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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桃9】灾难,1

[db:作者] 2025-08-10 14:23 5hhhhh 7990 ℃

走出卫生间,我注意到了学姐那两个浓重的黑眼圈。

“去了一趟天府之国,你自己都变成国宝了。”我打趣。

可学姐并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小伍凌,我不是你,我想一个普通人几天不合眼大概都会是我这样子。”

“因为什么?那个老男人?”我诱导似地发问——我是真的相信,如果学姐真的了解了他,她是会有这种反应的。

“或许有一部分,”学姐苦笑,摸出一支烟,点了两三次才点上,“不过,说实话,没亲眼见过那里的人,恐怕是根本没办法理解我那种感觉的。”

说话之间,一辆重载卡车呼啸着从研究所外的路上驶过,或许是因为共振,我觉得办公桌也跟着颤了一下。

就在这个颤抖里,学姐的瞳孔倏然放大,而她指尖的那支香烟也随之落下。燃着的烟头扫过她裸露的大腿,烫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一)伞降

其实我从前是去过W县的一次的,那个时候我才大二,是个有的是时间但没钱的傻乎乎的女生,所以那次我是挤了很长时间的绿皮火车到达C市,再坐更漫长的长途车,穿山越岭地去九寨黄龙宏源和谢尔盖,路上,我在W县盘桓了几天,还在老乡家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那是段很开心很开心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里的天,那里的空气,那里的奶和糍粑和牦牛肉,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有那里羌寨里那些淳朴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虽然我没办法记住他们的脸。

可是你们知道这次我是怎么去到那里的吗?

(说到这里时学姐狠狠抽了抽鼻子,随手抽了几张纸巾蒙在脸上,好久,才把那几张湿透的纸揭下来,却挂了个小小的纸屑在左脸颊上)

跳伞。

那场大地震,把W县周边的道路全毁掉了,有的路被扭成了面条,有的路中间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有的路干脆被一些巨大的石头完全堵住。

所以刚开始那两天,除了军方的降落伞,是没法到达那里的,所以那个时候那里也没有志愿者,只有部队的抢险队和军医。

说起来,他真没有晃点我,为了我给他的咨询,他付出了足够代价,甚至包括亲自陪我走这一趟。因为如果不是他自己要去,军方才不会这么紧急的时候为我们派飞机和伞兵。

当然,我从来没跳过伞,我是和阿宁——他的贴身保镖,也是他的干女儿——绑在一起跳下来的。原本得到这个保护的也应该是他,可是他把阿宁让给了我,选择让另外同机的伞兵带他跳伞,就像和我们同机一起的那些医生和记者一样。

阿宁是没办法不服从他的命令的,但她显然因为这个很生气。在飞机上,她恶狠狠地对我说,如果他干爹在伞降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她会毫不犹豫地割断我们的伞绳和我一起摔成一堆肉泥。

事后想想,我相信她是真的会这么做的,因为从我见到这女人第一眼,我就从她眼睛里看到过一种比谁都强烈的求死欲望。但我无所谓,反正我自己做不到,自己跳了也是死,而我是必须去那个地方的,所以我没选择的。

而结果却很讽刺。因为要确保看到她干爹的伞降结果,阿宁坚持带着我最后一个跳下去,结果就那么巧,在其余人都平安落地以后,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余震,让一栋本来已经侧倾的楼塌了一半下去,而好巧不巧,我和阿宁的降落伞也受了一阵不早不晚的横风,于是被一截裸露的钢筋勾住,把绑在一起的我俩吊在了十几米高的半空。

太可怕了。

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的恐惧,如果那时我们的伞被最终撕裂让我掉下去摔在那堆瓦砾里死去,我会感觉幸运的多的。

我说的可怕,是我悬吊在半空时目睹的那一切。

凭空矮下去一层多的楼房,摔成两截的铜铸街心雕塑,横刀侧躺枝条树根张牙舞爪如怪物一般的树木,在广场上突兀拢起的坟丘一样的小丘陵。

大堆大堆的灰色瓦砾,一团一团虬结如荆棘的黑色钢筋,残破的蓝色彩钢板,曾经分割着新老城区的暗绿色的河,废墟里依稀露出的惨白断肢,那些红的紫的或者黑的血,还有远处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白色东西,从高处看下去,像是一片蚕茧。

挂在半空中的时候我和阿宁都没说话,只是听着降落伞一点点扯开的声音。其实那时候我是盼着自己摔下去的,或者,如果那个叫阿宁的女人愿意用她的伞兵刀在我脖子上来那么一下子,我也会感谢她。

可惜,并没有。

唉,如果有就好了。

(说到这她停了停,又一次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二)救兵

“格老子的,真不知道部队上你俩个女娃娃来这里添啥子乱!”

这是那个灰头土脸警服凌乱的男民警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

当然,这不是什么好话。但说归说,他还是挂着一捆绳子手脚并用地爬上这已经变成瓦砾堆的建筑物,“当兵的去挖土救人,便让老子这废物来救你们这两个拖油瓶的瓜女子……”

“闭上嘴,站在那里,把绳子抛给我,拉住一头。”始终一言不发的阿宁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接过了那家伙抛过来的绳子,开始麻利地在我身上缠绕,边把我五花大绑,边一点点用伞兵刀割开原本把我俩缚在一起的绳子。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女人已经揽住我的腰,身体一屈,一下子向着那男民警的荡过去。

“日,不要命了!”在他的惊呼里,我听到降落伞“嗤拉”扯断的声音,与此同时,我感到身体被一股大力向斜上方一推,一下子和那站在废墟上男民警摔做一堆。

我知道推我的是阿宁,而我那点浅薄的物理知识告诉我这一推会让她的身体向反方向加速坠落,这样会让她死定了的。

这让我不由得失声尖叫,我不是没看过人死,病死的自杀的被杀的都有,可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有人为了我牺牲生命。而被我压住的那个男民警却一把把我推开,不要命地准备往下冲。

可正在此时,阿宁的声音却从脚下传上来:“李天然,我的任务完成了,所以现在我会马上回到干爹身边。还有,那个谁,别以为谁都像你这样废物。保护好她,她可能是第一个到灾区的心理咨询师。”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

“格老子的,别以为自己本事有多大,没有老子,你这女子还不是要挂着做风干腊肉!”

看着这个叫做常广瑞的中年警察边解给我松绑边气咻咻地骂,我的心里稍微松了一点。直到他扶着我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走,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叨咕,“格老子的,把老子叫做那个谁……给老子记着,老子顶天立地,大名叫做常广瑞,人民警察!

“常哥,别啰嗦了,快下来帮忙!”

呜呜的风声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下面催促,然后,那女人又不忘补了一句“注意安全”。

“她叫江晓敏,羌族姑娘,我同事,人很好,但倔得很。如果老子年轻几岁,说不好会讨她做老婆,可惜……”常广瑞说着,扶我跨下了个陡坡,“那女子说你是做啥子的?心理咨询师?”

“嗯,简单的说就是陪人摆摆龙门阵,帮人把心里的疙瘩解开的。”我尽量用平实的语言回答着,“人的心理其实很脆弱,在这样的大灾面前,可能会受到很大的创伤然后好久缓不过来,比如,如果刚才阿宁真的……”

我的话没说完,就感觉脚下的那堆瓦砾剧烈地晃了一下,险些一脚踩空,还好常广瑞把我一把拉住了。

“小心些,是余震,不过,都习惯了。”他故作镇定地说,但他还是长长的出了口气,这让我发现刚才这一下其实也把他吓得不轻,“不过你说的俺倒明白了,现在的安置点里,好多人刚一睡着就醒过来大喊大叫,或者一直哭……唉,看到不相干的人出事,都会难受好久,更不用说现在,大家都看了太多了……格老子的,真希望这是一场恶梦。”

我没说话,只是跟着这个很健谈的警察往下走,我知道即便我不接话他也会继续说下去的。

“丫头,看你文文弱弱的,咋敢跟着部队跳伞过来?”果然,片刻之后他就问。

“前几年我来过这里,而且我有个朋友在这的学校里做志愿者。”我苦笑,补了一句,“她没了,为了回去救几个娃,给埋了。”

“你冒险过来是为了看她?”

“不是,现在去看也没意义了。我只是想和她一样,为这里做点我能做的事情,我知道,这里需要我。”

边走边聊之间,我们终于走下了瓦砾堆。

依稀之间,我看到不远处一个女警正弯着腰在用力挖着什么。

常广瑞咧开嘴朝她笑了一下,然后他停下脚步,扯了扯我的衣袖。

这个时候,这男人灰扑扑的脸上带了一些腼腆的恳求,但更多的是怜惜。

“姑娘,如果有空,拜托你和晓敏聊几句,她……”

(说到这里学姐忽然停下,开始深呼吸,先是双手交叉抱住手臂,然后干脆用十根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前额和太阳穴。她按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十指颤抖骨节发青,仿佛恨不得用那十根手指戳进自己的颅骨去摸自己正在抽动的大脑似的。就这样好半天,她才开始继续说话,但是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常广瑞没能把话没说完,忽然,我们脚下的大地开始剧烈地晃动。

我感觉身后传来一阵闷雷一样的声音,但还没等我转头,我的身体就被常广瑞推得向前扑飞出去。

轰隆!

“常哥!”

巨响里,我听到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一切回复平静的时候,我抬起头,看着面前依旧佝偻的身子,似乎把什么东西护在身下的那个叫做江晓敏的女警,然后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

那座我们刚刚爬下来的残破建筑已经在我身后彻底塌下来,原本常广瑞站立的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新的瓦砾堆。

(三)伤员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都和江晓敏在一起,但是我几乎没和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没办法,根本没有时间。

这女人只是看了那片掩埋常广瑞的废墟几秒钟,便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把那个她始终护在身下的小东西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这时我才看清楚,那是个大概只有一岁不到的小奶娃娃。小家伙吸着手指闭着眼睛,竟然已经睡着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就那么呆呆地跟在这女人身后,一直到她踉跄着走到好远处外,也就是我和阿宁刚刚在半空中看到的那一片“蚕茧”里面。

蚕茧,去他妈的蚕茧吧。

那只不过是人的大脑为了不愿意接受现实编造出来的臆想,就好像《少年派》里那个印度人讲的绮丽故事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去的人叠在一起。我听祖辈讲过当年在我家乡的那场大地震,可是听过和见过是两个意思。

在那些遗体旁边的不远处,我意外地见到了阿宁,她跪坐在地上,一个满脸血满头灰女人枕着她的大腿,虚弱地呼吸。

她的右腿齐膝断掉,下半截裤管被截去,露出那个奇形怪状的恐怖断口——不是割的也不是被动物咬的。

江晓敏走到那女人身边跪下来,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开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而那女人的眼睛也一下子睁开,里面倏然有了光华。

“小江……警官,娃……”她虚弱地咧了咧嘴,伸出手。阿宁也会了意,把她的上半身撑起来。

“阿秀姐,娃没事,你坚持住。”江晓敏的脸绷得紧紧的,却挤出一丝笑,把小娃娃递过去。

那叫做阿秀的女人却没有接孩子,只是用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她的眉毛止不住地抽动,却笑得更开心,在开心之中,又多了一点释然。

“小蒋同志,好疼啊,刚才我求你……”她没说完,阿宁却忽然挥起一记手刀,让她直接昏了过去。

“她丈夫死了,让她活下去把娃带好,她就凭着这句话一直在瓦砾堆地下撑住。腿被水泥柱子压住了,她就生生用石头把那条腿砸断,饿了喝血,渴了喝尿,才一直撑到现在。”阿宁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她获救之后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只是想撑到再看孩子一眼,所以一直在求我替她照顾孩子,我没答应。”

她说着,熟练地给那女人注射了一些针剂又做好伤处的包扎,和赶过来的救援队员一起把她抬上担架。

我不知道这女人怎么会这么冷静而且残忍,她可能上过战场,起码也经历过许多真正的生死。但是无论如何,从一个心理专业人员的角度看,她的处理方法无疑是正确的。如果那个时候,她用言语满足了这个叫阿秀的女人的最后一点点愿望,那这女人的大脑恐怕马上就会因为忍受不住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创伤,在早已透支身体之后马上就命令自己的身体死掉。

不管在何种理论里,人其实总是不甘心用他们不想接受的方式死去的,但是在酷烈灾难造成的创伤和漫长的生死边缘的煎熬里,他们关于“满意死亡”的预期值会一点点的降低,就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一样,到最后,他们的所有美好愿望可能会只浓缩成一个点,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或者一个承诺。一旦这个承诺在某一时刻得到满足,他们就会马上无憾而逝。

但其实,在这种危险和灾变之中,人的潜能是会被激发出来的,往往,撑住与没撑住,可能只差一厘米而已。

令我真正诧异的反而是江晓敏。照理,这个基层女警察应该会在阿宁出手的时候至少惊呼一声的。

可她没有,她只是默默地摇着怀里的小宝宝让她睡着而已,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确切地说,她很平静,或者说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我觉得有点可怕。

她只是不停地在忙碌,救助伤员,组织调度,似乎一分钟也停不下来。

(四)记者

和江晓敏同样忙得停不下来的另一个人是和我们同时伞降到灾区中心的那个叫做薛羽的女记者。这个身体削瘦头却显得出奇大的女记者是个话很多的人,在飞机上就在不停地和人聊天,她说自己是个追求进步的人,而她的名字的意思就是学习再学习。

她始终在不停地问也在不停地记录,也在不停地指挥那个叫做郭强的摄影师各种拍,无论是在飞机上还是在伞降落地之后。

她应该是个蛮勇敢的人,总会带着郭强往最危险的地方钻,用她的话说,是要采访到第一线的受灾群众和抗灾英雄。

她的语气总是很煽情,话语之间也总是带着满满的正能量。

本来我应该满喜欢她的,可是我却真的对她喜欢不起来,因为我总是觉得她的煽情、鼓励、歌颂和赞扬里面少了点基本的东西。

温柔,或者说,关怀。

(学姐的眉头狠狠地皱了皱,几乎在额前打了个大大的结)

比如在飞机上,她曾经直接问要给即将伞降的年轻士兵怕不怕死,甚至给他展示不久前刚刚在灾区坠毁的那架部队的直升机的照片,在得到她预期的“不怕死”的回答之后,顺理成章地把结论落到思想觉悟上。

又比如在受灾现场,她会兴奋不已地不停地拦下刚刚发现伤员的救援战士,把她的麦克风伸到他们面前问他们现在的感受,或者把话筒直接伸到瓦砾堆里去和里面本已经气若游丝的受困者对话,甚至让急于救援的人先等她拍完。

我觉得她的出发点应该是好的,虽然方式的确有问题,但是我确实对她没法有太多好感,所以不愿意和她说话。还好她在飞机上打算采访我时阿宁已经和我绑在了一起,所以她还没走到我身边就被那个短发女人冷冰冰的眼神瞪了回去。

而另一个没给薛羽好脸色的是他,飞机上,当满眼星星的薛羽在扑啦啦的风里仰视着他,聂总聂总地开场了一大通之后,那男人却没给她提问的机会,只是嗯了一声,就和那个和他绑在一起的伞兵一起跳出了飞机。而在灾区,她再次想采访他的时候,他忽然弯下腰扛起了一大袋救灾物资,似乎无意之间把她的话筒打飞了。

不过薛羽终究还是传递了一些重要消息,在我们伞降之后的第四个小时,通过伞降人员的指引和里外配合,终于打通了一条W县可以通往外部的路。

有军车开进来,而终于初步清理了这个区域的我们,也终于可以伴着伤员返回救援点,接下来就可以把救援点里的伤员逐步地运出去。

薛羽说也有高层领导在亲临灾区慰问受灾群众的路上。

蛮好,虽然我不太关心。

我更关心的是回程的时候最好不要和她在一辆车里。

(五)回程

还好,天遂人愿,我和江晓敏坐了同一辆卡车,而比起采访一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咨询师,薛羽显然更想采访那位第一时间奔赴灾区的商界大亨。

不过我还是没有机会和江晓敏聊天。

她似乎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忍着颠簸,在卡车车斗里跑来跑去地不停地忙碌,照顾每一个伤员。

“江姐,你……喝口水吧。”我记得我对她说过两次这句话,可她却只是回答“不渴,要忙”。

我感觉她的状态很不对,因为她始终是板着脸抿着嘴,只有在看到伤员的时候她的嘴角才会出现一丝笑,但往往是一转头这笑容便凝固。

我知道我需要和这女人聊一次,不单是为了救我而牺牲的常广瑞,也为了我自己。但我知道不是现在,因为江晓敏其实一点没错,这里有太多需要帮助的人。

需要她的帮助,也需要我的帮助。

对于那些在不久前经历过天崩地裂的人,这辆卡车的每次颠簸对他们都是那次恐怖经历地回放,不停地有人尖叫有人哭,说又有余震了。

而还有些人,特别是一些曾经被困住的小孩子,根本受不了车斗里逐渐浓郁的黑暗——我知道,如果不能善加治疗,他们中的很多人将终生被幽闭恐惧症困扰,甚至在他们走入电梯之后就会紧张得窒息或者崩溃。

当然,这种创伤疗愈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而那时的我,就如同一个面对大量伤员的战地医生,其实在这个环境下能做的也很有限。我只能点起自己的手机,给这个空间一点点光亮,用我的声音给他们一点点安慰,用我的拥抱给他们一点点的温暖。

我没有管被我拥抱的是男女老少,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拥抱过去。我感觉,每个我拥抱过的身体都似乎柔软了些。

他们或者她们的尖叫变成了轻声啜泣或者痛快的哭,也有人在我的怀抱里开始发出鼾声。

当然,也开始有人在我耳边低语,各种各样的。

“姑娘,谢谢你,唉……大男人哭,真丢脸。”

“没有,阿伯,如果哭不出来,才更难受。”

……

“大姐姐,我想喝可乐。”

“嗯,安顿下来姐姐给你买,买一大瓶,2.5升的。”

……

“妹子,俺……俺能……亲亲你吗?”

“嗯,哥,想亲你就亲吧,你要想多握一会我的手也没问题。”

……

“阿姨,我想听歌……”

……

(学姐又停下来,表情显出了难得的轻松平静,甚至,她的脸颊都有点红了)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有点慌乱,毕竟你们知道我五音不全的。可是那个时候我似乎忽然看见了倪萌,看见她坐在卡车的车尾歪着头朝我笑,牛仔裤的破洞里露着那只由鲜花构成鬃毛的独角兽。

我忽然想起了那丫头曾经给我唱过的另一首歌。

“我的宝贝,宝贝,

给你一个甜甜,

让你整夜很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

在我的哼唱里,整个车厢变得很安静,我没闭上眼睛,在手机的荧光里,我第一次看到江晓敏脸上垂下的泪。

“丫头,想你家伢子了?他咋样?安全不?”她身边一个皱纹堆叠的老太摩梭着她的手。

“嗯……没事,他现在正和一群好人在一起,他们会把他照顾得很好……”江晓敏木刻似的脸上挂上了一抹笑,把怀里的孩子的头向上托了托。

这让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衣襟完全是敞开的,而她怀中的那个在下午时被她救出的宝宝,此刻正香甜地吮着她的其中一个乳头。

(六)营地

等我们回到救援点,已是深夜。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几乎搭满了密密麻麻的帐篷。广场背后是一幢同样不大的两层小楼。在周边的那堆瓦砾之中,这座小楼突兀地伫立着,仿佛一个孤独站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的斗士。

身边的人对我说,这是龙腾希望小学,几年前一位富豪捐钱修的,也是这次大地震里W县少有的并未倒塌的建筑物之一,现在,这个区域也成了受灾群众的一处避风港。

我当然知道那位富豪是谁。

此刻,不远处,那个叫做薛羽的女记者正举着话筒对着他喋喋不休,而他身边,除了阿宁之外,已经多了另外几个穿夹克一脚泥的中年或者老年人。

大概是因为那些人在场的缘故,这次他并没有如之前一样对薛羽的采访无视,但是眉宇之间却还是带了些无奈。

当薛羽眨着大眼睛如一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他为什么只有他捐助的这间小学能够在强震中屹立不倒,是不是早就预知了未来会发生这样的大地震时,那面色一直冷峻的老男人眯着眼睛回了一句:“我也很诧异,因为我们只是没有折扣地按照设计施工而已。”

听到这句回答时,薛羽的表情像是咬了一大口柠檬,而他身边那些官员也有些脸露不豫,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忽然有些憋不住想笑,但又觉得自己旁观这些无聊的事情本来也蛮无聊的,于是就索性转头回到营帐里。

帐篷里有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江晓敏就坐在人群中,旁若无人地坦着胸。

她的两只乳房似乎比在车上时显得稍小了一点点,有些外分也有些下垂。但我没有看到她的乳头,因为她的两个乳头正被两个小娃娃分别含着,如饥似渴地吸吮。

从下车时,她就是这样,这大概已经是她奶的第四和第五个娃了。

“江姐,你还好吗?”我发觉她的身子有点微微摇晃,索性坐在了她身后,用肩抵住她的背。

她的背很直,硬得好像一块铁板。

“小李,谢了。”这次这女警察终于回应了我,“我没事,娃们饿,我也涨奶厉害,正好。不喂,也白白浪费了。”

我忽然觉得她说这话的语气有些奇怪。

“江姐,你的小孩……”我鼓了鼓勇气,试探地问。

我的话没问完她已经倏然回头,而我的问话被她脸上忽然挂上的笑打断了。

“我娃没事,都好,有好心人照顾。”说话时她表情依然有些木木的,眼睛通红。

“嗯……你该吃点东西,睡一会。”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觉得心里很堵,于是主动转开了话题说,“铁人也撑不住的。”

“这里这么多人需要我照顾,我还能为大家做点事。”她重复了她常说的那句话,把嘴紧紧抿起来。

我忽然不大想,也不大敢面对这个如一尊木雕的女警察了,我知道她需要我,但是她可能更需要的是时间。

因为我知道,面对创伤,人的大脑会有各种不同的自我保护方式。

就像我和阿宁挂在半空时看到的蚕茧。

慢慢来吧。

我想着,猫下腰打算钻出帐篷,却差点与另一个女人撞个了头碰头。

那女人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只是抬手把我拨到一旁。

然后,咔嚓一声快门响。

眩目的镁光让我的眼睛一下子好痛,敞篷里的伤员不安地咒骂,而江晓敏怀里的两个婴儿则同时开始哇哇大哭。

(七)采访

我几乎想冲过去扇那个叫做薛羽的女记者一耳光,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或者说不是我控制的,而是江晓敏把其中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随手交到了我手上。

而薛羽在拍完那张照片后也马上一脸不好意思地向江晓敏道歉,说这是自己的职业病犯了而刚才江晓敏给孩子喂奶的照片太震撼了。

“没露点,晓敏,放心,没露点的,被孩子的头挡住了。”她补充,试图拿相机过来给江晓敏看,而江晓敏则把头别过去了一点点没说话,专心地摇着手里的孩子,嘴里轻哼,让那受惊的孩子一点点归于安静。

“那个……咳,”似乎是有点尴尬,薛羽清了清嗓子,“晓敏同志,首长们在外面,听了你的事迹,很感动。”

“我是做我该做的,换了谁都会这样。”江晓敏并没有抬起眼皮,声音也还是那种令人可怕的平静。

而我却忽然升起了一些不详的预感,于是我插口:“记者小姐,从我的专业知识判断,江警官现在的状态可能并不适合和您多聊天,如果没事的话,可不可以……”

“抱歉,不可以。”薛羽扬起她那颗细脖子上顶着的头颅,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首长们五分钟后就会到这间帐篷来慰问,台里安排我现场对江晓敏同志做采访。李博士,请注意,虽然你是聂总邀请来的,但是这是灾区一线,也是战场。而在战场上,组织的安排,就是命令。这是铁的纪律。”

在她不容置疑的话音里,帐篷的门帘已经被高高挑开,她那个叫做郭强的大个子跟班肩上扛着摄像机,手里的照明灯把帐篷里一下子照得通明。

江晓敏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手护住了那个刚刚被她哄睡的小娃娃的眼睛,然后才把他交给身后的另一个中年女人,默默低下头,开始从上到下一颗颗地扣好她那件沾满污泥,甚至已经染了斑斑血迹的警服衬衣扣子,然后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衣襟和她散乱的头发。

整个过程中,她都紧紧地抿着嘴唇。

我几乎能看到她牙齿在下嘴唇上咬出的血。

(学姐开始剧烈地喘,把身体蜷缩在沙发里微微颤抖,她连续抽了将近半包烟才蓄积起继续讲下去的力量——这次她抽的不是日常抽的低焦油的中南海,而是她很少抽的红色万宝路,而且,在抽烟的时候,她把过滤嘴直接撕下来扔掉了)

……

领导们最终没有进帐篷,只是在帐篷外伸出手和帐篷内的江晓敏握手,并和善地和里面包括我在内的其余人等挥手致意,声音宽厚,语气坚定,眼神之中充满痛惜。

我相信他们应该是真心真意的,毕竟,他们其中的几个身居高位者,能在危机刚刚来临之后就来到第一线,已经不容易。

还有,我相信薛羽也是真心的,可是……

……

“观众朋友们,在我身边的这位年轻的女警官叫江晓敏,是W县一名普通的人民警察。大地震发生时,江晓敏正在所里如往常一样办公,和其他干警一样,在强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江晓敏就投入到了抗震救灾的工作里。可是在稍后不久的时间里……”薛羽把声音放缓,语气哽咽,她是背对着我的,但我知道这一刻镜头里的她一定是热泪盈眶,“噩耗终于还是传了来,在W县郊务农的江晓敏同志的一家八口,上到从她年迈的父母和奶奶,下到她尚在哺乳期的小女儿,连同寨子里其他二十余位父老乡亲,在这场突入其来的大地震里,一下子被无情的大地深深吞入十几米深的沟壑之下,甚至让搜救的人员连给江晓敏找到哪怕一件纪念品的机会也没有……”“

当然,这是事实,虽然没有这么详细,但我早已经从江晓敏那些话里猜到:

“……没事,他现在正和一群好人在一起,他们会把他照顾得很好……”

“……我也涨奶厉害,正好。不喂,也白白浪费了……”

“……我娃没事,都好,有好心人照顾……”

“……这里这么多人需要我照顾,我还能为大家做点事……”

你们都知道的,这样突如其来的创伤,就仿佛在人的体内引爆了一颗大当量的氢弹一样,它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以及那些随之超水平分泌的各种激素,会让很多人的身体无法承受。作为应对,人的大脑会启动自己的防卫机制,比如或者尽其所能给这个灾难一个合理化的解释,哪怕这个解释不是科学的而是神秘学的,又比如对创伤的发生进行全部或者部分否定或者歪曲,再比如,干脆压抑自己的所有情感,使自己变成一块朽木。

在这些各种各样的防卫机制启动的同时,还有一些人会选择把自己受到的创伤移情到其余人身上,通过反射性地帮助其他人来消解这些本来足以冲垮大脑的能量。

当然,这些“自救”是有限度的,一旦真的无法承受,人的大脑就可能就会陷入到自己编织的梦里去,或者干脆选择暂时或者永久的死机。

更何况,是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嗤拉”一下子把这个人大脑里的伤口一下子撕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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