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湊去到郊區的乘車處，百鬼橫行讓載客時間提早結束，他只好依靠不熟悉的記憶朝著徑直的朱雀大路前行。

　　明明尚未入夜，附近的巷道卻散出凌亂的靈壓與腥臊味，恐懼的湊急忙躲入荒街的食堂。

　　時間正值營業轉換期，廚師正備菜準備夜間的飲食項目。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從中午就沒吃的湊還是點了一份餐。他在等餐途中感覺到外面的靈壓飛竄，門外也傳來喧鬧聲，穿著黑裝束的少年一股腦兒躲入食堂，安靜地點起悶酒喝。

　　喧鬧聲持續了沒多久就結束了，進入食堂卻渾身浴血的一群人顯然是剛對峙了百鬼夜行。從他們的言談中能聽及百鬼多麼不好對付，或是哪些百鬼長得很奇特，但也罵到都城的陰陽師放任百鬼的季節這麼久不作為，讓還穿著狩衣的湊將身體往牆邊挪近，縮起身體。

　　「要不是鈴原這麼怕鬼喔──百鬼夜行啊，實在是很滋潤呢！鈴原不加入太可惜了。」

　　待在安逸的市區太久了，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吧？在陰陽師努力維持市街安寧的同時，郊區還有另一群人削弱百鬼夜行。在湊悄悄考慮要不要借場所換下衣服，也想起──除了鈴原涼繪，是還有另一位鈴原吧？那位與秋谷兄長去到凜山後同行的「鈴原」。

　　「喀」的一聲，剛才進到食堂喝悶酒的少年在他面前放下餐盤，笑吟吟地：「來聊聊吧。」

　　啊、鈴原居然來到他面前了！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但他不知道鈴原有何意圖：「請說。」

　　「你是從市區來的──咒術師？陰陽師？喔！這裡有很不錯的外快，乾脆合作吧？我也想著那筆錢很久了，一起瓜分掉也是能接受。」然後他盯著湊一會兒：「你在找我？」

　　好可怕。明明一句話也沒說，卻被穿透心思。

　　這回換對方感到疑惑：「說。」

　　「敝姓千紙。鈴原之前去到凜山，見到秋谷良耶──秋谷大人了吧？」

　　「秋谷不是死了嗎？」

　　鈴原皺眉問，湊隨即否認：

　　「秋谷大人還活著喔。」

　　「秋谷還活著？」

　　這反而令鈴原訝異。

　　「但秋谷大人遇上麻煩了，所以想知道他在凜山的遭遇⋯⋯鈴原與秋谷大人同行了吧？」

　　他看著鈴原露出那副彷彿在考慮是否要告訴他的神情，就算他從沒在現實遭遇過──夜行？鈴原應該是這個身分吧？穿著黑裝束，將長刀背在身後，脖子繞著圍巾，這身再明顯不過的裝扮似乎是剛結束別處的工作而來此歇息。然後他想起在畫本上看到那些關於夜行的故事，要付錢吧？每當故事進入這個橋段都會故作神祕地算帳，但從沒提過實際數目，總之──為了避免冒犯鈴原，湊嘀咕：「我請你一餐吧。」他沒有帶太多錢，希望鈴原不是貪得無厭的人。

　　當他抬起視線，卻發現鈴原早已單手撐著臉，觀察他的表情。湊連忙說：「請放心點單吧！我會買單的。」然後他看見鈴原招手點餐。

　　「那就進入正題吧。」

　　當他的餐錢，鈴原的酒錢，與鈴原的餐錢總合，居然可以把湊的錢袋榨得只剩零頭，沒有超支卻也買不起任何東西了，這比禮節性地點餐或是過度超支都還令人恐怖，湊一方面對鈴原敬佩卻也感到莫大的壓力。

　　「我大約是在兩週前去到凜山，然後遇見了秋谷。還有一位凜山神社的巫女，源。」

　　湊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鈴原，但他是就算論述自己的事情，也能觀察周遭的人。所以儘管剛開始見到鈴原，對他抱持是否與涼繪一樣擁有趁虛而入的能力──涼繪或許是作為怪異反應而出，鈴原則是天生就擁有如此特質。

　　「源所在的神社被燒掉了，我與秋谷也不是去凜山定居，所以結伴下山。那座山頭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像是繞不開的山道、內臟流膿的鬼怪、連沙場亡靈都現身了！我原以為凜山只是擁有高大樹木、野熊出沒的山區，聽說那間神社在燒掉前、連鳥居都是黑色的！」

　　湊聽著鈴原如抱怨般描述，鈴原的用詞還真豐富呢。

　　但他去到凜山神社是夜晚，返回也是夜晚，從沒注意到鈴原說的黑色鳥居。

　　「秋谷似乎要去辦事，途中與我們分開，等他回來卻負傷了。源與我為了幫助秋谷，在山道徘徊很久最終回到那間神社，但秋谷受傷後陷入昏迷。我看他的狀態不是很好，於是悄悄翻開衣服查看。他在當時還有呼吸，但大概沒兩天就要死了。」

　　湊嚥了口水。

　　他只知道秋谷兄長的手臂有傷，沒想到還有隱藏的部分。

　　「那間神社現在很不乾淨，沒出事之前也不知道教導了那些巫女什麼。源呢，實在不像是正常人。可是我之前也有家人待在那間神社，還與源認識，聽源提起她的時候很開心，我想她在當時也過得很開心吧。」

　　鈴原說到此陷入沉思。

　　或許在這話語留白間，他對秋想還有許多感想，卻無法用言語形容。

　　「請問，之後呢？」湊提醒。

　　「我原本想說秋谷都賠上性命了，至少要帶源離開那個鬼地方，可是源──作為異端，我想還是待在狹縫間會比較好吧？之後，我就自個兒找到路，離開凜山了。」

　　「鈴原就這樣放著源小姐、離開了嗎？」湊錯愕問。

　　「是啊，因為在那裡沒有活人了。」

　　鈴原提到的是簡略的過程。

　　他和秋想肯定共度了生死關頭，才會萌生「帶她離開」的念頭。

　　就算湊沒和秋想閒談過，也看得出比起良耶，秋想更關注鈴原。

　　她在凜山神社每天都會去門前看看是否有鈴原的蹤跡，卻只是在等待不會到來的回音嗎？

　　或許又被鈴原窺見心事，鈴原加重語氣：

　　「陰陽師千紙小弟，我是說沒有活人了。」

　　湊一愣。

　　「依鈴原所見，源小姐究竟是何物呢？」

　　「雖然我之前聽過這樣的說法覺得奇妙，也是直到見到源才相信，怪異是會依據期望成形。源作為異端先前是人類，但她現在是怪異了。活生生的，只是不是人了。」

　　一市的說法太詭異了，就算湊作為本職也無法理解，但仍然問：

　　「如果能見到源小姐，鈴原會想見她嗎？」

　　「我對鬼神之事很沒輒。就算知道是源，一想到是怪異還是會怕得全身發抖。像我這樣啊──我是希望能看到源過得幸福，但當我見到她的那刻就會把她推入死地。」

　　與鈴原的言談從沒提及咒理，但湊發現鈴原比他更懂得這份道理。

　　而且，因為鈴原把他的錢袋榨乾了，他還以為鈴原會無情地拒絕。

　　「秋谷呢？遇上了什麼麻煩事？」他問。

　　「秋、秋谷大人啊⋯⋯」

　　他是為了窺探秋谷兄長的心思才來瞭解事情，要說秋谷兄長置身何種處境──

　　支支吾吾的反應卻讓鈴原換了問題：

　　「陰陽師千紙小弟，你遇上了什麼麻煩事？」

　　「呃、鈴原在凜山神社看見夢境了吧？關於夢境，鈴原有何見解嗎？」

　　終於進入主軸了，鈴原也沒有追咬他，湊內心鬆了一口氣。

　　「你見到源了吧？與她相處幾天了？」

　　鈴原卻反問，湊回應：「一天左右，之後還見過幾次⋯⋯」怎麼了嗎？

　　「只要源在場，就會有人陷入夢境，而且是他人可視還會成真的夢境。」

　　等等、佐伯學長陷入夢境時，源小姐並不在場吧？

　　湊暫且壓下疑惑，繼續聽鈴原接著：

　　「我是不知道這種狀況是怎麼回事，只知道與源有關。但最詭異的呢，就是源不需要睡眠。你也懂連夜不睡的感覺吧？遇到了討厭的事、被罵或是被指責的厭惡感會持續很久。我先前惹源不快就讓她氣惱了好幾天，與她相處就像捧著大豆一樣。」

　　哇，好有體驗感的形容⋯⋯

　　「源現在待在市區吧？你們那個陰陽師的機構打算拿源怎麼辦？」

　　良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向寮內提起秋想。

　　所以或許得說，良耶打算拿秋想怎麼辦？

　　但他不瞭解良耶，所以得問問：

　　「鈴原認為秋谷大人是怎麼樣的人呢？」

　　「秋谷──」他搔了搔頭。「對源的感覺似乎很複雜。」

　　等話題告一段落，天色也黑到該回去了，湊向鈴原告辭後離開食堂。沒想到，鈴原笑容滿滿地跟了上來，他只好問：「鈴原還有事嗎？」

　　「千紙，有工作嗎？」

　　「沒有，我打算回寮內休息了。也請鈴原保重身體，儘早休息吧。」

　　「你不會擔憂路上碰到百鬼夜行嗎？我是不適應鬼神之事，但只要幫我下咒、變得不害怕也自認身手不差，多個幫手應付百鬼也輕鬆吧？」

　　原來鈴原是想找他瓜分消滅百鬼的酬勞，或是跟著他撿殘羹。

　　「鈴原對咒術的想像太美好了，沒有咒術厲害到這種程度的。而且我也害怕百鬼夜行，要是遇到了請不要大聲嚷嚷，會殞命的。」

　　要是現在走在身邊的是佐伯學長就好了，湊感到鬱悶。

　　然後，他想起佐伯學長與鈴原涼繪對峙的那晚，與許許多多的回憶──

　　──「恭喜考取資格，等會兒上哪慶祝吧。」

　　──「好啊。佐伯學長特地來葛葉找我，我很開心喲。」

　　明明應該積極地思考，解除怪異就能回歸日常了。

　　悶在胸口如失戀般的心情，卻讓他無法不去回想。

　　──「今天就破例，讓你靠著睡覺吧。」

　　──「學長，我覺得這不是破例喔。」

　　他隱約意識到，如果再繼續──會被趁虛而入吧？

　　在腦中反覆的記憶，卻甜美得令他無法移開注意。

　　──「要是曝光了，首先就會遭到學長的家族反對吧？所以我想這樣就好了⋯⋯」

　　──「我是很認真在與你交往──所以你最好有點正堂的自覺。」

　　就算遠遠地看著那雙血色的眼眸，也令人畏懼。

　　意識開始翻白──

　　他喜歡佐伯學長。

　　如果要阻止佐伯學長陷入與他形同陌路的狀況，該從哪裡做起呢？

　　在秋谷兄長說要請客時，就該拒絕了？

　　佐伯學長說要來支援時，請他留在朝霜等待？

　　不參加九月的資格考，就不會被留在葛葉了。

　　鈴原涼繪喚起痛楚，源秋想撫平傷痛。

　　作為怪異，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脖子被擰住讓湊感到呼吸窒塞。

　　手肘霎時從他的背後揮落。

　　一次，兩次，三次──

　　意識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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