　這是一座綺麗的牢籠，其名喚作「吉原」。

　　又可稱作男人的天堂、女人的地獄。

　　原先誕生自蒹葭叢生之地，後遷居於此不見天日的地下暗艙。

　　女人被當作商品，販賣著不真實的笑容與愛情，以及可以為男人取暖的身體。

　　我也一樣。

　　從開始工作的那天起，日復一日的顛倒作息早已讓這具身體變了樣，總是一陣陣的覺得乏力。

　　在身心都疲憊不堪的時候，同座妓樓的姐姐給了我煙草，說是適度吸一些可以緩解疲勞。

　　我忘不了第一次被苦澀的水煙嗆出眼淚的感覺，我只覺得肺在那個瞬間因劇烈咳嗽，而痛得像是要萎縮一般。

　　然而姐姐遞過來的細長煙管，有種莫名的吸引力，讓我仍接下那染著胭紅唇脂的細桿，就著金屬煙嘴吸入了第二口。

　　說不上來煙氣進入體內的感覺究竟是滑順還是阻塞，大腦似乎在那一刻變得恍惚，隨後清醒起來，不再渾渾噩噩的祈禱著做活時間的結束。

　　而後我迷上了煙草，和那個姐姐一樣的煙草種類。

　　在那之後，我那位年輕的客人也被我帶進了煙草的世界中，日漸沉迷亦不可自拔。

　　認識他的時候，他一邊的眼睛已經沒了，看上去不像是天生的缺陷。

　　那個人似乎是剛離開戰場的攘夷志士，渾身上下滿是狂烈張揚的氣息，像頭警戒四處的野獸一樣，對誰都表露出危險的獠牙。

　　簡直就像是不怕受傷的獸類，哪怕身上已然傷痕累累，也不懼變得血肉模糊的風險勇往直前，勢要破壞些什麼。

　　我初時未曾知曉他面對的究竟是什麼，也不曾理解到他的痛意與悲憤從何而來。

　　我只是想……偶爾，這個人也會疲憊的吧？那就做好我份內的工作，稍微讓他放鬆一下吧？

　　於是我撫慰著他千瘡百孔的心靈，一遍遍的編織著肯定他的話語，一點一點的陪著他振作起來……即使我對於這無趣的遊廓人生已然放棄所有期盼、即使我早已放棄自己，我還是打從心底的希望這個人能夠好好活下去。

　　如此努力對抗世界的他值得幸福，和只會隨波逐流的我不一樣。

　　他綁在臉上的白色繃帶偶爾會滲出些血來，夜半共寢時也總會時不時驚醒，撫著傷重的左眼咬牙忍耐著那份難以好全的疼痛。

　　他總是會在傷口作痛時離開被窩，走到床邊點上一桿和我一樣的煙草，有時屋內熄燈看不清周圍，還會錯拿成我的煙斗。

　　他離開我身側時，永遠都會放輕動作，哪怕他的疼痛劇烈到我能從他加重的呼吸聲中聽出異樣，也一副不想把我吵醒的模樣。

　　他起初不知道，每每他離開床鋪放輕腳步走到窗邊時，我都醒著。

　　我一向淺眠，他稍有動靜我都能從睡夢中甦醒，只不過我不會馬上睜開眼睛讓他發覺我還醒著……或許是因為我不願踐踏他為我著想的這份溫柔吧？

　　後來他眼睛疼得厲害，沒忍住發出一聲悶哼，末了還看了我這邊一眼，似是在想我有沒有被吵醒。

　　偷偷觀察著他的我實在看不下去，連忙掀了被子讓他躺下，穿著一身輕薄的紅色襦袢就打著赤腳跑下一樓，從廚房那裡要來了做刺身會用到的冰塊，再繞到去遣手婆房裡，要來了一些傷藥和對付不聽話遊女的麻藥，被頂著黑眼圈的遣手婆罵了一頓後才趕回房間。

　　回房的時候他還醒著，一手按在眼睛上面，表情扭曲，似是痛極。

　　我點了床邊那盞繪椿立燈後，立刻跪在他身側為他解開繃帶。

　　我掰開他顫抖的手，找到繃帶的結，卻怎麼也弄不開。

　　無奈之下，只得用妝台上的尖利金簪割開繃帶。

　　絲絲縷縷的鮮血溢出他的左眼，似是編結用的赤織線，又好似生於血肉中的紅花。

　　帶有令人膽寒的美麗，卻讓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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