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那天，已近清晨，贞光忍着脚上的疼痛一路奔跑，借用季武的符咒在毒雾中穿行。他答应怀仁殿下，绝对不会再有人牺牲了，要一举救出还被困在当中的渡边纲、小赤和五郎太，舍命再次深入险地。他越往魂归桥的方向瘴气就越重，甚至有怨灵会缠绕在身侧，就算在符咒下一一显形，也没有吓倒小山贼。他只想快速结束这一切。

但正当贞光集中精力往里摸索的时候，一阵剧烈的爆炸带来的冲击波迎面袭来，裹挟着各种碎物轰了出来，直接把可怜的小黑猴掀翻在地。贞光的伤腿又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正中胫骨，疼得差点昏过去。

“可恶！里面究竟出什么事了！”贞光拍掉一身的灰土，嘶吼着重新站起来，但右脚一沾地就痛得钻心。这一晚谁都是伤痕累累，自己也不是唯一的受难者，谁会在这里认输！

就这样一瘸一拐地挪动着往前走，幸而从那一声爆裂过去后，视线就变得清晰起来，他不需要费力寻找可以踩实的地面了。

好容易挪到了一条的深处，掩映在幽深处的魂归桥影影绰绰的，周边的空气都有所扭曲。见证过冥界大门洞开时的恐怖景象，贞光也有些踌躇是否接近。而且听见了有人在桥上私语的声音，难以判断情况。

“那么母神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这个声音他倒是意外熟悉，是五郎太店里的常客青鬼。之前进宫去与政变的敌人作战，终于带着一身伤赶回来了，可惜实在太晚，什么忙也没有帮上。贞光也就不再犹豫往桥上靠近。与青鬼对话的人，是撑伞的长发女性，华丽的装束在晨曦中熠熠生辉，连贞光都一眼被女神的魅力所震慑。

“这个叫茨木的孩子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不过能救回来即是好事，今后还希望你多照顾他。另外，奈落也被我封印在勾玉里了，你要及时找到八咫乌的肉体，他多半是被囚禁起来了。”

“我一定尽力……”

“你好像不太乐意照顾这孩子的样子啊？”母神看出了些许端倪。

“坦率说，我没有资格和小赤一起生活，而且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就是我，如果不是他来京都找我，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你真的太刻板了，老纠结以前的事情做什么！我倒想永远陪着他，你要知道，茨木毫无疑问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孩子！”

真柴弯下腰来，靠近刚被自己从黄泉救回的英勇男孩，衣不蔽体的小赤没有任何意识，被刺穿的胸口还在往外渗血，却被母神亲自从大门的那一侧给带了回来。母神的手掌抚上小赤的胸膛，翻开的伤口立即开始平复。另一边是同样重伤昏迷的阿纲，母神也同样想办法为他处理了伤势。

“这是真的吗！小赤他……？”青鬼听闻这个令人惊异的事实，猛然抬头问道。

“哪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这孩子身上的气息实在太令我熟悉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都记得。”

只可惜之前一直未能见到茨木，竟是如此遗憾的错过，母神也不得不悲叹命运捉弄。她养育过人类的孩子阿纲，却几乎没见证过亲生儿子茨木的成长。相聚如此短暂，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搂紧这两个对他来说都无比重要的亲人。如若大家的理想实现，阿纲和小赤会是最完美的和解典范，获得无上的幸福。但现在如此接近，却无法相拥。

“不好意思……我是赖光将军的部下，能帮上忙吗？”碓井贞光主动忍着脚伤往前，令母神和青鬼都十分惊讶。

“碓井，你来的正好，不然我要把这两三个人带出去还得跑几趟。这位是我们鬼族的先代首领鬼子母神。”青鬼颔首，以不变的冷漠面对来者。

“没关系，渡边纲和五郎太就交给我吧。”

“如此便好，我就先带小赤走了，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面对鬼族，贞光还是不愿意完全信赖对方，至少不能把失去意识的阿纲随便就交给他们。

母神打量着这个蒙面的纤瘦小子，随即宽慰地笑了：“原来如此，你是阿纲这孩子的同伴吗？我是真柴，曾经是阿纲的养母。”

“与其说是同伴，不如说是冤家吧。但我可不打算这么早就告别他，还要一起侍奉少主哩！”小山贼解下面罩，无奈地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大姐姐待人的态度实在和蔼，有着独特的美丽，也难怪渡边那家伙那么想念母亲，会为了她跟少主吵架。

“阿纲能遇到你们也是幸事，我也就放心把他托付给你们了。”

“那您接下来想要去哪里呢？”

“回黄泉去，只要有我在，这道大门就永远不会打开。但同样，我也绝对不能回到人间……丹波已经牺牲，我走之后，就由青鬼来担任鬼族的代理首领，你也要带领大家努力生活下去。”

母神背对着两人倚靠桥栏，最后一次仰望人间的日出。青鬼默然向首领单膝跪下，而贞光大受这景象震撼，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机关石板，就再也不能从外部打开大门，能够随意进出冥界的只有母神一人，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为了人间的安宁，永远前往黄泉定居了。

她要走了，舍弃自己的两个孩子，就这么永别人世。与人间相比，冥土荒芜而无血色，没有任何值得眷恋的风景。她却心怀更多人的幸福，决计牺牲自己，一如她在神社中与安倍晴明举杯许下的誓言。

“所以无论是小赤还是阿纲，以后都要拜托你们了。”

在沉眠的小赤和阿纲脸颊各留下一个深吻，母神将阿纲腰间的酒葫芦取下，用红线系紧，做最后的告别。在青鬼和贞光的见证下，少女的披肩长发被微风拂动，身姿渐渐消融在第一缕阳光之中，如羽化登仙。春天降临了，所有的污秽和阴谋都将荡涤在暖风之中，所有的伤痛都将得以平复，大地也将迎来日渐繁荣的生机。

母神无法再见证春回大地，但她分明又能看见一切，因为继承了她意志的两个孩子，仍会各自努力寻找希望。

人间所历，恰似幻华一梦，没有任何的遗憾。

那天，贞光比所有人都见证到了更多真相，阿纲最珍视的养母永远回了黄泉，而赤鬼被青鬼带走后生死不明，这些残忍的事实他一件也不敢说出口。所以阿纲现在的认知里，母亲和小赤都有回来的希望。

在希望里活着，不是坏事。贞光就当自己答应了母神的请求，尽量让厌世情节严重的阿纲活下去。但谁又能来拯救自己呢？想起季武的事情，贞光也都开始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了。

大不了，自己也在希望里活着算了。

“少主接下来还想去魂归桥是吗？正好咱们几个也好久没去了，看看你种的那棵石榴树结没结出果子啊？”

“啧，多管闲事。”

流镝马比赛结束的神社前，贞光强行让自己不去回想往事，免得被阿纲看穿。两人搀扶着双目已不能视的将军，朝着曾经的故地出发，赖光明明眼前一片黑暗，却能捕捉到空气中的淡淡哀愁。

只是碓井贞光没想到，他和渡边纲这对曾经相看两厌的老冤家，居然一直搀扶守候到了两鬓斑白的时候，那又是后话了。

曾经参与冒险的少年四天王，经历过那个惨烈的立春之夜，如今已经无法凑齐所有人，但是少年们的斗魂是不会轻易消逝的。

话虽如此，渡边纲又是如何想的呢？

小赤也许明天会出现，也许永远不会出现，自那天起他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甚至在短暂的年华里欢愉相处之时，他就曾想过眼前的一切可能消逝，所以才对小赤产生了邪恶的占有欲。如今想来，那股悲伤还是十分刻骨。就像微醺时的片刻欣悦过后，是无尽的寂寞。两人从冬天开始的友情，甚至都没有等到春天降临。

事已至此，武士也不会再眷恋这个人世间，但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小赤可能明天就回来”而已。如果上苍还能再给自己机会，一定要和小赤一起开宴会，完成这个未了的念想。

春天一次次重回大地，颓败的都城也在逐渐复苏，而那个喜欢热闹的家伙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赤鬼，你许我以真情，我便誓言以一生等待，无论要多少年，无论要几世轮回。

永远，备酒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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