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看到这个女记者的那些话变成了一把冷森森的刀，在一字一句之间，缓慢却残忍地把江晓敏的身体从胸到腹地一点点剖开，刀刃所到之处，鲜血迸流，创口的肌肉血管蠕蠕而动，仿佛地狱里深渊恶魔的触手。

如果她愿意，我不在乎在薛羽说这番话之前冲出去，抢过她手里那只该死的麦克风狠狠地丢到瓦砾堆里去，再骑到这女人身上一巴掌把她的嘴打歪，让她再也说不出话。

可是，我不能，我知道，江晓敏是个警察，如果在那些首长们乃至全国人民的注视下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无疑等于直接杀了她。

所以我只能选择咬着牙，和其他受灾群众一样坐在人群里。

在我眼前，笔直如枪地站在我身前的江晓敏狠狠地摇晃了一下。我跪坐起来，撑了她一把，但她很快就把我的手推开了。

“可是……”薛羽的声音开始职业性地变得有力而坚定，“坚强的江晓敏并没有被这巨大的悲痛压倒，相反，她选择继续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对受灾群众的救助工作之中，从灾情发生直到现在，她不停穿梭于受灾一线和救助点之间，从来没合上眼休息一会，甚至连水都没喝过几口，甚至还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了数个受灾的婴幼儿。江晓敏同志，你能否对广大观众说几句，在灾情发生后，你抛下尸骨未寒的全家人，奋战在抗震救灾第一线的时候，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想到被大地吞没的他们，你的老母亲，还有那本该在你怀中吸吮奶水的小女儿？”

我忍不住要站起来，但是江晓敏的手却反过来按在了我的肩膀上，而我身边的几个老乡也把我拉住了。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沉默了片刻之后，江晓敏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口，“帮助他们，就和……帮助我的家人……一样的……我的乡亲们……也会照顾……他们……还有人需要我，我先去……”

她说着，便一下子迈开腿，擦着薛羽的身边冲出了帐篷，而我也终于管不了这么多，跟着她身后跑出去。

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在雨里，江晓敏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似乎试图去帮助旁边的两个战士搭帐篷，但还没等我冲过去，她就忽然脸朝下一下子直直地仆倒在那瓦砾堆里。

我冲上去扶她，却手脚发软扶不起来，我抬起头想呼救，却看见追上来的薛羽和她身边扛着摄像机依旧在拍摄的大个子郭强。

“滚！通通给我滚！”

我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喊了一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这个在我印象里几乎从来没有过过激情绪的女人终于把头埋进膝盖，开始大声哭泣了）

（八）疗愈

从那夜之后，直到我回来，我始终在忙着对那些受灾群众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哪怕是很初步的。这是个旷日持久的过程，为此，在一些人的帮助下，我建立了一个针对这次灾难之后的心理创伤疗愈项目，包括对于忽然丧亲者的情绪疏导和抚慰，受困和经历巨震之后的PTSD治疗，通过公祭等手段对于灾难亲历者以及通过各种媒体目睹灾难的人进行的情绪合理宣泄，对现场志愿者的心理学知识培训，甚至包括对于参与这个项目的心理工作者自身的辅导和心理干预。

帮助我的这些人之中有些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比如赵园长夫妇，也有些不是，比如他，阿宁，还有伍凌你最讨厌的那个女人，骆驼基金的孟总。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他们做过什么，在他们自己的生活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我真心感谢每一个帮助我的人。

就像你看到的，后面几天我的睡眠也很少，一方面是高度的紧张和情绪波动让我难以入睡，另一方面是太忙。

其实我知道，和江晓敏一样，我的这些行为也是我大脑的自我防卫机制的本能驱动。

我之为人的本能，求生的本能，或者是希望自己能死得从容也有价值，不留遗憾的本能。

和倪萌一样，和江晓敏一样。

其实也和在灾难面前选择逃跑的人没啥两样。

至于什么理想信念等等高帽子，去他妈的吧。

不过，我知道我没办法真的怨恨薛羽，她其实也是在做她应该做的，虽然她不是个温柔的人，而且她的做法真的有待商榷，但是我起码相信她的出发点是好的。

而且，已经发生的，没法改，特别是面对十几亿人的现场直播。

她应该也是好意，毕竟在她的采访之后，江晓敏就有了“最坚强的女警察”的称号，随之而来的是鲜花和荣誉，乃至提升和表彰。

或许在世人眼里，这些都很重要，虽然我不认为如此。

但起码，如果江晓敏真的能挺过这一关，我想她会有更好的新生活——如果没人再在她重伤未愈的时候扯开她的伤口的话。

所以我认真地拜托了聂总，让他用自己的能量关照一下，尽量让江晓敏以后少些在公众面前曝光，或者哪怕曝光，在采访她的时候，也稍稍注意一点方式方法。

我不知道这是否管用，但是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唯二的两件事。

至于另一件，是和江晓敏做一次面谈。

其实，在那晚之后，我只江晓敏见过一面，或者连见一面也算不上，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因为那是我刚刚在病床上醒来，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

那时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影正在整理着她身上的警服。

“江姐……江晓敏……是你吗？”

“嗯，小李，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去哪？”

“一线。”

“记得，要努力……”

“嗯。”

“要努力学着去吃饭，睡觉……”

“嗯……”

“江晓敏，给我记住……这是……这是你的任务。”

“嗯。”

“答应我，你会这么做，好吗？”

“好。”

“真的？”

“真的。”

……

尾声

我和Jas走出学姐的咨询室时，已近黄昏。

那女人在将近三个小时的陈述和哭泣之后，终于宣泄了自己心中淤积的所有情绪，然后沉沉地在她咨询室里那个给病人准备的长沙发上和衣睡去。

可是，我和Jas的心里却还是很压抑。

早在学姐讲述的时候，我就偷偷上网查了学姐口中的那次新闻报道，也看到了江晓敏的脸。

我知道我辈子是永远没办法通过学姐的描述确认一个人的长相的，但我实在需要确认一件事情。

视频里的那个女人粗眉大眼，骨骼粗大，嘴唇有点厚，典型的羌族姑娘的样子，她的头发黏在脸上，脸色苍白，脸皮浮肿。

虽然她生得不算太精致，但如果她的状态好些，稍加修饰，应该也起码算得上是中上之资。

如果她的状态能好起来的话。

可是……

我叹了口气，原本我很想和Jas聊聊这件事，可是我忽然放弃了。

毕竟她才是学姐的督导者，这次的心理干预负责人，我不应该把更多的东西再倒到她身上，起码这个时候不应该。

或许换种手段宣泄一下比较好，虽然我的占卜失败，今晚不能去找帅哥，但是起码我可以去艳后那边聊聊天，顺便浪一浪。

还有，我需要给那个黑家伙打个电话。

所以，我直接向Jas告别，说自己也约了人。可Jas却没理会，反而眼眸灼灼地看着我。

在对视了十秒钟之后，我放弃了。

“好吧看来你也想到昨天那台赈灾晚会了。”

Jas没说话，只是拿出她的手机，从回放里调出那个视频。那里面，一身红裙的女主持人薛羽正站在震后救灾晚会的舞台上，身边的女人一身干净的警服，但是面容却更憔悴。

相同的是采访者和受访者，薛羽和江晓敏，不同的是场景换成了向全国人民直播的慈善赈灾晚会，还有……

这次，那些事情几乎是江晓敏自己说出来的，她背后的大屏幕上，切换着一帧帧不同的照片：

——江晓敏伏案工作的样子；

——江晓敏在灾区一线的样子；

——江晓敏敞开胸口给两个小娃哺乳的样子；

——江晓敏面朝下昏死在没搭好的帐篷边上的样子；

——江晓敏的全家福，她的父母，奶奶和她怀里的小女儿；

——还有那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泥土。

我开始颤抖，Jas也开始颤抖，视频里的江晓敏也在边说边颤抖。

她的脸色比在灾区接受采访时更蜡黄，那是一种晦暗的颜色，我几乎只在某些死人的脸上才见过。有好几次她都摇摇欲倒，每次薛羽都试图去扶她的手，但她每次都会轻轻但坚决地把薛羽的手推开。

在接受完采访之后，这个女警察咬紧了牙关，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向舞台下面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边自顾自转身下台。

“告诉我她后来怎样了，我知道你问得到。”视频结束的时候，Jas对我说，“作为天然的督导者，我要对天然负责，所以我有资格知道事情的真相，然后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办法让天然接受。”

她的声音很平静，她的嗓音还是那么好听，但是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我没有犹豫，和Jas进了她的车，然后打开免提，直接给那个黑丫头挂了电话，没有寒暄，也没有客套，甚至没有我对她习以为常的戏谑和调侃。

“告诉我，江晓敏后来怎么样了，那次晚会之后，你知道我有资格知道。”

“离开舞台之后，她直接回了W县，我送她去的，还是陪她伞降到隐龙沟，就是我和李天然当时伞降的地点。在飞机上她写字条给我，说她想回去看看她牺牲的同事常广瑞。”

“写字条，为什么写字条？你们不是在一起吗？”我问。

电话那头，那个黑女人沉默了很久，才冷冰冰地说，“走下舞台的时候，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我把她埋在那儿了，那半截舌头，如果你想看，或者想给你学姐做纪念，可以来找我。”

“他故意的，是吗？”

“如果干爹想看她死，没必要这么麻烦。”

她说着，冷冰冰地把电话挂了。

……

“伍凌，你刚刚在迁怒。”沉默了好半天，Jas忽然对我说，“我很少见你这样。”

“或许。”我苦笑，“要不要你给我催眠一次，让我相信江晓敏连这次的打击也挺过来了，变得无比坚强，真正学会了吃饭睡觉，在若干年后组建了新家庭，边奶着自己的亲生孩子边去参加重要会议，甚至在春节联欢晚会上英姿飒爽地给全国人民拜年？”

“伍凌，你他妈的想象真丰富。”

“我毋宁相信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这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在那个世界里她不叫江晓敏。”我说，“那你呢？需不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如果你说真的，帮人家约下那位‘学习再学习’。”Jas拖长了声音，“作为回报，人家可以在送你到目的地之前在路边停一会，把肩膀借给你哭一哭。”

“你确定你就不是在迁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同不同意，如果不同意，大不了到站之后你去找那几个混蛋哭，或者干脆抱着大树哭完再进去。”

“你才是最大的混蛋。靠边停车，现在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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