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下悟隔着手里正在理齐的资料，看着门边正在送走客人的男人，在确认房门已经紧闭而客人已经走远之后，终于没好气地开口：“我说啊。”

“嗯？”门边的男人走回到事务所的茶几旁，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你是要多久才满意？”

“什么？”

“别给我装傻，八敷一男。”看着眼前装傻的男人，真下只觉得额头的血管都在抽搐，全名脱口而出。自从上次八敷来找他之后，这个不需要为生计发愁的当主就把真下的事务所当成了打工点。每天都在门口迎接自己，担任起端茶倒水接待客人的工作，然后赖在接待间的沙发上看书喝咖啡，直到自己下班的时候，再把自己送回家，美其名曰保护真下的安全。如果是萌或者爱那种女高中生的话大概会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是他真下悟只觉得麻烦重重。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不回九条馆的！难道是自己上次解释的还不够清楚吗？

“等事情解决了，你回九条馆了，我就不来了。”

“你很闲么？那个人偶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前几天刚刚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我偶尔也需要休息休息，放松一下脑袋，逼得太死能找到的线索都要找不到了。所以，我现在很闲。”抱着咖啡杯的八敷老神在在地靠在沙发上。

在非暴力不合作这一点上，八敷在真下遇到过的人里也属于绝顶难缠的那种。奈何真下还没法真的对他行使暴力。虽然平日里多是八敷迁就着他，但是一旦当主拿出这份油盐不进的态度的话，最后屈服的只能是真下。叹了一口气，真下把手中的资料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哔哩啪啦地收拾起几个文件盒后，从桌子后边走了出来。

“怎么了？你要出门吗？”

“小红帽。”真下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外出的笔记本。

“又有怪异的事情发生了么？”八敷放下了马克杯。小红帽确实应该已经被救赎了才对。

“那倒不是。小红帽的老师，之前因为别的事件被捕了，你还记得吧。”

“嗯，记得。”

“虽然他说出了小红帽的事情，但是参与那件事的人里也还有逍遥法外的家伙。你救赎了小红帽的同时，也救了该遭报应的人。”真下摇晃着手里的小本本露出了冷笑，“是不是该负起责任让那些垃圾罪有应得？不过，虽然小红帽已经不在了，我也不好说那里还有没有别的被害者化作怪异。既然当主大人很闲的话，一定不介意来帮帮忙的吧。”

“那当然，我很乐意。”

“化装舞会”早已荒废许久，死气沉沉的霓虹灯管和黯淡的装潢昭示着这里曾经的奢华，却也掩饰不住如今的破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怪异和流言的影响，这家俱乐部迟迟没有下一个老板来接手，连门前的这段小路都显得阴郁萧条起来。八敷看向小巷尽头，只距离他们几步远的主路，灯红酒绿喧嚣繁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甚至就连它左右的旅馆沙龙也都彻夜不眠地摇曳着暧昧的灯光。

距离八敷上次来到这里已有数月，地面和家具上已经重新堆积起了一层灰土，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能印下一个清晰的脚印。门厅的地面上已经有了不少凌乱的痕迹，大概像班西那样打算把这里当做家的流浪汉不在少数。八敷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按下了电梯的按钮，但是果然已经无法再运行了。

真下在前台搜刮了一圈，收走了几本来客登记和备用钥匙之后直奔六楼。八敷跟在他后边，看他在每个房间翻翻捡捡。水龙头里已经不会流出任何东西，抽水马桶里只剩干涸的垃圾，被蛛网缠绕的人形也已经消失不见，就连普通的蜘蛛都仿佛少了很多。真下又搜刮出了几本笔记塞进包里，然后回到八敷身边说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找出来的东西还要回去以后好好看看。走下一楼楼梯的时候，落后了两步的八敷看到真下在大堂停住了。

“真下？”

“八敷。”真下看着大堂门口的方向咂了下嘴，“打架和跑路你更擅长哪个？”

在大堂门口聚集了六七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们看上去明显不是班西那样需要以此为家的流浪者，但明显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此时他们已经渐渐围了上来，脸上都露着猥琐的笑容。八敷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们就是那些勒索信的始作俑者，这就曾经对真下做出了暴行的人。

“瞧瞧瞧瞧，这不是真下君么？”一个男人摇晃着身体走过来，他凑到真下脸前玩味地说，“怎么，真下君有这种癖好么？你早说嘛。不用委屈来这种地方，直接来找我们不就好了。”男人的话引发了他的同伙们的哈哈大笑。

真下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们，转头对八敷说：“我觉得你还是跑路吧。”

真下冷淡的态度引起了面前男人的不满：“这大叔是什么人？真下君你交了男朋友？你喜欢这种类型的么？”男人转而看向八敷，绕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儿，挑衅地问道：“真下君，很美味吧？不过……”男人又转回真下面前说：“这种看起来就很虚的大叔真的能让真下君你满足吗？果然不行的吧！”男人的下流话再次引发了同伙们的笑声。那笑声在这座废弃的建筑里更被放大了数倍。

“快停下来吧。”八敷上前半步，隔开了真下和男人们的恶意。

“啊？”

“你们做这种事情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八敷皱紧了眉头，“我听说了，你们是刚出狱不久吧。好不容易重新回到社会，就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好好重新做人啊。”

过于正确到迂腐的话让八敷身后的真下都忍不住嗤笑出声，引来了八敷不满地一撇。

“怎么回事啊这个大叔，你是小学的教导主任么？”男人轻蔑地说。

“你们做这种事情是为了钱么？”八敷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如果只是花费金钱就能彻底摆脱这些人的话，那实在是十分简单的方法。而他也的确看到对方在听到钱这个字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的精光。

“喂，八敷……”

“如果是钱的话……”

“八敷！”真下扣住了八敷的手腕，打断了他的话，“走了。”毫不在意地，真下拉着八敷径直穿过不怀好意的人群，在经过另一个人身边的时候被那个人叫着“别走呀”拉住了胳膊时，二话不说直接把拳头挥到了对方的脸上。

场面瞬间混乱了起来。叫骂的声音，骨肉相撞的声音，桌椅撞击的声音，真下让八敷快跑的声音……在各种纷乱的声音中，八敷听到了一声格外巨大的、硬物殴打人体的声音，眼前一黑。

八敷一男在目睹一场暴行。

八敷一男无法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在歪曲失衡的视野和朦胧的意识中，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现实还是真下的记忆，亦或是这个房间中曾经发生过的光景。

但是八敷一男知道自己在目睹一场暴行。

受害者被蒙住眼睛压倒在地上，围绕着他施暴的人类四肢着地蠢动的模样在昏暗的灯光下与野兽无异。

“哦？大叔你醒了？”一个人附身看了一眼八敷，然后招呼起自己的同伴，“喂！这个大叔醒过来了啊！”

陌生男性的声音和回归了身体的疼痛告诉八敷，这是现实。

压住真下的影子停止了动作看向这边，笑了起来：“真下君，你的男朋友醒过来了呀！让他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吧！”原本已经没了动静的真下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再次挣扎起来，引得兴奋的笑声更加高亢。

“住手！快住手！”想要起身的八敷被用钝器再次殴打了背部，然后被踩在脚下。淫言秽语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而八敷只能徒劳说着“住手”，眼睁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诅咒着自己的弱小。

“喂你们！快看这个是什么！”一个翻看着真下书包的人突然兴奋地叫嚷起来，手里扬着一个泛黄了笔记本。

“这是什么？笔记？”野兽们聚集了起来。

“这上边写的东西也实在是太劲爆了吧。”野兽们食指大动。

“不愧是传说中的爱情酒店。”野兽们口水横流。

“喂你看这个，这是啥？‘络新妇之刑’？”

诶？在一堆污秽的言语中，某个熟悉的词组刺痛了八敷的神经。

“哦哦哦！这个好厉害！喂，你们谁去抓个蜘蛛来啊！”围着看笔记的一个影子兴奋地大笑起来。

“这种时候哪里去找这么大的蜘蛛啊。”

“这种废旅馆里随便都能抓到一两只吧，快去！”压在真下身上的影子发号施令道。

“不行……快住手！”那是八敷亲眼见过，或者说亲身体会过的，毫无人道的游戏。而如今，他们想在真下身上重现。

“啊？没什么关系吧。不会去找毒蜘蛛，死不了的。”一个压住八敷的影子说。

“好了别废话，快点儿去抓！”

很快，出去的两个人就抓到了黑色的蜘蛛回来。男人们拿着黑色的蜘蛛，讥笑着说道：“现在开始审判……”

小红帽的身影在八敷眼角闪过。八敷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出现的景象——穿着红色雨衣的少女站在房间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他。他应该已经救赎了的怪异，他永远无法拯救的少女。怀抱虚空的蜘蛛从废弃酒店的窗口坠落，不管多么用力，也没能抓住任何东西。遍体鳞伤的少女从医院的窗口跳下，不管怎样哭泣，也无法获得援手。他可以收敛蜘蛛那蜷缩的尸体，但是却无法向坠落的少女垂下哪怕一根蛛丝。

慈悲可以救赎怪异，但是却无法救助人类。

怜悯可以抚慰无辜，但是却无法惩治罪恶。

八敷一男仅仅是一个只能诅咒自己的无力，却无法阻止悲剧的，弱小可悲的人类。他救赎了变成怪异后的人类，那么对于变成怪异前的人类呢？

那么，对于那些将他人变成怪异的人类呢？

“……梅丽……”

真下痛苦的嘶喊和呻吟声被野兽的狂笑埋没，渐渐没有了声息。而自己被压在地上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梅丽。”

这个世界上是有像月读鬼那样不应该得到救赎的怪异的。

“梅丽。”

那么这个世界上也一定存在不应该得到原谅的人类。

“梅丽！”

废屋中的光源瞬间消失了，连月光也被阻挡在门窗之外，仅剩下微弱的天光透进废屋。压制着八敷的两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弹开，掀翻在地上，其他的人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停下了动作。某种最原始的，对危机的感知和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八敷。没有了掣肘，八敷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身起来。有什么碎片和粉末从八敷脚下的阴影里飞出，在他身后凝聚成一个金发少女的人偶。

“您呼唤我么，正宗大人。”金发的少女人偶恭顺地前倾身体。

“啊。”八敷扶正了眼镜，反光的镜片隐藏了他的表情。

“有何吩咐？”

八敷看着因为恐惧而停止了暴行的人，燃烧着妖异火光的堇色瞳孔中没有丝毫怜悯：“把他们最残忍的方式杀光。”

“我明白了，主人。”

鲜红的死印把野兽撕咬成了碎片，爬藤蔷薇在血肉的沃土上绽放，榨出了金黄色的蜜，被蛇群舔舐一空。

“化装舞会”的房间重归寂静，地面干净得仿佛没有人来过，只有尘埃在月光中翻飞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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