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时隔一月，风间新太郎终于再次正式登楼了。

如今已至深秋，秋月亭中的娼妓们逐渐换上了厚厚的和服外套。若是气温继续降低，他们便必须换上冬季和服。柏木也不例外，在与新太郎见面时，他穿着蓝群青色的厚外套。虽然他回到秋月亭后仍然工作繁忙，但由于即将被赎身，酒楼允许在新太郎登楼时柏木拒绝其他所有访客。

这次登楼新太郎随身带了一个包裹，但他没有主动开口提及，柏木也无法特意开口询问。

“您来了。”看见新太郎的柏木无疑是高兴的，“您好像瘦了，很辛苦吧？”

星早已为他们准备好酒菜，柏木忙不迭地为他斟酒。酒盅里溢出清甜的酒液，很快注满了新太郎面前的酒杯。

“还好，事件已经圆满解决。无论如何，我非常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新太郎也伸手为柏木斟酒。

“这样……这样好像不太好吧？”柏木还来不及阻止新太郎，他面前的酒杯便已盛满了酒水。客人为色子敬酒的事柏木还从没有遇到过，他不由推拒起来。

“这没有什么，修，明天你就要离开吉原了，不用太拘谨。”新太郎喝下清酒，“你也喝吧？”

“明天……？是不是太仓促了些？”柏木端着酒杯，他正因为被称呼为“修”而感到羞赧，紧接着又因风间新太郎突如其来的决定震惊。

“今晚我就会和老板商议，你也一起过来吧？”放下酒杯的新太郎用筷子夹起生鱼片放入口中，“等把这些吃完就去，下酒菜还真不少呢。”

“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喝完酒的柏木也夹起生鱼片，他认出那是若梅鲷，口感软糯。入口的瞬间鱼片与舌尖交叠，他品尝到了清甜的味道。

“吉原鱼龙混杂，你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呢？更何况我还带来了袴服，这并非是一时兴起。”新太郎将视线投向放在一旁的包裹。

“啊……是这样。”突如其来的赎身让柏木忆起从前的忧虑，他皱起眉，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听到这些不高兴吗？”

“不、不是。能离开吉原，我再高兴不过了。”柏木低头斟酒，那些话说出来或许会显得自己过于贪得无厌，还是不说为好。

“你的担心，让二已经和我说了。”

“嗯？”柏木不敢置信地抬头。

“我也想好了，在赎身后你就会获得自由。你不属于我或者任何人，你只属于你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接二连三的冲击让柏木的思维逐渐凝滞。

自由？究竟什么叫自由呢？不属于新太郎……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被赎身的娼妓也只不过是物品而已，这是任谁都明白的事实。

“在让二说那番话前，我原本想着让你彻底属于我。可在那番话后，我想我确实太过傲慢了。毕竟，没有哪一个人会彻底属于另外一个人，你说对吗？”

“让……风间先生他究竟说了什么？”柏木差点脱口而出“让二”二字。

“他希望我放你自由。”

“可是被您赎身，我已经获得自由了。”

“这是你想要的自由吗？你不是仍有诸多顾虑吗？”新太郎沉稳地看着他，柏木的心被他看得动摇起来。新太郎的目光如同过去那般犀利，柏木知道自己对此向来是无法抵抗的。

况且新太郎也完全没有说错。

“是，您说得对。”柏木最终承认了自己的犹疑。

“我不希望你与我在一起时心存芥蒂。如果你最后选择与我在一起，我也希望这不仅仅是因为赎身，而是因为你真心爱我。”新太郎微笑起来，“修，你还有选择的机会。赎身的金额我与让二一人出了一半，这一点我不应该瞒你。”

“……是，我明白了。”

一人一半……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了。可既然新太郎说他有选择的自由，那么他如今也有不做出决定的自由。

更何况，他现在也无法做出决定。

柏木以饮酒掩饰自己的犹豫，好在新太郎也没有让他立即做出选择。气氛似乎又微妙起来，二人用完了酒菜，柏木跟着新太郎进入老板的和室，旁听二人协商他的赎身事宜。

他现在还是商品。柏木修听着二人商谈给予酒楼的礼金和赎身金，心头掠过一丝寂寥，或许等离开这里自己的境况就会好转吧。

赎身仪式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饯别宴，这一环的花费没有上限，所以当新太郎提出“两千万”的时候，柏木连忙阻止。

“新太郎……两千万是不是太多了？”

坐在一旁的老板表情有些难看，柏木如今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忽视这一切。如果在饯别宴上再花两千万，那他的赎身费用就翻了一番。

“不多，两千万已经相当节俭了。”新太郎转身安抚他，“在秋月亭的最后一天，总要风光一些。”

老板这才脸色稍霁。

回到房间后的柏木有些眩晕，幸福的降临过于突然，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反观一旁的新太郎仍旧举止自若，仿佛弹指间便花出四千万的人并不是他。

“早些睡吧，明天还有的忙呢。”新太郎将和服脱下，已经睡上了榻榻米。

“是。”晕晕乎乎的柏木这才吹熄了蜡烛，脱下自己的外套与外衣，穿着襦袢睡到了新太郎身边。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呢？他既期待又有些不安。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新太郎什么都没做，他只是侧身抱住柏木，撩开他耳侧的长发。

“修。”新太郎轻声唤他。

柏木修无可抑制地感到羞耻，这个称呼只有他的亲人叫过，他根本无法抵抗新太郎对他如此亲昵的态度。如果新太郎现在让他做什么的话，他毫无疑问会去做的。

“新太郎……”他回身抱住男人，皮肤摩擦产生的些微热量驱散了深秋的凉意。

风间新太郎给了柏木修一个温柔的吻，唇齿依偎的触感让他感到安心。就在他想要更进一步时，新太郎却与他拉开了距离。

“新太郎？”

“我不会在这里抱你，我不只想做你的客人。”新太郎吻了吻他的脸颊。

柏木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一时也没了别的念头。对于赎身后的想象占据了他的头脑，在新太郎睡去后他仍然很有精神。他想起新太郎的话，借着纸门外的灯火从柜子中找出那部让二给他的手机。

他想对让二表示感谢。

只是在尝试数次后，他发现手机因为电量过低而无法开机，最终他将手机放回了抽屉。等见面时再向他道谢吧，躺回新太郎身边的柏木如此想到。

直到酒楼全部安静下来的时候，柏木才摆脱了自己昏乱的思绪进入梦乡。明知道即将迎来忙碌的一天，他却无法强迫自己入眠。醒来时，新太郎已经买回早餐，柏木连忙起身。

“抱歉。”

“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新太郎将柏木的早餐推至他的面前，“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

新太郎为他买了烤青花鱼，这样的食物柏木很难在早餐时吃到，所以他干净利落地吃完了整条鱼，没有一点浪费。早餐后是打包时间，除了风间兄弟送给他的和服、首饰与外界生活的必需品，其余的物件他都不准备带走。他将剩余的衣物都交给了星和莲，让他们自行挑选。

一个娼妓能带走的东西很少，由酒楼提供的家具和摆件在房中矗立，静静地等待下一位主人。柏木低头看着自己不大的包裹，在吉原的十年间他失去了青春、失去了自由，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柏木收拾包裹时，新太郎前去进行饯别宴的布置。吉原是一座不夜城，所以哪怕只是昨晚做下的决定，按照新太郎的出资仍然能够找到合适的乐师、艺伎、舞伎与餐馆承办宴会。

在晚间的饯别宴开始前，按照秋月亭的惯例，色子与为其赎身的客人会一同祭拜弁财天。柏木修与新太郎二人也不例外，午餐后二人便启程了。吉原神社位于游郭的中央地段，走出秋月亭后步行十分钟即可到达。柏木最后一次穿着和服与木屐走过吉原的仿古街道，心中感慨万千。

他原以为自己会感到全然的轻松愉快，但事实并非如此。对于自己已经居住了十年的世界，柏木敏锐地发觉在心中的某个角落还留存着不舍与担忧。那并非是一种强烈的感受，只是柏木每迈出一步，心中便感到空茫。

一种没有由来的空虚攫住他的内心，让他惶惑。

“怎么了？”新太郎发觉了他的不同。

“不，没什么。”柏木摇摇头，他不愿向新太郎剖陈自己的软弱。

游郭中有专门供游人祭祀的神社，但柏木带着风间新太郎走过了那一处立有红色正殿的吉原神社，向吉原的更深处行去。午后路上行人稀少，他们二人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一对。

“不去刚才路过的那个神社吗？”

“那里只是吉原神社，是曾经游郭中五处稻荷神社的合祀之处。”柏木出声解释，“但真正供奉弁财天的神社，在如今名为‘吉原弁天池’的地方。”弁财天是七福神之一，也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神，色子与客人祭拜弁财天，是为了祈求在离开吉原后也能继续获得女神的庇佑。

新太郎从未了解过这些，他跟着柏木走入一座花园。在如今这个季节，花园中盛夏的翠绿不再，草木摇落，显出些许悲凄。花园不大，园中立满佛像与纪念碑，显然是为了纪念某些事件中死难者。鸟居前的巨大假山上竖立着一座观音石像，衣袂飘逸，神情悲悯。

“关东大地震时吉原发生了火灾，有数百名娼妓为了逃命丧生在水池之中。”柏木修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新太郎也随之合掌。他确实听到了轻微的水声，但吉原是近年新建，原本的池塘应该已经填平。

走过鸟居，水声也越发响亮起来。神社侧面的墙壁上画着巨大的弁财天神像，神社的对面则是一方小小的池塘，如今只有锦鲤寄居此处。柏木与新太郎在神社前拉动垂铃，向赛钱口中放入50円，接着鞠躬、拍手、行礼。拜祭中无人出声，气氛庄严肃穆。

走出鸟居时柏木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原本有些烦躁的他在祭拜中沉淀下来。他正想让新太郎陪着他在花园中继续走走逛逛，不成想有个男人走入园中，直直向他们走来。男人穿着西装却剃了光头，哪怕他面带笑容，柏木依然能够看出他潜藏的狠戾。

“嶋野？”新太郎皱眉，转身对柏木道：“你先一个人走走吧，等结束了我来找你。”

柏木点点头，他本能地不愿和这个男人共处。

柏木走后新太郎才看向这个男人，目光锐利：“你来做什么？”

“看来我晚来了一步，我是来找源的。”光头男人对他笑了笑，笑容中却没有善意。

“你没有想到我动作这么快。”

“是啊，本来还以为可以通过这个娼妓做些什么，看来已经来不及了。”名叫嶋野的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我还特意向酒楼的老板打听他去了哪里，没想到你竟然就跟在他身边。”

“嶋野太，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你不应该把普通人牵扯进来。小田的事刚刚结束，你就这么着急？”

“风间新太郎，这次只是你的运气好，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嶋野眯起眼睛。

“那么，我也希望你拥有像我这么好的运气。”风间新太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即不顾男人的脸色走入花园中寻找柏木。

新太郎的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如今嶋野太与他的争执愈演愈烈，柏木会不会在离开自己的时候就遭遇了不测？不，吉原的地位特殊，虽说其中龙蛇混杂但也不乏有大人物频繁出入，安保并不松懈，他们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柏木绑架……

下一刻，他看见了在几座佛像旁仔细阅读碑文的柏木修。他快走两步，赶到柏木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那个男人走了吗？”柏木回握住他的手，担心地问。

“嗯，已经走了。”新太郎回头，嶋野已经不在了。

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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