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不是藤原大人吗……？”

“他怎么可能会是贺茂家的孩子！”

隐藏最深的复仇之子来了，他听到升殿宣召，怀揣折扇踏上了陛阶，傲然进入正殿。天皇瑟缩在王座上发抖，关白独立于所有官员之外侍奉在天皇身畔，胁迫陛下听从，右近卫带领卫队手执长刀围在正堂两侧。

半夜被从家中挟持进宫正坐于地的百官都惊呆了，尤其是当年参与协助铲除贺茂家的老臣们。想不到贺茂一族真的留下了这样一颗小小的火种，如今火种变成了毁灭一切荣华的烈焰。

“原阴阳头贺茂保宪之子，贺茂光荣，你有何事要禀告陛下？”天皇身旁的关白藤原兼家故意提高声调，示意下拜的青年说话。

“阴阳头保宪之子，贺茂光荣顿首禀上。贞元元年冬，时任镇守府将军源满仲与阴阳寮副官安倍晴明，构陷忠良，矫诏降罪于贺茂一族，将我一族上下冤杀殆尽。晴明私通鬼族，擅决议和，致使魍魉之辈充斥京都，人鬼混居。所谓鬼族心术不正，本性凶恶，或操商贾末流之业，欺行霸市。或设风尘秽乱之所，公然贩卖幼童。更有甚如丹波者，掳掠公家女子，已有十数人音讯全无。如此下去，人理纲常必然紊乱，恳请陛下圣裁。”

师贞天皇是个极为懦弱的人，但即便他想有所反抗也逃脱不了关白的控制，兼家要把他拿下不过是动动嘴就能办到的事情，现在天皇只能渴求还有一线不被废黜的希望，更不要说制止朝堂上的变乱了。

“依……依关白之见，朕应当如何？”

“首犯晴明遁逃失踪，阴阳寮也已经拨乱反正，自可另行处理。源满仲已死，其子赖光应当连坐此责，而且他巡防不利导致公家女子失踪，他与四位家臣都必须移送有司。十年前协助过晴明起事的官员，一律削职查办。至于鬼族，禁军和阴阳寮已经在搜捕丹波等一干人等，还请陛下仔细斟酌。”兼家与雪凌一呼一应，毫不留情威胁着天皇。

“等一下！陛下，圆融先皇在位的时候关白大人也担任内大臣一职，要说十年前，关白大人也……呜！”

雪凌手中铁扇突然像乌鸦翅膀一样张开，一名敢于反抗的大臣就被瞬间割断了喉咙，喷溅的鲜血一直飞到御座之前，天皇和众臣都被吓得面无人色，无人再敢辩解。复仇者垂手，粘稠的血液从收拢的扇骨上一直流淌下来。

“十年前我们贺茂家被当成野草一般随意割掉的时候，你们这帮人模狗样的东西在干些什么呢？附和安倍晴明的‘和平理想’？捂起耳朵来什么也不做？甚至就参与其中吗？我今天就是来清算你们的，希望你们自己能有点忏悔的觉悟。”

见到雪凌杀戒已开，满朝公卿恐惧地缩成一团，关白冷笑一声，继续对着天皇发言。

“那么第二件事，就是请陛下立即恢复贺茂一族的名誉，并且恢复以往贺茂氏推行的所有制度，撤销安倍与鬼族的密约，彻底驱逐盘踞在京都的鬼族。”

“朕……知道了，就如关白大人所言，现在就可以为贺茂一族平反。”

“哈哈哈！原来这么轻巧地动动嘴唇，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性命，天皇真是了不起呢，这时候我该说谢主隆恩吗？”雪凌乖张地大笑几声，完全没有方才进殿时的谦恭做派。

他等这一句平反等了整整十年啊！这十年贺茂家背负污名，导致他不能公开身份，只能用假名字活着，屈辱的日子就跟当初自己埋在积雪下面一样漫长，今天一夜之间就得到解放，他能不被这积蓄已久的情感给冲击吗？

就是这些人葬送了守护京都百年的家族，一个都不可以原谅。

“第三件事，接下来的日子里京城的变化会比较剧烈，希望您能移居到花山院，臣等会保护您的安全。登基仪式需要的三神器，也请您提供。”

关白一语众人皆惊，这意味着逼宫退位，将天皇软禁起来，并获得三神器，如此大逆不道的提议却是外戚的特权。

“明白了，总有人要承担这些过错的，朕会退位，这就宣旨……”

“不需要陛下您多费心，所有的诏令都已经起草完毕了，只需宣读即可。之后，请您亲自前去取出三神器，交给继位者。”

关白上前将一卷诏书放在陛下身前的案桌上，师贞天皇咽咽口水，没有半点质疑权利，只能嗫嚅着准备展开诏书，违心宣布自己的退位。

关白的表情却有些异样，先前他派青龙式神去接外孙怀仁亲王，却现在都还没到达，究竟是哪个环节延误了呢？但是不要紧，反正接下来拿着诏书和百官去拥立怀仁那孩子也是一样的。

“禀告陛下和诸位大人！大极殿外边打进来一个蓝色的妖异，看样子是鬼族！”看守宫殿的卫士慌张来报，把天皇吓得没能抓起桌上的诏书。

“蓝色的鬼族？”

雪凌格外警觉，都要临门一脚了还有人敢来搅局，如此大胆直扑本营，而且实力强到能和常人看不到的黄泉鸦奈落对决，究竟是什么家伙能强大到这个地步？

据说曾有一对鬼族夫妻侍奉着贺茂家的祖先役小角，后却来因叛变而被诛灭，夫妻俩尚在襁褓的孩子被寄养在人类那里。这个孩子长大后在那座桥上找回了父亲的魂魄，引发魂归桥的传说。

他是青鬼，因为其父母都背叛了贺茂家的祖先，雪凌得势以来一直不忘搜捕这个鬼族战士。如果真的是他，留守在外面的奈落会危险的！

“小光，你怎么可以如此无礼，陛下还有没宣旨！”

“青鬼是很危险的敌人，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陛下。反正马上就能拿到勾玉了，请关白大人继续主持大局。”然而已经雪凌不顾劝阻，向着前庭冲了过去。

关白心生不妙，喃喃道：“这家伙，要坏我的事了！”

雪凌奔下台阶还没过一瞬，突然间一阵迅疾的风刮过，顷刻间大殿上所有的烛火全部熄灭，厅堂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看不见的潜影却如鱼得水，直扑御座一侧。

“都不准慌，保护陛下！”

众人乱作一团，关白怒吼着，催促士兵堵住大门。可是为时已晚，突然陷入黑暗的宫殿里什么也看不到，一部分不愿坐以待毙的大臣趁着卫队陷入混乱，纷纷爬起来撞开宫门向外逃窜而去。等卫士递上火把照亮殿上，恐慌的官员已经逃出大半，只剩几个被反应过来的卫兵们摁倒在地。

关白牢牢守住师贞天皇，他感到之前身旁有陌生的小影子掠过，等他发现敌人的真正意图时，已经是大祸临头了。

“右近卫，请你立即带领人马去城北一条迎接怀仁亲王，快点！！”

“关白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右近卫急忙询问还站在高处的关白。

“诏书！”关白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两个字来。

“是……是的，遵命！”

右近卫的内心暗自叫苦，天皇面前的诏书被刚才悄无声息入侵的贼人偷走了。没有拟好的诏书，意味着之前说的什么平反和传位给怀仁都不算数，不然何苦半夜把陛下和百官绑上宫殿。现在盘算全部落空了，关白雪凌这一方就成了叛贼。

现在能够指望的，只有外孙怀仁亲王了，必须把他抢先扶上帝位。怀仁在青丹楼，现在拥立他还来得及，只要跟随白虎和朱雀去的近卫队与鬼族缠斗赶不回来，关白一方在兵力上也占优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该如何是好？”

“陛下您无需担心，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到安全的地方等待结果就好。那么，请诸位把陛下护送到花山院去。”兼家冷冷答道。

“是吗？都结束了啊，不过兼家大人，朕为了自己的子民依旧要向你请求，千万不要滥杀无辜，否则你留给怀仁那孩子的会是一个血淋淋的局面啊！”

师贞天皇颓然叹气，步履摇晃，跟随裹挟着他的卫士离开了朝堂。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尚且不能自保，普通人在这一夜的遭遇又会如何呢？

站在大极殿的外面，小光的阴阳眼里反映出来的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景象。

奈落浑身是伤倒在台阶上，被那能够触碰到虚妄之物的铁链紧紧捆绑住左臂，而奈落面对的蓝发鬼族少年面色悠然，手执铁链的另一端，丝毫不见他费劲的样子。

“别过来，小光！”奈落吼道。

雪凌对眼前的情况难以置信，强大的黄泉之鸦奈落怎么可能被人压制！从不在雪凌面前软弱的奈落竟然被束缚住了。

“是啊，传说中黄泉的使者奈落鸦是何等勇武凶猛，可为何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你还察觉不到原因吗，贺茂家的遗孤？”单角的鬼族少年手执铁链，冷峻地与雪凌对视着。

“呵，区区鬼族也敢这么肆意妄为！”

青鬼故作惊诧：“我说，你还没反应过来吗？你恢复的这个奈落，身上只有十分之一不到的灵力啊……这证明你本身的资质还远称不上是贺茂家的正统传人，充其量是个被玩弄的可怜虫罢了。”

“放屁！不准你这样说小光，呜！！”仰面躺在地上的乌鸦式神刚要反驳嘲讽，青鬼的铁链再度收紧，把奈落的整只手臂都锁得肿起来。奈落想不到还有这样难对付的家伙，一上来就被压着打，还紧紧被缠住动弹不得。

然而雪凌却真的因为这些话动摇了，当他还是“小光”的时候，确实没继承父辈那么强大的能力，时刻被奈落逼着才有所成长。一族灭门之后，花了快八年的时间才能让奈落重新出现在面前而已，现在的奈落就是个没有魔力根基的空架子，根本不是青鬼的对手。

“你没有勇气靠自己的力量重建贺茂一族，居然指望复活死人来拯救你。”

“鬼族本来就没有资格与人类共存，安倍所谓的和平建立在我们贺茂一族的牺牲之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替他说话。”

“我？今天已经活动够了，不管怎么说你们家奈落的本事还是超出常人，打起来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是该回去处理剩下的事情了。”

“站住，这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吗？”雪凌喝住作势要离去的青鬼，手中的大折扇如同寒鸦振翅呼啦一声张开。

“不仅能来，这地方五十年前我都快玩腻了。我看你还是担心一下大殿上的情况吧。”

身后的宫殿传来骚动，有官员从两侧的台阶奔逃出来，像失去堤防以后倾泻而出的水流。雪凌顿感诧异，眼皮气得发跳，想不到殿上真的被偷袭了，这下八尺琼勾玉他是彻底拿不到了。

“原来如此，连这也是你的计策吗？”

“无论你们的政变如何周全，陛下的诏书就是你们的命脉，一旦你们没有诏书，就不能名正言顺让陛下退位。你急于复仇，太轻敌了。”

“我毫无疑问是贺茂一族的继承人。鬼族余孽，你哪来的胆量，敢质疑我的出身，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仅仅是棋输一着，雪凌有的是翻盘的希望，然而这时关白催命一样的声音偏偏从远处传了过来。

“小光，你在做什么！赶紧出发去魂归桥，抢在他们前面保护怀仁！”关白远在庭前指挥卫队，让他们紧急前往离宫殿不远的魂归桥。失去诏书的情况下，就要将怀仁亲王控制起来。

都这种时候了，这老头还在顾念着保住权势？

“关白大人，请原谅，我还不可以离开此地，我一定要打倒青鬼。”

“如果不是你沉不住气，哪里会变成这种局面呢？让你的式神纠缠住青鬼就好，跟我走！”

“要不是你把不在计划中的人拉进来，哪里会变成这种局面呢！藤原兼家，你才要负责到底啊！”雪凌失望透顶，狞笑起来扯开领口，胸前的黑色痕迹骤然发光，青鬼神色一凛，发觉到了这个未曾注意到的情况。

“这人的身上……居然有与奈落共通的印记，恐怕当年奈落在他身上留下了储备的灵力。”

他要启动最后的契约，把这些灵力都还给奈落吗？那他的生命马上就会走向衰竭的啊！

“去吧，奈落，我现在命令你立即开启魂归桥下的黄泉之门，去把这世间洗涤干净，惩治所有的奸佞吧！”

“不要，小光！！”乌鸦急得大叫。

从印记溢出的灵力顷刻间灌注到奈落被缚的手臂上，漆黑的漩涡包围了乌鸦少年的整条胳膊，所有捆缚的铁链都应声而碎。奈落感到久违的力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大喝一声冲断了所有束缚，再次腾跃飞起，炸裂的碎屑纷纷扬扬变成铁雨，坠落在地，周围人闪避不及。

重获自由的奈落扑扇身后翅膀凌驾在宫殿上空，本来奈落寄存在雪凌身上的就是他自己的力量，十年以来这股力量不断成长，重新得到小主人灵力的奈落竟然暂时可以在普通人面前显形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个长着翅膀皮肤黝黑的赤膊男孩，身上满是紫色的花纹，外表在月光照耀下如同黄泉归来的死神，毫无疑问这是实力完全的奈落，散发着杀戮与不祥的气息。

此刻奈落乖戾的笑容下终究露出了一丝哀伤，小主人的生命要耗尽了，牺牲了所有前途，把力量还给了他。

“都说不用，你这家伙真是太顽固了！行了，小光，你也要努力活下去。”

“我的力量毕竟有限，快抓紧你能显形的时间，我们有缘再会吧。”雪凌没有回头目送奈落，相依为命十年的两人在仓促间又一次迎来了分别，就像那时他们从天空坠落掉进积雪一样，现在甚至更急迫，连拥抱的时间都没有。

“哼，老头子，你这么想去魂归桥，咱就顺便带你一程啊！”

“是妖怪，保护好关白大人！！”

眼见奈落突然具现化，青鬼再次鸣响竹笛，玄铁锁链向奈落追踪过去，不料乌鸦式神一个闪躲，直接跳到了卫队后面的关白身边，一把抓起老头子的腰腾空拖起，士兵们反应过来举起弓箭时已经太晚。青鬼见奈落手中有了人质，急忙撤回，想不到雪凌趁收回铁链的空挡突入进来，对准青鬼的面门就是一记，铁扇的尖刺几乎割到青鬼的眼睛，撞到了用来格挡的笛子上，阻止失败了。

“啧！碍事！”

眼睁睁看着奈落挟持关白向魂归桥飞去，青鬼还要试着甩开雪凌拦截，但面前已经徐徐展开了一道结界，包围了他和雪凌，铁索撞在刚刚展开的墙上，对峙的两人脚下也延伸出无数鲜红的符文。

“分头作战可不只是你的专利啊，来吧！今天你的对手就是我。这个结界要吞噬一条性命才能解开，今天你我之中必须有一人倒下才行！”

“什么！？”

青鬼开始感知到身体似有铅块压迫着，这贺茂家的法阵自然对鬼族有压制作用，结界四角以符文固定，外人也无法闯入干涉。

鬼族少年虽不慌张，也明显感觉到了作战地形的不利。本来不想和雪凌纠缠，现在被迫要留下来和这个疯狂的家伙一决胜负了。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你叫奈落去开黄泉之门，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是学你小时候那样，复活我的父亲，恢复我们贺茂家族的一切。”

“你误会了，死者从来就不能复生，唯有真挚的思念可能创造奇迹。贺茂一族执意把京都建在黄泉的大门上，就是为了保证权势永远不被动摇，只要家族受到威胁，他就会启动大门吞噬京城。你们这种天人共怒的家族，还有什么不灭亡的理由吗？”

“哈哈哈哈哈哈！要我们灭亡？那就大家一起陪葬好了！”

青鬼扼腕叹息，淡漠的眼神透出悲伤，仿佛他面前不是个二十余岁的公卿，而是当年那个在火光中绝望呼喊的贺茂家男孩。十年前贺茂家的灭门之夜，青鬼也默默在人群中观看了一切。虽然雪凌的遭遇可悲，但恶事做尽到头来也无可原谅。

“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会亲手让你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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