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还坚持得住吗？”

在奔跑的男孩的后背上，源赖光被晃得很厉害，始终看不清周遭掠过的环境，就像去年冬天他在爱宕山背着受伤的阿纲下山求救，被暴雪蒙蔽双眼那般。

少主终于想明白了，只有之前用牛车载过他一程的雪凌有机会在他身上留下诅咒的痕迹，赖光一直都把雪凌当作可以结交的朋友，从没提防过，没想到竟然看走了眼，那个外表光鲜的开明公卿竟会是最终的黑幕，真是令人心寒至极。

雪凌和关白是一伙人，利用安倍晴明失踪的机会控制了阴阳寮，把他们调出来与丹波拼得你死我活，就是为了顺利进宫发动政变。

赤鬼背着赖光一起出发，他们一路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白虎和朱雀统辖的兵力没有被彻底渗透，正设法赶回宫中营救陛下。丹波留下来处理两个战败的式神，说是还有话要问白虎，稍后也会前往魂归桥。之前丹波在赤鬼的压力下，不得已向赖光交还了髭切，嘴上说着这刀不在渡边纲手上就根本构不成威胁，把刀丢给了小赤。

现在这由神匠打造的双刀回到了赖光的身上，非常沉重。与白虎斗箭后体力严重消耗，又被奈落的印痕侵蚀，他觉得根本不能扛住两把爱刀的重量，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丢下双刀，想把阿纲找回来，再一次让阿纲二者择一，回到自己身边。

“阿纲的少主！咱们很快就能到了，千万不要睡过去啊！”

听闻小赤急切的提醒，赖光心中对于鬼族的印象又变得摇摆了，鬼族明明有丹波这样滥杀无辜的恶鬼，却也有小赤这样纯洁善良的孩子。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族群啊，经历过被人类大批处决，又一次得到赦免以后，还有成员会想着要和人类守望相助。

今天赖光终于见到这位阿纲的心上人了，想不到还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却没有因此产生妒忌和不甘。小赤是个热情又可爱的男孩，一定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给予冷漠的阿纲不少沁人心脾的温暖。

身为主人，赖光却给不了阿纲任何关爱，相比之下何等惭愧。

赤鬼的身体真的好热啊，赖光忍不住贴近了一点，好似当初阿纲濒死的时候贴着赖光的后背寻找温暖那样。

“小赤……你是喜欢我们家阿纲吗？”印痕又一次发作了，赖光痛得恍惚，忍不住直接说出了心里的感受。

“嗯，咱很喜欢阿纲！”背负少年的小鬼头稍微犹豫，然后用坚定的语气回答少主。

“你从来不害怕他吗，就算他身上带着那样的刀也不怕吗？”

父亲曾经说过，髭切和膝丸都是用鬼族的骨血炼出来的，所以才能斩尽一切。满仲利用为贺茂家征讨鬼族的机会打造了这一对斩鬼双刀，配合晴明铲除了贺茂一族，这是他一生都洗不掉的大罪，两把宝刀也都沾满了冤屈之血。

“咱从一开始就知道啊，阿纲是个斩妖除魔的武士，他身上的刀对咱们鬼族来说非常可怕。”

“那你为什么还……”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好多好多事情怎么也搞不懂吧，咱只凭直觉做事，觉得好就坚持下来，就这样和阿纲成了好朋友！就算受伤也不怕，咱都扛得过来。”

赖光哑然，他可不知道小赤今晚经历过什么灾难。只觉得原来自己早就输了，缺的就是这股不顾一切的热情与勇气。他能带着阿纲冲破风雪选对道路，却瞻前顾后不敢说出心里话。有什么好嫉妒别人的，阿纲能认同的就是这么果断热血的同伴。

“放心啦，咱不会跟你抢阿纲的，因为明天咱就要走了，只是没想到今天晚上会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答应咱，一定要活着呀，那家伙可不能没有你。”

小赤停下脚步，将背上的赖光牢牢稳住，这般胸怀让对鬼族有偏见的赖光有些内疚，好温暖的小鬼头，身心都是一般热，而且对于赖光心中的苦恼了解得一清二楚。

“谢谢你……”

“先别忙着谢咱啦，坚持住。”

身为武士，赖光尚还敏锐的知觉从刚才开始就感到不安，他闻到空气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而且赤鬼越往前走就越浓重。

“哟，这是哪来的小子啊，这么晚要跑到哪里去呀？”

已经走到三条了，距离魂归桥还有一小段距离，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小赤和赖光的面前突然转出一伙手持火把和武器的歹徒，堵住了两人的去路。脚步回转想要后撤，身后也被恶徒们堵上了。

“你们是谁？快滚开！别碍事！”

“这不是那个和丹波一起开酒楼的小家伙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原来你还真是鬼族啊，毕竟谁会蠢到自己的小名里就带着鬼字呢。你忘了吗？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为首肥壮的汉子带着他的账房先生走在前头，小赤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是谁了，他就是去年冬天那个在街上追逐着小纮，被赤鬼和阿纲联手阻止的娼馆老板。后面獐头鼠目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三五十人，个个手执沾满鲜血的刀具棍棒，纵使小赤再英勇也难以突围。

“小赤，他们是谁？”赖光听出对方认识赤鬼，伏在男孩耳边低声问。

“是个老冤家，早晚要算账的，真倒霉，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他！”

“哎呀，看来你还不知道呢。今晚是立春，曾经的屠鬼之夜。雪凌大人已经命令我们可以趁着宵禁猎杀附近潜伏的的鬼族了，按人头给赏，有仇报仇。不只是我们，其他地方的除鬼队应该也开始行动了。”

“你说什么？混账东西，你们要背叛和平吗！”小赤一咬牙，心想难道说其他的同族伙伴已经遭遇偷袭了吗？

“京城是我们人类住的地方，凭什么要容纳你们这些恶鬼？”

“闪开，不要挡在咱面前，不然马上就让你知道咱的厉害！”

“呵，你就继续嘴上逞能吧，身上背着个人还能打得过我们吗？给我把这臭小子围起来！他可是丹波身边的小子，抓住他肯定能换到花不完的钱呐！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好好用你这小鬼的身子爽一爽咯！哈哈哈！”

“住手……你们这群趁火打劫的小人。”伏在赤鬼身上的将军也听明白了，忍无可忍，以低沉愤怒的声音向暴民们发出了警告。

“哈？你是谁啊……？”

“虫豸！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看，我是什么人！！”

尽管身受重伤，抬起头的赖光怒目圆睁如雄狮，这位武士能给予周围的永远是无限的威压。

“怎么会！这家伙……是源赖光啊！”

他们忽视了被赤鬼背负之人的真实身份，袭击朝廷的将军可是重罪，歹徒们也有所迟疑，个个被赖光发出的威慑给震得后退几步，回头询问他们的领头人。

“头儿？我们怎么办，要是伤到赖光大人就麻烦了啊。”

“慌什么！如果赖光大人死了，我们就直接向上面说，大人是被恶鬼劫持，在抵抗途中不幸遇难，这样就没有人可能追究我们了。赖光大人？可千万别怪罪我们啊。”满脸横肉的头领露出狰狞的笑意，他也看出赖光的状况已是危急，起不到任何阻止的作用。

这帮人渣已是无所畏惧，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就没法救下被掳走的阿纲，也不能坐视赤鬼与一群敌人搏斗，赖光用尽气力靠近赤鬼耳旁，请求他立即放弃自己。

“你可以不用管我……我这样恐怕活不了多久，他们也根本不敢对我下手，再不去救阿纲……就来不及了。”

“不要放弃！不就是不用双手加上负重跟人打架嘛，咱才不会输！”

赤发小鬼面无惧色为赖光打气，可情况实在不乐观。因为和阿纲在酒楼里的波折，小赤现在的身体只能发挥出平时一半的威力，更不要说还背着奄奄一息的赖光，在绝境里以一敌多，胜算实在渺茫。

一边大概有……二十个吗？能拼多久不好说，还剩最后一个办法可以尝试了，就是无法预料结果。小赤冷汗流到了脸颊，用余光一瞥臂上带着铃铛的银环，那醒目的臂环在月光下泛起青白的色泽。

“但是，咱一定要闯过去，为了阿纲！为了所有的朋友们都能平安度过今晚，看到太阳升起！”

就在赤鬼已经做好决死准备的时刻，温热的鲜血已经在眼前飞扬，锐利的钢针一瞬插穿了小赤面前三个喽啰的脖颈，他们连一声哀嚎都发不出来就已经气绝倒下，出手之狠辣迅速，连赤鬼和赖光都吃惊了。

“怎么回事！是谁干的！”肥壮的头目大喊起来，包围赤鬼的人群顿时露出一个豁口。

“以多欺少，而且还是对两个如此可爱的孩子下手，一点也不光彩啊。我劝你还是快给他们让路吧。”

京都寂静的街道上，撑开油纸伞的女子飘然而至，身着点缀花朵纹样的袿衣，鲜红夺目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不像普通女人那般以带纱的斗笠遮掩容貌，还在发间斜插着一支野蔷薇。京城无论哪家的小姐都赶不上如此雍容的气度，何况还兼具凛凛的豪侠之气。

“你敢坏老子的好事？把这个娘们一起做掉！”

几个打手试图靠近神秘女子，不料伞面一转，尖头机关又射出两枚钢钉，这回刺穿了前面两人拿着武器的手掌，故意不取性命，却造成更大的压迫感，立即吓得剩下的喽啰们面无人色。

“去吧，孩子们，这里就交给我了。”撑伞女子越发接近，以爽朗的声音示意小赤离开，刚才还齐整的敌人队伍稀散开来，惶恐不知所措，不敢继续围困赤鬼了。

“谢谢，大姐姐！咱叫赤鬼，有机会一定报答你。”

小赤冲着搭救他俩的撑伞女子答谢，然后趁机带着赖光突围，头也不回向北继续赶路。伏在小赤身上的赖光已然震惊，没想到关键时刻她会赶到。这气息和声音都太熟悉不过了，她居然也来京城了！

她是……那个女人是……！

赖光的意识又一次陷于迷蒙之中，尽管他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答案，却没有力气说出口。

“哎呀，好有精神的孩子，可以的话真想养一只拴在身边呢。也罢，接下来的场面也不是小孩子应该看的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肥壮头领和账房先生惊骇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红发女子，腿脚已经发软，难以想象作恶多端的他们竟然会发自内心害怕一个女人。

一定会死的，恐慌带来了无比准确的预感，他们今天会死在这个微笑着的女人手上。

“头生犄角之民，尽为龙神之裔，人皆呼曰为‘鬼’者。”

红发女子额头上的野蔷薇忽而向前延伸，仔细一看花朵下方遮盖的竟然是一只尖锐的独角。花儿缠绕犄角，因而盛开不败发出幽香。现在这犄角萌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她握着伞柄的双手露出了锐爪，也被两团深红的气焰包围。

“你们不是想猎杀鬼族吗？那就放马过来吧，无耻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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