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就是新任的阴阳头大人，请各位行礼吧。”

在立春之乱事发一个月后，整修一新的阴阳寮也结束了领袖长期空缺的状态。根据新天皇的诏令，朝廷方面派来了新的阴阳师头领，让他来修复晴明遇难后阴阳寮长期混乱的局面。尽管阴阳师们对朝政的影响力再也回不到以往，阴阳寮仍然会捍卫京都的安宁。

一众式神和阴阳师在廊檐下列队肃立，迎请属于他们的新头领登场。领头的正是四象之阵剩下的三位式神，后面是幸存的阴阳师见习生们。在为首的青龙式神引导下，灰发梳理成小辫子的白皙少年身着全新的大振袖礼服，迈步走出大堂，双膝跪坐于屏风前，俯瞰陆续向他下拜的部属们。

与自己刚来阴阳寮的时候相比，门庭已经冷落不少。从废墟上重建秩序，谈何容易。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群里已经没有目光温柔的玄武师傅了。侥幸以年幼之身来到了超越父亲的位置上，多么希望玄武师傅能见证这样荣耀的时刻啊。阴阳寮的新主人卜部季武轻叹一声，抓紧衣领，深呼吸稳了稳颤抖的心神，开始了身为阴阳师头领的第一次训令。

“我是前代阴阳寮副官卜部武晴之子，父亲牺牲后被阴阳寮收养，后来在源赖光将军手下担任家臣的季武。这次突然被陛下任命为头领，我很清楚自己资历还浅，之后还请各位前辈多支持。过去一段时间，因为晴明大人突然过世，我们阴阳寮不幸被卷入关白和贺茂一族的阴谋之中，迫于无奈做了太多违背常理的事情，伤害到无辜的人，这样的教训大家必须引以为戒。”

让晴明太师傅倾注心血的阴阳道被歪曲，这件事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责任。太师傅、师傅、丹波、雫姬、还有金时哥哥都死于这场无谓的内斗里，赖光少主更是至今躺在病床上无法起身。但季武清楚眼下自己很难一一去追究罪责，还得依靠大家共同重拾秩序，然后支持上面那位同样是小孩子的天皇。

年纪尚幼的季武也能体会到太师傅当年的心情了。不，自己的情况恐怕更艰难，与仅具少年外表的太师傅相比，季武可是真正的小孩子。怀仁天皇寄望于同样年幼的季武，是希望所有人都以赤子之心从头开始。

不得不说，这是陛下绝妙的一手，但所有压力都得让刚满十岁的季武一个人扛。

环顾四周，孩子没有时间胆怯，要把心中所有的主张都捋顺了讲出来。经历过这么多痛楚，见证过这么多杀戮，现在就由自己来追随晴明大人的遗志，收拾残局。

“我本来可以追究每个失职者的责任，但更希望大家都能够放下过往的包袱，就像晴明大人所做的那样，大家一起为未来努力就可以了。这世上谁都会犯错，现在我决定原谅你们所有人，但条件是你们都要勤勉忠实，不要再做累及无辜民众的事情了。此后但凡动用最终手段，必须上报到我这里，不准没有任何调查就独断专行。”

季武自幼在阴阳寮长大，前辈们多少都是照顾过他的。然而成为头领后的孩子展现出惊人的领导气质，侃侃而谈，超乎熟知他或是不熟知他的人们想象，继承故人遗志的幼童从来就可以创造出常人无法比拟的奇迹。

“最近我们阴阳寮要做的事，首先是弄清楚立春的事件，以及更之前的事件中，还有哪些被冤枉的异族人员，有的话必须予以一定的补偿。陛下已经同意建立爱宕山土蜘蛛的骨冢塔了，此事将由我们负责一手做完。其余有关京都的防卫事项，都如旧时规矩。新皇即位后的年历修订，也由掌历人负责。”

阶下诸人带着敬意，向这位看起来娇小瘦弱的阴阳师少年行礼。不再有人会质疑季武的能力，都认为他是能带领阴阳道继续前进的合格首领。

而这并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承担的。

结束了工作安排以后，寮内的上级式神和官吏都各自回到岗位，只有白虎牙太被季武点名留了下来。

季武凝望着与他颇有渊源的白虎式神，久久回不过神来。他曾经与牙太并肩作战过，他亡故的父亲也和牙太关系颇好。心中唯一无法释怀的是，牙太出手杀死了金时哥哥这件事。但如今又要一起共事了，也不可能再追究式神的罪责。

“请靠过来一些。我今天做得……还好吧，大猫猫？”季武放松下来歪斜着小脑袋，向白虎招手。

“你表现得相当优秀了，没发现吗？今天咱和青龙都没有什么插嘴的份儿诶，还想着万一你怯场说不出来话，咱们还能帮衬几句。”

牙太放下战士的架子温顺地靠近新主人，黝黑强壮的身躯上还有一些旧伤以绷带缠裹，单膝跪下伸出脖颈。季武伸手在幼时没有机会碰到的那对兽耳上来回抚摸，用手指逗弄上面的绒毛。牙太一时间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呼噜声，黑白相间的尾巴也频频摇摆，真是不负季武从小一直称呼他为大猫猫。

一人一虎，在诸人散去后的静谧庭院里互相陪伴。

“我很难过，大家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大猫猫是真正经历过千年的战士，你是怎么样让自己看上去一点也没变的呢？”季武继续抚摸牙太刺刺的银色发丛，而后手指一路下滑过少年战士表情坚毅的脸颊，来到下巴快速撩拨，让白虎更加舒服。

“人只要变得虚伪，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像咱这样整天顶着一成不变的笑脸，干些龌龊的事情，就不值得你学。你当咱的主人以后，可千万不要变得虚伪啊。你也不要学晴明，他是个容易把自己搞得很辛苦的半吊子老好人，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来，最后把大伙儿都拖累了。”

“这样啊……我不擅长掩饰，有些地方我是在学太师傅，但今天对你们说的每一句都是心里话。从今往后，我都会按照自己的习惯去做事，真诚对待我见到的每一个人。”

“也好，你的心思就和你父亲一样光明磊落，将来若能让阴阳道完全远离暗杀和阴谋，专心造福百姓，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猫猫说的正合我意，那就这么做吧。”

白虎换了个侧身的角度接受主人的爱抚：“说起来，你还不愿意见那个山贼小子吗？他从前天就开始守在阴阳寮外面了。”

季武伸出的手紧紧回缩攥成了拳头，微微颤动着很久没有松开。白虎诧异地看着变得犹豫不安的新主人，其余的话也没再多说。

“贞光的事情，我自有主张。”

立春过后，季武已经很久没有与碓井贞光相见了。

贞光在上次的事情里伤到了腿，也休养了好一阵子。比起少主和阿纲的伤势，小山贼已经算是最幸运的，没到一个月就能一瘸一拐地帮忙处理少主府上的事务了。

然而，又有谁能知道小山贼的心里崩塌了多少尺的堤岸呢？于他有救命之恩的恋人季武，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自从听闻伙伴的选择以后，每天他都来这里站在树下守候，就是等不到季武从阴阳寮的大门里走出来。

明明是春天了，每日过得却似寒冬。

或许是不忍再看他日复一日守候，季武还是听从了白虎的暗示，出门与伙伴相见了。神社的大桥对面，黑皮小子倚靠着大树，身体比受伤之前瘦削了一圈，右脚还不甚灵便，但他整个人在见到季武的刹那，就像又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样，努力向着幼小的阴阳师首领蹒跚而行。

身份已经迥异的两人相互凝望，少年们的脸庞彼此间都写满了遗憾酸楚。

“都说了这几天寮里很忙，你不用在这里一直等着，而且你走路也不是很方便。”

“我就想当面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要当阴阳寮的主人？”贞光的发问直截了当。

“为了长辈们多年以来的努力不白费，以后我也可以用这个身份帮助大家。这个回答，可以吗？”

“没有意义！那些鬼族都离开京城，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又何必要离开我们，去坚守晴明的理想？我们四天王从来是不离不弃的，哪有你这样丢下大家就不回来的事情呢？”

“很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了，可总要有人出来收拾这个局面的。”

小山贼突然近乎失态地嘶吼出来：“那也不该是你。因为我希望你和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只是这样，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

枝头的鸟儿被惊吓得全部扑扇翅翼飞跑。小阴阳师的表情先是一怔，而后化作无限的悲悯。他仍旧以温柔的姿态，去面对另一个屡屡求而不得的破碎灵魂。

“贞光这么喜欢我呀。这份好意，小武心领了，也非常感谢贞光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表白。”

“因为你最喜欢的人是去世了的阿绯，所以永远不能接受我，对吗？”

“你误会了，阿绯已经永远不能复生，我对他只有遗憾。而贞光是我世上最好的伙伴，我们还互相救过对方的命，这份羁绊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正因为如此，更不能让你被我耽误了一生。你不知道的，我在决定成为阴阳师头领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这件事。”

阴阳寮之主摊开小手，稚嫩的掌心横卧一枚血色的勾玉，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绝美光芒。

这就是季武的“魂玉”。贞光立即感到浑身如入冰窟，他听少主说过有的阴阳师会靠这个维持生命，很清楚伙伴这个抉择意味着什么，季武的身体会永远停留在如今的模样，不会成长，直到无法维持生命的那一天。

这个孩子，竟然决定将一生都奉献给阴阳寮。

清澈的泪滴从小山贼的眼角滑过，他眼中的世界随着眼前凝聚的水珠碎成了无数。

“呵，小武对谁都温柔，唯独对我这么残忍……其实我心里对你的喜欢是不会变的，根本不在乎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可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我也只能放手了。”

“对不起，这就是我的选择。”

内心倔强的幼童向伙伴道歉，一点也不动摇原则。贞光虽然悲伤无比，亦不强求季武改变想法。

“但我一生所爱之人也只有你一个，这也是我绝对不会动摇的想法……你不在我们身边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就算事情很多也给我早点睡觉，别累着。少主这边的事，就交给我了。”

“我明白的，贞光也要加油啊。”季武带着歉意，向伙伴深深鞠躬。

若不是认真观察，很难发现这孩子的脸颊上也流淌着晶莹的水滴。

光与影是注定相随而不能相拥的，又一对小伙伴走向了苦涩的结局。

重整秩序需要这两位少年守护者的牺牲，他们不能够实现在事态平息后相恋的愿望。但既然抱定了造福苍生的崇高使命，四天王中的每个孩子做出的选择都是无悔的。

阴阳寮从此进入了由卜部季武掌管的时代，少年继承晴明遗志，以平和稳健的态度处置事物，与当政者也保持着和谐的关系，不会再有阴阳师挑头的内乱发生了。而且与贞光分别不久后，季武开始致力于另一件并不是被很多人察觉到的事情。

渡边纲把手中的石榴种子简单地埋在了魂归桥头的土壤里，仅仅是想纪念他和赤鬼那段曾经欢愉热烈的爱情。虽有浇水，并没有打算栽种出树来，即使冒个芽苗也就足够了。季武刚给金时的衣冠冢扫墓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出于悲悯，也出于四天王之间真挚的兄弟情，他亲自来护持纲大哥种下的石榴籽。等到结出树苗以后，季武就让式神们悄悄培土移种，施肥排水样样都没落下。

而今，即便是成为关白的藤原道长都知道，每当路过一条魂归桥，都能看到一棵孤立于桥头向阳处的石榴树。那就是渡边纲对赤鬼的思念，一直守候在他们当年相会的地方。这背后，也有四天王之间的友情发挥着作用。季武身处阴阳寮中，他的心却是和昔日伙伴们永远连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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