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泛起苍蓝，这世间终究没有不会破晓的黑夜，天很快就要亮了。

十年后的立春，魂归桥中央，被奈落消除记忆的茨木似乎已经变成了毫无理性的鬼神，而且不分敌我，将阿纲的脖子掐住高高举起，阿纲命悬一线。两个孩子的上衣在今晚的磨难中各自破碎，已经是真正的肉搏之战。

但阿纲最后给赤鬼的回答，却是那样坦诚无畏，他仍然坚信着友情能够超越一切。如果今天一定要面临死亡的宿命，死在小赤的手上也心甘情愿。

“呵，说的好……能让咱一边胳膊用不了的家伙，果然是个不输给咱的强者呐！”

意外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鬼神茨木染上红晕的脸庞欣然一笑，他把阿纲的身体缓缓放下，推到一边的桥栏边上。

终于获得喘息的武士不住咳嗽着，他虽然希望好朋友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却想不到是因为如此啼笑皆非的理由。阿纲只觉得小赤现在的心境像个彻头彻尾的顽童，拥有完全释放出来的力量，是个性格大开大合的鬼神，嗜血但不冰冷。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你吗，小赤？

阿纲从前只见过一个这样性格的人，她会酿很多的酒，也一直在乡下等着阿纲回去。

“咱不会对有勇气的人动手，但是躲在暗处叽叽喳喳的家伙，打扰咱的兴致，就很讨厌了！”鬼神整个人喝醉了似的晃荡一下小脑袋，微眯眼睛，随后转向了阿纲身后空无一物的桥栏，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右手突然就挥出了一记拳头。

“小赤？！”

阿纲看不到的是，那里正是奈落躲藏看戏的地方，乌鸦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一拳打中了膈膜，凭空震出去了好一段距离，用力咳出两口血沫。

“你小子……居然能伤到咱？！”

奈落疏忽了，代价便是以精神硬吃了这一记重创。并不只对赤鬼能看到他而惊讶，更震惊于赤鬼的拳能伤到没有实体状态的他。一股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早知道就不毁掉这小鬼的记忆了，是自己失策，居然亲手释放出了一个强大的鬼神。

没有记忆束缚，就意味着精神直接抵达最强的境界，不仅能够随时查知隐藏的对手，还可以触碰到完全看不见的东西。

“哈哈，哪有什么碰不着的！过来，跟咱决一胜负！”

茨木随即攀缘上桥栏追击受伤的乌鸦，光着双脚在雕花石柱上跳跃前进，铃铛随着行动鸣响。看似被醉意缠绕昏乱不堪，实则一招一式都稳当而充满力量，轻易把敌人逼进角落。奈落鸦只能想方设法逃离，一旦再被这小醉鬼打中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光死了，奈落没有新的魔力源可以补充，被赶出赤鬼体内以后，战斗力也就逐渐衰减，时间所剩无几。还不够，还要让大门开得更大一些，让怨灵和瘴气冲破那些式神的法阵，充满京都才行。只要让这里全都变成自己的主场，就能无往不胜。

可是那些从黄泉之门溢出到人间的毒气，反而越来越消退了，从乌鸦的身后迅速飘散。奈落沉下脸来，对面小鬼周身的虹色光芒确实太耀眼了，与自己的力量抗衡着。怨灵们在畏惧，它们竟然会畏惧这个鬼族小子！

“原来你是黄泉来的家伙啊，想把人间的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咱不喜欢。”

“老子还以为你没了与人类生活过的记忆，就能变成杀人疯魔呢，怎么？反而还成怂蛋了？”

“因为咱天生就喜欢热闹的地方啊，人间没有人活着，太没有意思了。”茨木丝毫不在乎奈落的挑衅，“在热闹的祭典上，大家各凭本事取胜，这才是人间的规则。”

“看来本大爷是注定要和你决一死战了，茨木。”

确实，这两个孩子分别代表极致的黑暗与极致的生机，身体也大致相似，注定不能相容。

对峙的二人好像无意中达成了默契，稍作后退，刚拳便又撞在了一起，是纯粹的肉搏。可惜的是，力量对比很快失衡了，变成了茨木单方面压倒奈落的局面，浑厚的力道将乌鸦重重弹开。

“混账，这小鬼为什么会这样强……”

甚至赤鬼现在只剩右臂能用！他居然还赢不过一个单手的家伙。

茨木的背后，居然隐隐浮现出其他所有孩子的身姿，无论是阿纲和赖光为首的四天王，还是逝去的晴明，此时都好像一起站在茨木的身后。这个小赤没有任何记忆，是纯粹的“茨木”，但又时刻处于与人类的牵绊之中，故而能与守护京都的意志相融合，源源不断的红色力量缠绕在茨木身旁。凡人们想要“活着”的意志实在太过强大了，绝对不会允许人类的都城沦为焦土。

你们这些蝼蚁，凭什么！

就算嘴硬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是，乌鸦身边的怨灵正在逐渐恐惧退却。怨灵越多则奈落越强，但现在他完全不是赤鬼的对手了。对啊，天就要亮了，而怨灵是不能在白天活动的，这些可恶的小鬼接连牺牲，居然拖够了时间！

奈落怒得向身旁空气一拳砸去：“喂，你们不是最想回到人间的吗……都到这里了还想逃跑？”

“这是人类生活的地方，不是你们应该来的。”

该到终结一切的时刻了，茨木仅能动弹的右手凝聚着彩虹的波纹，示意奈落尽管放马过来。奈落也展开了身后漆黑可怖的翅膀，狷狂地大笑。若是遵守正道与这个莽小鬼比试，奈落绝无取胜之机，但如果是找到突破机会的话……

这也难怪，目前死在他手上的家伙，晴明、关白老头子、金时，哪个不是被他偷袭杀掉的？对付赤鬼，也能故技重施。

“这可是你说的，来一决胜负吧。”

“哦哦？终于肯跟咱比一比了吗？”

你的背后有渡边纲这样想活着的人，我的背后就是小光这样的死人，谁也别瞧不起谁！奈落这样想着。他绝不悔过，也绝不被所谓的正义压倒。

阿纲一瘸一拐向独臂鬼神走去。尽管这个红毛家伙的气质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小赤了，听说现在赤鬼在和奈落对决，还是忍不住要为小赤担心，奈落鸦实在是个过于邪恶的对手，以小赤单纯的心性再强大也要吃亏。

“喂，接下来是咱和这乌鸦之间的战斗了，你还想要命的话，就退后一点。”茨木头也不回大声喊道。

“知道！我不会阻止你，但你要速战速决，小心他的后手。”

“嘿嘿，伤到咱左臂的家伙也敢指点咱？真是胆大包天，不过咱喜欢。”小赤若无其事甩了一下右肩，“安啦，咱答应你，不会输的！”

阿纲心里隐约察觉到小赤是哪里变了，如果连这段短暂的友谊都要消失的话，真的太残忍。但眼前，他们仍然要战胜最终的黑幕。阿纲看不见敌人，只能将一切交给茨木去做。

话音未落，茨木和奈落已经各自跃起，向对方发动最凶猛的进攻，隐形的黑色气流与虹彩光芒在空中交缠，冲击震天撼地，饶是见惯战斗场面的阿纲，也只能在原地惊叹茨木的强大，当年茨木就是凭此打败阿纲养父的。

鬼神之间的战争，是凡人所无法企及的领域。人类目空一切所能追求的强大，还不及双方一拳所释放出的力量。乌鸦被击退，摔落在河岸上，却旋即调整姿态，踏在堤坝顶端，对茨木展开凶猛的反击，两人来回缠斗，最后死死对峙在一起。

凡人看不见的交战，打出了一个灿烂的拂晓。当京都的景色被阳光逐渐点亮时，一整夜的污秽都在悄然散去。

日升月落乃世间不变之理，邪恶终究不可能持续。奈落本就已经落于下风，一回首的刹那，独臂赤鬼已经踏碎黑焰障壁，用力掐住了他的脖颈，跃出桥栏，直接撞向了桥头斜侧的地面，那里正是曾经暗藏机关石板的地方。

“小赤！”

随着一阵碎石飞溅，周围视线模糊不清。渡边纲急着想要过去看，但伤痛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只能跪倒在原地。他自然是看不到，茨木那得胜后自信而豪放的笑容。

“怎么样？咱赢了，你还想打下去吗？”

“茨木，你就这么想杀了本大爷？”烟尘散尽，桥头堤岸的碎砖块丛中赫然凹陷出一个大坑，奈落已经被赤鬼压在身下，却丝毫不慌，挑眉反问。

“不可以吗？咱也很想去看看黄泉的景色长什么样呢。”

“小醉鬼啊，你是真没记忆还是装着没有？想用命换掉老子，你也永远别想回到人间了。”

“去哪里咱不在乎，只要能赢你那就比什么都好。”

乌鸦暗笑，茨木除了好斗的本性，目空一切，已经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包括他与所有人的关系，还有一些需要提防的重要事情。

“你可别一副以为已经打赢本大爷的样子！！”

万万想不到奈落还藏有不少反抗的气力，黑色气焰骤然增长，双腿一蹬，挣开茨木的压制。两人分开距离的一瞬，茨木下意识紧追而上。

奈落突然狞笑着从身后碎石中握起一柄武器，朝着还未反应过来的茨木刺去！

那是先前奈落用来击碎机关石板的宝刀“膝丸”！

斩鬼之刃，终于无情穿透了鬼族男孩的身体。茨木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刀刃已经从后背贯穿而出。赤鬼的神色略微惊异，可惜已经太晚了。男孩身体一歪，鲜血没有立即大股涌现，只是顺着刀刃一路流下来，像红麝珠串一样挂在寒锋尖端。

“啊哈哈哈！终于，老子终于杀掉了这个臭小鬼了！哈哈哈哈哈哈！”

奈落在凡人无法看到的一隅癫狂大笑，他的偷袭真是从无失手过，这一刀正中赤鬼心脏。能亲手扑灭这微小的希望之火，赢得最后的胜利，比什么感受都舒爽。

杀掉了杀掉了杀掉了，终于杀了赤鬼啊！

乌鸦特意远望了一下刚扶稳桥栏的阿纲，得意猎食着武士眼中的绝望，纵是无情修罗也终于落下了泪水。也对啊，亲眼看着挚友死去，这种不甘与悲愤对于奈落来说真是上等的珍馐！

不会再有希望了，你们这些人类的臭小鬼们。

“……喂，咱还没死哦。”

奈落明明没有肉体，都能因为这个声音响起而倏然全身发凉。茨木向前探身抓住刀柄，往碎裂的心脏里更深地刺去。沐浴过鲜血后，全身的红纹更加鲜艳，甚至化为绳索侵入了奈落身上的黑色花纹，二者逐渐相融，如彻夜不灭的华灯，骤然点亮了隐藏在影子中的乌鸦，现在即使是常人也能够看见奈落的形体了。

“不可能，你这家伙！”虚影中的奈落已经无法挣脱，才发现茨木的勇敢与疯狂远在他之上，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剧痛，鬼神之躯不怕死也不会轻易死去。若这小鬼还保留有记忆，是不会如此决绝的，粉碎茨木的羁绊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犯规的家伙，不要怪咱无情了！”

红发鬼神扬起稚气的脸庞，呲牙坏笑着，杀意张扬，就这样丝毫无视刀具穿胸的惨烈，顶住心脏被粉碎的剧痛，右手紧拧对面乌鸦的脖颈，一个返身，用怪力把自己和奈落都拨到了桥洞中央隐隐浮现的大门前。

“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黄泉，打到最后有人认输为止！”

“茨木！你这个疯子！放开老子，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对啊，你看，渡边纲那家伙也在叫你不要去呢！”

奈落鸦也在尽力抵抗，试图干扰小赤的判断。他何曾这样露出丑陋且慌乱的姿态，居然是因为被一个独臂小鬼狠狠压制住，茨木的意图太明显了，要拉他进入黄泉同归于尽。他不是输给了茨木，而是输给了孩子们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小赤！不要！”纵然桥上的白衣武士多么急切想要靠近挚友，都已经无法唤回对方了。

“哈哈，这个还给你，真是一把好刀啊！”茨木推开奈落的手，面不改色将穿透身躯的斩鬼刃拔出，远远掷于岸边，沾血的刀身穿透土壤直插在堤坝上。茨木身受重创，半身已经彻底被自己的鲜血染红，那些凸现鬼神之力的彩虹光芒也在逐渐逝去。

他看见了桥上武士露出悲戚痛苦的神色，反而一脸无所畏惧地安慰着阿纲。

“哭什么啊，你能伤到咱的左臂，就是咱承认的最强勇者。咱很中意你，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有缘的话，下次再和你比试一次吧！”

渡边纲甚至无法回应，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离别，他要告别的也不是这样的小赤！鬼神状态的茨木从来没有与阿纲的羁绊，遑论珍惜和失去，也正因为此才能打败奈落拯救苍生。可这是阿纲想要的结局吗？

那可是黄泉比良坂，是永世不能相见的地方啊！

不准走，你不准离开我！！

违逆命运的挽留说一万遍也是徒劳，修罗的执念也终究崩溃。一缕晨光点亮了小小勇者的归途，红发的小鬼眼见已经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刻，露出豪爽的笑容，把奈落像擒小鸡一样夹在右边腋下，头也不回朝着大门里冲去。

“住手！！放开老子！”

乌鸦狂乱挣扎着，却敌不过鬼神力量的束缚，他们的身影终究穿过了不断涌出瘴气的比良坂大门，消逝在光芒之中，任凭人类武士怎样撕心裂肺的呼唤也不会再回返。

随后，一阵剧烈的爆炸从大门深处扩散开来，强大的气流把桥上的阿纲也掀了出去。那像瞳孔一样的冥界大门，连同四散蔓延在京都的瘴气，也被虹色、粉色和金色组成的的彩带封上。

没有人的牺牲是毫无价值的，勇毅的少年们创造了奇迹。

他们真的做到了，几乎破裂的封印结界外，青龙与白虎同时喊出了声，朝着对方击掌。怀仁抱着诏书长舒一口气，从阶梯上缓缓瘫软而下，总算不用见证更多人的死亡。靠着墙根的赖光，身上的黑色印痕也全部碎裂随风消失，季武上来拥进了少主怀里，比以往都要成熟坚定。只有他能够在此刻给予少主安慰了。可是失去玄武师傅的他，将来又能够做些什么挽回呢？

无比漫长的一夜，突然就此终结了。

宽和二年的立春之夜，以这样悲壮的结局，画上了永恒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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