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说不上完美，也说不上残缺，但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一定是十二岁那年，认识了一个足以铭记一生一世的朋友。

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甚至想永远占有他，但都没有成功。

他叫赤鬼，是与我能痛饮百杯不醉的小小酒豪，也是能与我交手数十回合都不退缩的斗士。我们无话不说，没有任何隔阂，是真正的朋友。从那天开始，小赤就是我心中与养母大人一样不可替代的存在。

我们本可以走上互相恋慕的未来，但一切最终还是在各种狂乱的命运中化为了幻梦。这本不过是人生无数遗憾中最普通的一种，但却教我刻骨铭心。

恰如一场梦境，最后一次的约会后，我永远失去了小赤，他在我的人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那一天，其实还有另一件令我痛苦万分的事情。

来京城前，我和在村里酿酒的养母真柴大人生活过将近两个年头，她是将我拯救出深渊的人，没有她就没有之后的渡边纲，更无从谈起小赤。我从来不想把养母大人和小赤一起放在秤上衡量哪个更重要，尽管我后来才知道金时一直受着这样的苦，他就无法决定少主和丹波哪个对他来说更重要，最后才以死亡为代价找到了答案。

但是如果像我一样，一夜间同时失去两个人的话，恐怕才是人生最大的悲苦。也许孤独是武士人生中必经的磨难，但这何尝不是一生都不能解脱的伤痛呢？

而我能为此做的，不过是坚持了一生的想念，或者说是祭奠吧。

那一天的最终，小赤舍身把奈落拖进了黄泉，大幕猝然落下，我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意识。虽然养母大人交给我的红线就在我手中，也想用它来强留下小赤，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为了大家，我就这样舍弃了所有私欲。我望着已经闭合的冥界大门，嗓子已经刺痛到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僵硬到不能动弹。

像灵魂被抽离，直到被爆裂的空气掀翻，直到失去意识，我都毫无知觉。

恍惚间，我在望不到头的空寂荒野里麻木地挣扎前行，天色阴晦，脚下是泥泞的黄土。一步一步挪动，试图找寻小赤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我迎来的终究是孤寂的命运，失去最喜欢的人，失去活在世上的全部意义。怎么甘心如此啊！我就算走到身体动不了也要找到小赤。

三岁的时候，一家灭门，所有亲人都死了，我在寒冷的田野里想要放声大哭，但管家爷爷用布条缠住我的嘴，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我活下去。

九岁的时候，师傅和箕田村民发生冲突，当时还不认识我的小赤站在村民一边，杀了我的师傅，但师傅当时在火光中大喊，无论如何都要我活下去。

活着是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吗？人要活着，就会被各种痛苦缠绕。还要承受好多故人的期望，死了才不会感受到这些。

厌世多年的我，好不容易从小赤的眼中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然后又被这场如此巨大的变乱剥夺。小赤不在了，这样的人世，我更看不到任何留下来的理由。如果我找不到那家伙，宁愿被永远困在这无边的原野，也不想回去承受别离之苦。

但正如之前一样，每当我产生这样的念头，都有人会站出来，让我苟活下去。

“小家伙。”

我被惊到回身望去，面前的荒野里泛起绯红的光芒，明亮温暖。离开她两年后我时刻记挂着她，想求少主把她接到京城来，再骄傲地把好朋友小赤介绍给她。她如今居然就在我的面前，真的好不真实。

与平时干活的短装不同，她穿了送我来京城那天的袿衣，光彩照人，收起来的纸伞握在手中。红色长发垂落身后，而发间装饰的还是那支不变的野蔷薇。

“母亲大人……怎么可能？”

我何其有幸，遇到一位世间最好的养母，曾挽救我于炼狱之中。她轻柔呼唤我的声音，让我在这虚幻之中也能感受到一丝真实。我想好好向她问安，嘶哑的喉咙却说不出话来，随后扑进这久违的怀抱当中，嗅着那熟悉的酒香，咬着嘴唇抑制不住眼泪。我从来只会在她的面前发泄委屈和软弱，深怕一切都是虚幻的。

终于见到她了，她的声音还是如往日一样有活力，不知不觉间我手中紧握的红线，又与她的手掌相连了。

“赖光大人一直有跟我写信。我知道的，这些年阿纲很努力，已经成了个出色的武士，就算面对今天这样的事情也没有认输。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对不起……母亲大人，很对不起，我没有守护好赖光大人，也没能拯救更多人，还失去了好不容易结识的朋友，我辜负了所有人！”

“阿纲做得很好了。茨木的事情，也交给我吧。他舍命把奈落鸦拖进了黄泉，但这不是妥当的办法。我要彻底封印奈落鸦，同时也把茨木带回来。”

我无从怀疑母亲是怎么知道小赤的事情，但她与小赤的身影越发重叠。而且她还有挽救一切的笃定自信，我也彻底确信了她不是人类的事实。

养母大人突然略带狡黠地对我微笑，连笑容都和小赤一模一样。

“你喜欢那个叫茨木的孩子，我也是刚从别人那里知道的。阿纲能找到自己最珍视的人，为娘也非常高兴。”

“别说这样的话，小赤他确实……”我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掩饰，这下就连她也知道我心中的恋情了。

“哎呀，这不是很好嘛，我的阿纲懂得去喜欢一个人，已经很有进步了。”

她笑得很悲戚，也不再掩饰自己，这意味着她也要像小赤一样离开我，明白这一点的我心如刀绞，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母亲大人……可以告诉阿纲，您的真实身份吗？”

“对不起，阿纲。一直没告诉你，我是鬼族的首领鬼子母神。这道大门，当初就是为了困住我设计的，现在也要由我亲自将它关闭。”

果然，我的养母也不是普通人，为何这些给我带来幸福的人，都不能陪伴我一生呢？甚至连相聚都是如此短暂。

我流着泪诘问：“母亲大人，我才刚失去了小赤，您现在也要离我而去吗？我还没有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呢，就这样舍得抛弃我吗？”

“活在世上，总要面对分离的。我曾经在这座桥上教导过你这件事。很抱歉，这次真的要和阿纲说再见了，我要彻底封上这道大门，但我保证会把茨木带回来给你。”

“就不能有大家都一起得到幸福的结局吗！”

“我和晴明大人当初构筑的和平，没有带给大家最好的结局，这是我们的过错，连累了大家。但你要记住，我身为神明，尚且一生笃信努力会得到回报，你若是想得到大家都幸福的结局，就坚守信念，不懈探寻，终究会度过这段千年的旅途，抵达彼岸，我会在黄泉深处为你祝福的。”

我的耳边响起了小赤对我的承诺，如果我长大了，不管多少年还不变心的话，就一定能再找到他。可那是多久啊？只留我一人在世上，太痛苦了。

养母最终松开了怀抱，她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美的女性，说是春之神也不过分。英气有时，豪放有时，也有细腻的一面，养育我成长。我尽量已经努力去挽留她，但牵连着我与母亲的红线仍在空气中消融。

她的身姿变得透明，声音变得遥远，我的脸颊则全是泪痕，哽咽到完全失语。传说中那些被识破了身份的神明，最后都回到天上去了，母亲大人于我何尝不是如此！

她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随后露出了和小赤一样自信无比的笑容。

“你会再见到茨木的，也许时间可能漫长到无法想象，但请相信一定会，这可是神明给你的指示！”

立春之夜，春天再次降临大地，满目疮痍的世界重新焕发出光彩。

荒芜直至天际的野地里，一瞬间随处开满了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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