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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後，他們兩人就只是默默無言地並肩而行，林克牽著伊波娜，誰都不再多說一句話。

　　林克暗自嘆了口氣，心裡暗自懷疑他們之間是不是再也回不去原本的輕鬆關係了，真諷刺，各自拚命隱瞞真相時，反而才是他們相處起來最沒有負擔的時候。

　　但是這樣也好。他偷偷側過臉去看比他高了一些的前輩勇者，往好處想，現在才是好時機，是他終於能夠看清這個人真實模樣的時候。他一直想知道的，那些關於「托亞」這個神秘人物的真相，如今已經老老實實地攤在他面前，有如一條康莊大道——只須他輕聲探問，便能夠獲知關於眼前人的一切，這可是他之前所不曾擁有過的奢侈。

　　這樣也好。真的，所以他應該要滿足了⋯⋯。

　　「我去一下雜貨店。」進了村子後，林克連忙說道；前輩點了點頭，接過了伊波娜的韁繩。

　　對了，馬神也說過，伊波娜是伴隨在勇者之魂身邊的愛馬，所以她當然會與前輩熟識⋯⋯。

　　啊，原來如此，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了。那天他去對付魔獸加儂的時候，正是伊波娜指引了前輩來海拉魯平原⋯⋯他當時真的想不透，伊波娜怎麼會選擇信任一匹從來沒見過面的狼，事到如今才終於搞清楚了來龍去脈，誰會想到，真相竟然會是這麼錯綜複雜的樣子。

　　不知怎麼地，他總有一種錯覺——彷彿這一切都被某種命運牽線其中，密密麻麻地織就了一張網，而他無知無覺地闖了進去，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演了一場大戲。

　　「我要賣東西。」

　　他對著雜貨店老闆說，將來自雙子山的收穫擺了出來，各種各樣的寶石與礦石閃著耀眼的光，換作盧比掉進了他的口袋。

　　他順便掃光了店裡的牛奶跟箭矢，當然貴得要死的炸彈箭也不放過。

　　「前輩。」

　　林克走出店裡的時候，伊波娜正跟她的前主人悄悄說著話。

　　「嗯，怎麼了？」前輩問，輕輕拍著伊波娜的脖子。

　　「我想要先去一個地方。」林克僵硬地說：「你們要不要過來都可以，不遠，你自己決定。」

　　說完後，他朝著斜前方大步走去，懷揣著滿滿的盧比，經過了櫻達建築店色彩斑斕的展示屋，跑過一座小橋，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有點緊張。

　　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很久——很多個輪迴之中——都沒有再做這件事了。

　　「我要買下這棟房子！」

　　逕自繞過了桂達和松達，他一看見穿著粉色褲子的櫻達，就直直衝到對方面前，大聲宣告道。

　　「這孩子怎麼回事⋯⋯突然就說『要買』⋯⋯」櫻達被他的氣勢嚇得倒退了一步，小小聲地自言自語，然後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算了，就說明給你聽吧。」

　　「——這間房子因為長年沒人使用，所以村民開會決定要拆除它。」林克面無表情地搶走了對方的台詞。

　　「哎，哎呀⋯⋯」櫻達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然後房子的拆解費用和土地費用，全村出了五萬盧比來委託你們。」林克繼續代替對方講下去。

　　櫻達搖了搖頭，單手扶額，好像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既然你都知道⋯⋯卻還是說『要買』，那你拿得出五萬盧比嗎？」櫻達問。

　　林克大聲說：「我出！」

　　「哎喲！居然這麼亂來⋯⋯！」櫻達往後退了一步，驚訝地捂住了嘴，然後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那積極的態度⋯⋯不錯唷。」

　　林克感覺自己被看得全身上下起了一股惡寒，他努力忍耐。

　　「呵呵⋯⋯彷彿就像在看昔日的人家。」櫻達嬌聲說，繼續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不錯，你很不錯唷。那這間房子，人家就特別以三千盧比賣給你吧。」

　　林克拿出了他準備好的袋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完美的整數——三千盧比。

　　「哎喲！」櫻達這下又震驚了：「你怎麼⋯⋯哎呀，勇敢地賭上一切也是年輕人才有的魅力嗎⋯⋯雖然我是這麼說了，但條件可不止三千盧比唷。」

　　林克面無表情地從包裡掏出了三十捆木柴束。

　　天可憐見，他在初始台地上混日子的時候，做得最多的就是砍樹了。

　　「你這孩子⋯⋯！」櫻達雙手捂著臉：「怎麼連人家的心都讀透了！簡直就像昔日的——不，這交涉的手腕和預見未來的前瞻性！你比昔日的人家還要更優秀！怎麼會這樣？」

　　林克露出了奸詐的笑容。

　　然後就被人從後面巴了一掌。

　　「欸？」他轉過頭去，看見前輩一臉不滿地瞪著他，打他後腦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為什麼打我？」

　　「等等再找你算帳。」前輩輕掀嘴角，小聲說道。

　　「哎呀，今天怎麼一次來了這麼多優秀的年輕人——真刺激哪！」櫻達打量了一下林克身後的前勇者，眼中流露出了欣賞的意味，但也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冷靜地回到了工作模式：「松達！桂達！停手囉！」

　　「哦！」松達回應道。

　　／

　　「你不可以這樣！」當天夜裡，前輩振振有詞地教訓起了後輩：「不能用你之前時光回溯的經驗去訛詐人家，五萬砍價到三千盧比，女神啊，你這奇蹟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最後的問題聽起來好像相當熱切。林克懷疑地挑眉。

　　「他每次都一樣會給我這個折扣，我只是提早準備好。」他鼓著臉辯解道：「你也不想成天都住在驛站或旅館裡吧？像這樣，晚上有個自己的住處會好很多不是嗎？反正累了就直接傳送回來就好。」

　　「你是這樣打算的，才突然買下一間房子的嗎？」前輩跟櫻達露出了差不多的震驚表情。

　　林克實在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震驚的，他連點頭都懶，直接就倒在了枕頭上；他們現在就坐在整棟空屋唯一一件傢俱上，也就是一張單人床。說來悲哀，但林克還沒有多餘的一千五盧比可以用在裝潢上。

　　「好吧。」前輩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感覺好像快要尖叫了：「你真的是，只要我目光一移開，你就能做出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我心臟都快停了。」

　　「你說你已經不是活人了。」林克說，然後被彈了一下額頭。「喂！你自己說的！」

　　「不代表你可以亂講話。是說，我們有兩個人，只有一張床，怎麼辦？」前輩看了看已經躺下的林克，有點尷尬地搔了搔鼻子。

　　「你變成狼，讓我當枕頭啊。」林克理所當然地說。

　　前輩看起來想要一把掐死他，但他還是深呼吸了好幾次，然後乖乖化作了灰綠色的巨狼，讓林克舒舒服服地用來墊頭。

　　那瞪過來的海藍色的眼神就像是在說著：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為此咬你一口。

　　林克吹起了口哨，決定裝作一無所知。

　　／

　　林克感覺自己被誰捏住了下巴，還有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被窺視感在他全身上下游走。他猛地睜開眼，卻發現前輩已經化作人型，正一手抓住他的半張臉，像在品評商品似的將他的頭轉來轉去。

　　兩人之間的距離令人不適的近，林克試圖掙脫，但果然對方的力氣太大了，他的下巴還是死死地被扣著，就算他死命掙扎，眼前的人也一點都沒有打算鬆手的跡象。

　　「前輩⋯⋯？」

　　不對——不是前輩。

　　他驚恐地看見對方抬起了眉眼，那雙眼眸並非平時習慣的海藍色，而是一雙從瞳孔到眼白都鮮紅如血的可怖眼睛。

　　「你是誰？」林克叫道，一種冰冷、滑膩的噁心感從對方身上輻射出來，和平時前輩總是溫暖的氣息大相徑庭。

　　「原來如此⋯⋯能讓林克如此沉迷的現代小勇者，是這個樣子的啊。」那個有著前輩臉孔的人自言自語道，非常失禮地繼續觀察林克的臉：「很普通嘛，竟然這麼喜歡這種無趣的小子，他還真是擁有難以評價的品味。」

　　⋯⋯他很有趣好嗎！

　　不對，怎麼被繞進對方的話裡了。

　　林克多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對方口裡的「林克」指代的並非他自己。

　　「你是誰？」他低吼道，近乎咬牙切齒地：「把正常的前輩還給我！」

　　對方半睜著血紅色的眼，用一種近乎慵懶的表情睥睨著他，好像特意屈尊在聽他的話語似的。

　　「你可以這麼說⋯⋯我是黃昏之勇者的影子。」敵人懶洋洋地說：「所有他拒絕的、他討厭的、他不敢面對的、他不堪忍受的，或是他壓抑太久的——最終都會成為我。我是被他徹底拒絕的存在，是他徹底否定掉的自我，但是我依然是他，他依然是我。不過，我可不受他管轄。」

　　「影子⋯⋯？」林克的腦袋飛快地轉動，影子、影子，他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詞⋯⋯對了，雙子山上，前輩說，他親手殺了他的影子，作為從狼化人的代價，這就是為什麼陽光在他身上照不出陰影。「他說他已經殺死了你！」

　　「他的另一次誤判，以為他有能耐完全殺死我。」

　　影子低下頭，伸出舌頭一路從林克的脖頸舔舐到他的長耳朵，親密的近乎像在調情。「被他擺了一道？是的。失去了一些力量？沒錯。完全死去？不可能。」

　　「你不要這樣！」林克更用力的掙扎起來，只想避開對方侵門踏戶的玩弄，他被舔的全身寒毛倒豎，影子那股冰寒刺骨的的氣息在他身上四處種下黑暗的痕跡，幾乎像沾染了加儂的怨念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呵，想不到你很美味呢，小勇者。」

　　影子半撐起身子來，將林克圈在他巨大的陰影中，一雙紅眼從黑暗中俯視著他，就好像盯上獵物的蛇，在他脖子最脆弱的地方亮出了尖牙。

　　「我收回我剛剛的話，你並不無趣。」

　　影子評論道，林克想伸手揍他一拳，卻被他懶洋洋地握住，進而十指交扣，彷彿戀人一般。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樣的林克。是因為你失去記憶的緣故嗎？還是因為這片土地已經沒有了所謂的人類社會呢？你竟然能夠跟你自己的黑暗面相處融洽，幾乎是統合如一的存在——我可從來沒有在任何林克身上看到過這點。」

　　影子說的話，林克一句也聽不明白。

　　「小傻瓜，所有林克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只是勇者之魂一次又一次轉世出來的結果，是誕生之初就已然被鍛造結束的完成品。你們那與生俱來的孤高的英雄主義，與人類社會永恆的格格不入，哪怕殺死了魔王也從不被周圍接納的悲劇情結，這就是勇者，這就是英雄，多偉大的存在啊。」

　　影子慵懶地微笑，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林克的臉頰，垂憐似的滑過他的眼角。

　　「因此，影子總是會誕生在英雄的背面。也許拯救了一整個王國，最終卻殘忍地被遺忘，只得到了被放逐的下場；將自己逼迫到精神崩潰的邊緣，努力救援了一整座城鎮，全鎮的人卻仍然當你是陌生人；又或是明明是被呼喚去救人，自己卻成了通緝犯；喚醒了一整座島嶼，卻等同於殺死了島上的所有人⋯⋯你覺得，為什麼一代又一代的勇者能夠忍受殘酷的命運，卻還能持續不懈的戰鬥？就因為你們是笨蛋嗎？還是所謂的正義，真的就這麼偉大？」

　　林克瞪大眼睛。

　　影子壓低聲音，將冰冷的雙唇貼在他的耳畔，輕輕地嘆息。

　　「是因為，你們把那些負面的感受全都扔到了影子裡，於是我們便誕生於此世之中了。」

　　蜘蛛似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林克的鎖骨與前胸，感覺就像被尖細的荊棘糾纏了一身，林克不舒服地動了動，幾乎可以說是人生中的第一次，驚心動魄的恐懼把他釘在了原地，讓他無法真正的行動起來。

　　——並不僅僅是因為黃昏之勇者的身軀有著比他更強壯的力量，而是眼前的敵人實在太過恐怖，太過於靠近他的內心了，幾乎就像是趴在他心臟上黏膩地吐息一般。

　　「你是如此純粹，如此一致。」影子舔過了他的臉頰，就像巨狼時常做的一般，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低語著：「你是否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道德分裂，還是說，真的單純只是因為你把一切都忘光光，就真的這麼幸福地被解放了？我真的很好奇⋯⋯。」

　　怔怔地望穿那對血紅的虹膜，林克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什麼，卻又一閃即逝——那是站在城堡裡的近衛騎士嗎？是他自己嗎？他是否也曾經如對方所說，壓抑下自己的感受，把所有怨恨藏匿起來，不知不覺中哺育了龐大的黑暗，卻毫不自知⋯⋯？

　　「讓我這麼說吧，黃昏之勇者就是太過於道德高尚了，於是他的黑暗與陰影也格外地明顯。」影子微微一笑，賞賜了更多的解釋：「他不能忍受的事情越多，我就越有力量。更何況，他的經歷也給我提供了方便，影之魔法與我簡直是一拍即合，啊，你聽不懂也無所謂，那是我跟他之間的故事了。」

　　林克什麼也沒說，畢竟說什麼都沒有用，不如保持沉默。

　　「跟你們林克打交道這麼久了，不得不說，你確實是一個格外誘人的存在。」影子繼續逼近他，那雙鮮紅的眼睛根本就看不見焦距，林克有幾分懷疑，對方是否從頭到尾都沒有真的將他看在眼裡：「那麼我就給你一點特殊待遇吧——我們來玩個遊戲如何？只有你和我知曉的、秘密的遊戲。」

　　「⋯⋯我不要。」他從打顫的牙關間硬是擠出話語。

　　「嗯？那麼等我一步一步地奪回原本屬於我的力量，最終吞噬了黃昏之勇者，你也無所謂嗎？」

　　林克咬牙切齒地瞪著影子，影子笑得很愉快。

　　「無論我玩不玩，你都會這麼做的。」林克怒道：「如果你以為我會隨你的節奏起舞，那你就太蠢了。」

　　影子的微笑裂了開來，露出了尖利的犬齒。

　　「好吧，勇敢的勇者大人。」影子說：「我還是會和你玩的。讓我們來挑戰看看，我回收黑暗與陰影的效率，與你們拾獲光芒的速度，究竟何者更勝一籌呢？」

　　語畢，他壓住了林克，以尖牙狠狠地咬嚙了他的頸側，林克痛得顫抖，卻沒能發出一點聲息。犬齒下，他的頸間多了一道染血的牙印，像被戳上了標記一樣，令人打從心底感到作嘔。

　　「免得你以為這只是場美夢。」影子舔了舔嘴唇，向他甜甜一笑：「那麼，祝你夢醒愉快。林克最愛的小勇者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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