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和二年立春之乱，花山天皇逊位出家，新天皇怀仁登基。关白藤原兼家，堪解由长官藤原雪凌身亡。其余大小官员和士兵卷入事件受难者计有数十人，就连源赖光手下的护卫坂田金时也在变乱中牺牲。

由于魂归桥下的黄泉之门洞开，导致附近未来得及撤离的数百居民受害，一条附近的坊巷损毁，伤亡也十分惨重。

鬼族在失去了母神和丹波两位领袖以后，就全数从京都离开了。人类在这次事件中背离了誓约，不再被鬼族视为可以信赖的伙伴，当初晴明和母神期盼的未来终究还是破灭了，英雄们的远见卓识也得不到普通人的认可。

至今，魂归桥依旧静静矗立在堀川之上，纪念着那动荡的一夜。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迎来了同样的结局，当暂时代理鬼王一职的青鬼到处确认那一夜的亲历者是否幸存的时候，他发现了更多不为人知的苦涩。

事件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二月初七，有人在摄津国箕田村的河岸上找到了一个倒在草地里的金发男孩。浑身浸透血污，却还有呼吸，大伙儿根本猜想不到他遇到了什么可怕的经历。

“村长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太平盛世，这种事见多不怪的。听说前几天京都出大事情了，多的是从那边逃出来的人。堪助，先把他带到我家去安顿起来吧。”

箕田村的当家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话语冷漠却极有担当，没等村民们多犹豫就让他们马上救助漂泊到此处的孩子。

村民们救下的不是别人，正是立春之夜被青龙给打入水中的土蜘蛛小纮。这个命硬的孩子居然又一次活了下来，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明明被青龙的钢叉刺穿，竟然会带着完好的身体，在陌生的小村庄里苏醒。

他已经管不上回去找渡边纲报仇了。比起劫后余生，孩子更担心的是与他一起掉进河里的神将大哥，复仇之心早已融化。

“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找到你的时候，河边只有你一个人。”村子的当家人一撇嘴，表示无可奈何。

“是这样啊……”

光着半身的小纮从被褥里坐起身来，金发小童全身白皙的肌肤上不见一点伤痕，呼吸也顺畅正常。他遥望小屋外灿烂的阳光，立春已过，万物开始复苏，现世的一切美好都显得那样虚幻。这本该是他再也无法见到的光景，毕竟之前他是下了决死之心去复仇的，可为什么还能活下来呢？

一向细致的小童当然不会忽略检查自己的身体，提防被陌生人谋害。可是一无所获，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左臂上多了一处图案，浓墨勾勒出龟背纹，外圈是两条小蛇组成的。

“我是箕田的村长源冬嗣，这位是我的同伴平景远。这些天都是小景负责照顾你的，你昏迷了挺久，可能认不出他来。”

“啊，我叫小纮，谢谢。”

小纮对面前两个不认识的人类颇有戒心，慌忙把胳膊塞进被窝里。村长眉眼很像小纮最讨厌的渡边纲也就罢了，旁边正襟危坐的白发孩子显得更加淡漠可怕，抚摸着趴在双膝上的一只小兔子。当然就算如此，还是不能忘记表达必要的感谢。

“你……不是人类……”抱兔子的人直言不讳拆穿了小纮的身份，直勾勾向这边看来，让金发小童大惊失色。

“放心，我们村子不排斥妖怪。小景的身上也有兔妖的血统，能看出你的身份，”冬嗣村长补充道，“你要是没有去处，愿意留下来的话，我也会帮忙安排。”

“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去找神将大哥。”

“神将？难道说，跟你一起掉进水里的人叫玄川神将？”

“是……就是玄武式神。”

冬嗣村长惊诧得久久回不过神来：“这也太巧了，收养我的爷爷是刀匠玄川铁生，神将就是爷爷失踪多年的大儿子，所以这里其实……是他的家啊。”

小纮这才反应过来，神将大哥曾经说过自己的故乡叫箕田村，成为式神之前家里就是打铁的。小纮确确实实地回到了大哥的家里，回想那一晚自己濒临死亡的时刻，就觉得万分不可思议。冬嗣从身后取出一个深黑色的龟背纹斗笠，那正是神将撑船时戴的帽子。小纮怔怔地望着神将留下的遗物，无数酸楚堆积到了喉咙，带来一阵猛烈的窒息感。

“大哥他……去哪里了？”

“我们没有见过神将，但你如果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话，有人也许可以帮你。小纮，你随我来吧。”

不安的小纮捧起斗笠，随同冬嗣村长他们来到村口山道上的一间石头小屋前，屋檐缀满了野花，给静静伫立的小屋更添一丝清新。几人轻叩柴扉，推门进入。小屋的坐塌正中有个朱红色的身影，低垂着头默然不语，看不出一丝感情。整个左臂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被白布完全遮蔽。胸膛靠近心脏的地方，也同样被包裹着。

当小纮看清此人的样貌时，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小赤哥哥！”

土蜘蛛男孩抑制不住激动，上前跪地抱住了眼神呆滞的赤鬼茨木。在异乡突然遇到熟悉的人，积累已久的内疚和痛楚化作泪雨，再也无法停歇。只是赤鬼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抚摸小纮的额头，依旧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反应，一双石榴红的眼眸黯淡无光。

“抱歉，他已经谁都想不起来了。”青鬼从屋中走出来，轻轻把手搭在赤鬼的肩膀上，面对小纮难以置信的泪眼长叹不已。

“骗人的吧！小赤哥哥怎么可能忘记大家呢？”小纮颤声大喊道，他所熟知的赤鬼绝不是现在这副模样，赤鬼茨木是个热血活泼，重情重义，时刻散发着光彩的男孩，怎么会完全变了个人？

“小赤那晚被奈落附身，虽然在母神和大家的努力下保住了性命，精神却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已经失去了这之前的全部记忆，无论问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赤鬼的情况相当不乐观，之前就已经被附身的奈落给腐蚀了大半意志。虽然阿纲砍碎了小赤的臂环，把附身的奈落给逼出来消灭，但是冲击力实在太大，赤鬼的神志几乎耗尽，失去了一身力量和所有记忆，退化得如同不能自保的幼儿，什么事情都需要大家照顾。

小纮无言以对，没想到自己参与的阴谋最后竟会把赤鬼哥哥连累成这般模样。

青鬼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他已经习惯于各种各样的人情冷暖了。见到是土蜘蛛的遗孤来到这里，立即明白了来意。

“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无法跟你说清楚。但是小纮，我可以帮你解释神将的情况。”

“请……请告诉我，神将大哥到底怎么样了？”小纮瞪大了眼睛，似要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我听卜部季武说过当时的情形。神将赌了一把，为了保护快要死去的你，跟你达成契约，把力量注入了你的身体，而自己没能维持形态消散了。”

没错，就和奈落曾经为了救小光所做的事情一模一样。

小纮却未曾耳闻这些奇谈，只是觉得此生再也不可能见到大哥了，绝望无比，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流进嘴角里。

“别急呀，只要契约存在，式神都是不会死的。你能活着漂流到他的故乡，就意味着神将最后的愿望生效了。玄武现在是你的式神，只是你现在的力量太小，还不足以让他显形。”

“神将大哥他，成了我的……式神？”

守护者和被守护者的身份竟然对调了，这更加不可思议。难道手臂上留下的龟蛇图案就是神将大哥的凭依吗？为了一个保护籍籍无名的小妖怪，舍弃顶尖式神的尊严。能做到这地步的人，情痴都不足以形容。

这么说，只要自己努力变强，就可能重新见到神将大哥了吧。

“你必须从头开始学习阴阳道，或许要过很多年，或许你努力了很多年还是见不到他。”

“我可以的！哪怕用完一辈子，我都要把神将大哥给带回来！”悲喜交织不能自胜的小纮把斗笠紧紧抱在怀中，土蜘蛛少年曾为了给一族复仇作恶多端，余生只得以这样的方式赎罪，却心甘情愿。

这一次，换我来拯救你。

看到小纮的心事大概是尘埃落定了，可旁边精神涣散的红毛小鬼还没有得到妥善的安排，冬嗣村长特地上来询问青鬼：“小赤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茨木的情况还需要观察一阵子。如果到时候能自然恢复记忆当然好，不能的话，还需要你们几个多照顾了，一定有什么机会能让他想起一切的。”

土蜘蛛小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对小赤哥哥做过错事，以后照顾哥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确实是打算交给你，感谢你主动愿意帮忙。现在可能都需要你一边倒的照顾他，但等到今后你要寻找神将，小赤要寻找自己记忆的时候，你俩就要互相扶持了。”

青鬼又带着希望瞥了弟弟一眼，然而赤鬼并没有因为自己被讨论而有一丝反应，甚至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冰冷浑浊的眼神宛如蒙尘。青鬼难掩失望，接着说完最轻描淡写也是最残酷的一句话。

“还有，小赤失忆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渡边纲他们了吧。”

事已至此，见面只会徒增难过而已，不如让对方带着重逢的希望生活下去。小赤内心意愿一定也是如此，他绝对不会让朋友看到自己悲惨无助的一面。青鬼果断替弟弟做出了这样残忍的决定，再一次把罪业全部归结于身，就算因此被谩骂和憎恨都无所谓。

一定要找出让小赤恢复的办法，不要让爱着他的人们等待太久，这是青鬼此后不变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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