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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她一脸迷茫。
「老干部给请出山没?」
「难说,」母亲盘腿坐好,摆了摆手:「不过见了一面,还留我们吃了个饭,真不错,啊,大家风范。」赵XX不应该说「记得」,应该说「知道」。当然,母亲确实提过他几次。算是评剧界的名人吧,编导过几个著名的剧作,早年工过小生、卖过豆腐,当年李祖光拍《花为媒》时他还在剧组跟过班,退休后听说一门心思在搞什么剪纸(忘了在哪家报纸上看到的访谈)。现在倒好,又跟根雕杠上了。这老干部艺术起来是不是太容易了?母亲曾开玩笑说想请他出山,当个艺术顾问什么的,眼下还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准了。
「就这还大家风范呢,真大家风范就该大方出山啊,搞得跟小媳妇一样。」
「你以为呢,谁都专门为你服务呢。」母亲剜我一眼,「再说了,这真大家哪能轻易出山,刘备还三顾茅庐嘞。」
「有道理。」我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
母亲撇撇嘴,不再理我。
好半晌,在半袋瓜子要嗑完时,我随口问母亲跟谁一块去了。
「啥?」她喝着酸奶。
「你不说留你们一起吃了个饭?还有谁去了嘛?」
「管得多,」母亲揉揉眼,「自有高人,不然妈哪找得到人啊。」好一会儿,她深深又补充道:「老干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母亲从未跟我谈起过蒋婶,我搞不懂自己疏忽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事儿的。每当想到这儿,一种无地自容感便会从头窜到脚,让我在冬日里也能体验到一番盛夏的滋味。上次元旦回来没见蒋婶,这次寒假在家那真跟中了邪似的,光在电梯里都照了两回面。因为冬雪,老赵家媳妇显得更白了,她先是调侃我女朋友带回来没,后又邀请我「有空上家里坐坐」,言谈举止间丰满的胴体抖动着,同往常一样热情。我却连眼都不知往哪儿放,也幸亏母亲不在一旁。腊月二十五的傍晚,她还往家里送了一次自制猪皮冻。母亲恰好在家,于是她们就闲聊了几句。我外出归来,推开门便听到了厨房里的交谈声。同所有女性间的友好对话一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义正言辞,时而又哄堂大笑。这所有纤细而柔软的响动让我闷在自己房间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禁不住怀疑中秋经历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有时候想想,女人真可怕。
牛秀琴也很可怕,我需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被她诱惑,理由是:人应该有羞耻之心。要说这锁链多牢靠,肯定不现实,但多少它还能起点作用。起码,年二十七那天,牛秀琴又打电话来喊我吃饭,犹豫了下,我还是拒绝了。她说:「你可别后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老姨要上海南过年去。」
我翻个身,刚要说点什么,冷不丁母亲打厨房踱了出来。一番惊吓之余,我果断挂了电话。我甚至喘口气,尝试着去哼一首迪伦的老歌。但母亲打断了我,她问给谁打电话呢这么神神秘秘。我惊讶地嗷了一声,问她啥时候开饭。
「不问你话呢?」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扭过脸来。
「陈瑶呗。」我抹了抹嘴,就像那里被油糊住了一样。
母亲嘴唇撇了撇,最后说:「你也干点正经事儿,整天卧那沙发上打电话,猪一样。」
我想笑笑,没能笑出来,只好在沙发上扭了扭身子。
「快点起来,听到没?!」母亲猛然转过身来,眉头紧锁。她那个样子宛若盛夏午后的一袭穿堂风。
打一放假,就有呆逼嚷着要喝酒,推脱了几次,年三十这天总算聚了一场。酒兴之至,大伙儿唱了会儿歌,之后便是一夜的麻将。谁也说不好为什么曾经无比厌烦的东两如今登堂入室成了彼此间不多的消遣。年初一凌晨,蹲王伟超新房里喝粥时,呆逼们突然谈起了张岭刚发现的那个稀士矿。据说储量惊人,虽不及鄂尔多斯,但总比几个东部省份那一屁点加起来强得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滩蜜不知要甜死多少人啊。有呆逼说山西内蒙那帮煤老板矿老板没少来,有钱有后台有合法手续,就那不行,当地老百姓不愿意。
「咋个不愿意?」我问。
「打条幅搞游行呗,啥鸡巴在胡锦涛总书记的科发展观指导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哈哈。」
「真的假的?也没人管?」
「啥真的假的?事儿是真的,老百姓嘛,真真假假。」
「是的嘞,李红旗在镇上找了帮地痞流氓,还真是那几个大队的。」
「群众工作最好做嘛,一个巴掌一颗糖,那个谁说的。」
「武警特警都出动了,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啊,不说群众演员,就真是有人闹事儿,你也得见机行事啊。」
「谁跟自个儿过不去啊!靠,吊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操屄都操出节奏感了!」
「你妈屄!」
「听说李红旗个屄从省公安厅经侦局找了个老熟人,专盯着这事儿呢,就等哪个暴发户往里跳。」
「李红旗又缺钱了啊。」
「啥又缺钱了,他这是想邀功啊,打陈建生调市里他就已经是个副局了吧,这都多少年了,他老婆在教育局都快扶正了!」
「到底是陈家生意啊,谁也别想动。哎——听说老重德快嗝屁了。」
「上次谁不就说嗝屁了,还没死呢?」
「屁,传了十来年了,人不活得好好的?」王伟超打个嗝,「快吃完滚蛋,老子要睡觉了!」
同长大后的任何一个春节一样,这年过得了无生趣。年初一父亲难得下厨倒腾了一阵,但只能说精神可嘉,最后还得母亲给他老擦屁股。晚上陆敏到家里坐了坐,还没跟我唠两句,就找母亲嘀咕去了。真纳闷这差一辈儿的俩人哪有那么多话说。年初二么,在我印象中基本可以和过年划等号,毕竟家里亲戚太少,幼时有那么几年,我一度认为过年就是去姥姥家。然而今年竟是小舅一个人在张罗,他说小舅妈带着小表妹回娘家了。这倒少有,以往他们都是年初三回去,初二留在家里招待亲戚。当然,东西都准备妥当,桌椅板凳、锅碗瓢勺、鱼肉菜蔬,包括压岁钱。至于剩下的几个热菜热汤,小舅笑笑说他用脚趾头都能搞定。张凤棠呸一声说:「你用脚,谁吃呢?」
「你不吃?你不吃有人吃,是不是敏敏?」
「脚也行啊,好夕是大厨的脚。」表姐笑嘻嘻的。
张凤棠翻翻眼没说话。自打陆敏当兵,这年初二在家还是头一遭,偏偏小舅妈不在,也难怪我这姨不高兴。表姐过完初三就走,大家都笑她这么急干啥呢,后者自然羞红了脸。陆宏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始终没吭一声。后来张凤棠给他捏了俩核桃,顺势坐在了沙发扶手上。多么正常的一幅家庭画卷,我心里却飘忽忽的,像被什么生拉硬扯着似的。
母亲直到开饭前才过来,父亲大概早了她几分钟,此前据他说一直在倒腾养猪场的煤炉子。席上,张凤棠说表姐回来捎了台电脑。大家三言两语,说这下宏峰有的玩了。
「敢?」张凤棠说:「借他俩胆!」哄堂大笑中,陆宏峰窘迫得差点钻到桌子底下。而回头我姨便问我下电影的事情咋样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后,好半会儿我才问联网没。她说暂时没,说有线通小区出来年统一装,优惠不少。「再说了,有的人你总得提防着些!晚装一天是一天!」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亲爱的表弟一眼。
初三初四走完亲戚,初五一早我就去王伟超那儿拿了个U盘(40G,除了俩游戏安装包,全是他妈的毛片),吃完午饭便直杀网吧。值得一提的是,我顺带着揣上U盘,继而顺带着破解了万象管理系统。没别的意思,更不是省那几块钱上网费,我只是觉得物尽其用会让人更舒服一些。当然,得亏网吧人不多不少。拷完电影,打了几局《冰封王座》,完了又找出俩部毛片。正兴头上,牛秀琴就来了个电话。其实她打了俩,第一个我戴着耳机没听见。她问我忙啥呢,连她的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又祸害哪家妇女了?」牛秀琴笑起来咯咯咯的,我几乎能够想象她那身软肉荡漾的模样。她说她打海南回来了。
如你所料,我刚准备拒绝,她说:「咋了,怕老姨吃了你?」
牛秀琴在网吧外候着,见我下来,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还是那辆七代雅阁,多半是文体局的配车,似乎永远一尘不染。天却灰蒙蒙的,路上没什么人,两道的雪厚得像备战中的临时战壕。当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隔三岔五掠过头顶的大红色条幅一起提醒我们,值此传统佳节,喜庆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要求。然而说不上为什么,好一阵车里都没人说话,我认为是郭冬临的缘故。FM在播央视春晚的录音,傻逼郭冬临本色演出,他用比秃顶都要圆滑的嗓音说:「老婆,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是炸弹里的火药,冲动是叉叉叉。」于是牛秀琴就笑出声来,她捶了下方向盘:「逗死了!」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将就着笑了笑。
「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机给老姨掏出来呗!」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裤子很紧,口袋很深,颇费了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温热,甚至我觉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这让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愠着脸说:「往哪儿摸啊你个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气了!」至于怎么个不客气法,她没说,我也猜不出来。「哎——没在网吧看下流电影吧你?」等郭冬临和那什么牛莉在掌声中退场,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问。
「没啊,」我拧拧脖子,捏了捏兜里的移动硬盘:「那玩意有啥可看的。」
等到了某个地下停车场时,牛秀琴才问我带着移动硬盘干啥,我便实话实说。她切了一声:「你看看凤棠,一到关键时候就抠门,上次开家长会,啊,为一点营养费不依不饶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倒是牛秀琴飞快捣了我一下,扭扭身子:「我可没说你姨坏话啊,当她面我也照说不误。」紧接着,找了个车位,凑过来她又小声说:「没整点那个片?」
「啥片?」
「你说啥片?你姨这单身老娘们儿那方面的需求可不要小瞧。」
「我姨有对象好吧,早听说要结婚了都。」
「看看看,我都给忘了,」牛秀琴笑笑坐起身来,停好车,抖着俩奶子瞧了好半晌:「这两天肩膀上的筋都是疼的,约莫又是乳腺增生,看我们女人……」她就这么自顾自地摆弄了会儿奶子,然后扭身冲我眨了眨眼,说:「你姨这骑驴找马,整得也爽。」是的,近乎赤裸裸的性暗示,我赶紧扭过脸。得承认,裤裆硬邦邦的。但我不明白她为毛老揪着张凤棠不放,于是就撇了撇嘴。理所当然地,打车里出来时,她老幽幽地说:「下来吧乖,吃饭去。」
至于去哪儿吃饭,牛秀琴没说,我问,她也不答。直至进了东区的某个饭店,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点上了黄花鱼锅贴后,她才扬扬脸:「春花记,老字号。」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十九世纪的老饭店了,你曾爷爷辈儿都不止!」可我确实没听说过,何况这东区CBD也没建两年。牛秀琴说这是陕北老字号,「你整天缩在平海,没听过正常」,「你就说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嘴。
「好吃。」确实好吃,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
除了锅贴,牛秀琴还点了一斤海鲜饺子和两份酸菜鱼米线,而在此之前,她还半路下车买了几个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几份红豆汤。她说在海南这些天她是真饿坏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儿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窝一样,能吃又能睡,干脆留在那儿当猴子得了」。「冬冬想来都没带他来,看老姨亲你不?」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芥末汁,我结结实实给呛了一下,直咳得面红耳赤、泪眼婆娑。牛秀琴笑骂不至于吧,完了又问我在网吧干啥了,「就在那干耗着无聊不无聊」。
「玩了会儿游戏。」我说。我觉得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手机却响了。是母亲,问我在哪儿,干啥呢,回不回家吃饭。
等我挂了电话,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妈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没演出今儿个?」
「有吧,这大过年的,哪天没啊?」
「我们领导估计又得去捧场。」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夹个饺子丢进了芥末盘里。
「啥味儿?」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问。
「好吃啊,」我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哪个领导,陈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个领导没给捧过场啊?」
这让我无话可说,只剩埋头吃饺子的份。
第三十章
尽管再三拒绝,牛秀琴还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园南门口。到家时己近九点,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不等我换好鞋,她就问我去哪儿了。
「吃饭啊,电话里不说了?」多少我有点忐忑。
「噢,一顿饭吃四个钟头啊?」她穿着格子睡衣,头发慵懒地垂在脸颊。
「下午打游戏了呗,玩了几局。」我笑笑,挠挠头。
母亲盘腿在沙发上坐好,又伸手从茶几上取了果盘。嗑了俩瓜子后,她才说:「打你电话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没接?」
「仨电话接一个,那叫接了?越长越不胜以先我看你是。」她盯着电视,也不看我。
这我就无从狡辩了。前两个电话确实没听到,我也说不好当时自己在干啥。所以挨母亲坐下后,我转移话题问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随瓜子皮吐出俩字:「歇了。」又是片刻,她补充道:「活动一天了,说腿疼。」
「我爸呢?」继续找话。我斗胆抓了个橘子。
「你说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说法都憋几天了,快憋死了都。」
「昨儿个在那谁家不就喝了?」
「那能叫喝?那叫礼数。」
显而易见,这话题找得有些失败。我埋头剥橘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说他了。」母亲摆摆手。我忙塞几瓣橘子过去,她也不接。我只好塞进了自己嘴里。问她晚饭吃啥,母亲说熬了点玉米粥,拌了两根黄瓜。「你奶奶消化不良。」她说。
「幸亏没回来吃饭,」我叫道:「这大过年的。」
母亲切了声,瞟我一眼,总算笑了笑。
就这么坐着看了好一阵电视,直至果盘见了底。这个媚俗至极的寒冬夜晚,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央视春晚。终于,又到了傻逼郭冬临装疯卖傻的经典时刻,他说:「老婆,不要冲动!叉叉叉叉叉叉。」近乎挣扎着,我说:「逗死了!」
母亲嗯了声,笑笑,没说话。看来她并不觉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问。今年地方台也学人家搞了个春晚,曲艺类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光凤舞剧团就好几个节目。
「你想看?」
「看呗。」
母亲换到了平海,结果还是郭冬临这个傻逼。这种事毫无办法。「啧啧,想看也没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后把穿着白棉袜的脚搁到了茶几上:「困,妈得睡了。」话虽如此,母亲并没有动。我问她喝水不,她闭眼点了点头。就是去厨房倒水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跟牛秀琴过于黏糊了。这令我瞬间紧张起来。确切说也不是紧张,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回到客厅,我让母亲喝完水回房睡去。她嗯了声,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说我倒管起她来了。我就着水杯抿了口,差点把舌头给烫掉。母亲这一眯就是十来分钟,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旁的我却被开水搞得大汗涔涔。而荧光下那细长的脖颈和熟悉的脸,说不上为什么,总让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几眼。
「剧团事儿不多啊今儿个?」一杯见底时我随口问。
「都是义演,」母亲「嘿」一声打沙发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妈得洗洗睡去了。」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牛秀琴关于张凤棠单身的那些话,还有消失的黄褐色纸袋。甚至,鬼使神差地,连九九年那张蓝色小字的手术单据也一股脑跑了出来。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洗漱完毕,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二硬得生疼。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究于还是爬了起来,点了根烟。
就这当口,有人拧了拧门,然后又敲了敲,「啥时候了,还不睡?」他叫道,瓮声瓮气的。愣了下,我才发觉自己差点忘记了这个人,「你啥时候回来了,都不知道。」房门反锁着,虽然我很少这么干。
「早回来了,都尿了一泡了。」父亲打了个酒嗝,靠着门蹭了蹭。这么说着,他又拧了拧门把手。
「没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当然没有给他老开门的打算。但父亲似乎也没有要走的觉悟,我觉得隔着门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妈个屄,你爹啥时候喝多过!」
「噢。」我琢磨着说句恭维的话,偏又说不出来,于是吸了吸鼻子:「我妈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亲依旧蹭着门:「我也睡去……」
父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满头大汗地开了门,客厅里空余一盏昏黄的壁灯。主卧窗口溢出一抹橙色光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又粗又哑,像嗓子里裹着口痰。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或许她睡着了,又或许她用的是肢体语言。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厨房,拎了提啤酒,完了又冲卫生间里撒了泡尿。再经过客厅,父母房间己熄了灯,夜悄无声息。然而转到书房时,我却拿不准该不该在电脑前坐下了,把U 盘里的毛片重温一番。身着大红泳衣的母亲在台灯下,在相框的反光中,英气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脸颊,微蹙的眉头,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要携着银滩上的海风扑面而来。我吸吸鼻子,然后抠了罐啤酒。
是的,到此为止,我都未打湿漉漉的状态中跑出来。长喘口气,我丢掉了手里的烟头。接下来,对着照片,我又愣了好半晌。我犹豫着是否再开罐啤酒,但胃里的冰凉已在不经意地袭遍全身。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即便隔了道墙,电吉他的轰鸣还是嘈杂得丧心病狂。我只好磕磕绊绊地向卧室走去。是陈瑶,问我还没睡呢。末了,她说:「生日快乐。」我揉揉眼,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己过午夜十二点了。
即便头再长、再窄,哪怕是个驴脸,被墓碑砸下来也会脑浆崩裂。比如我姨父陆永平。他死时我就站在一旁,阳光明媚。不过不是在村东头的麦地里,而是在二中操场上,你能看到主席台前的旗杆。但恍惚又像是一中的塑胶场地,是的,开运动会般,有很多人围观,母亲、爷爷、奶奶、陈老师、小舅妈,甚至还有王伟超这个傻逼,张凤棠也在,还有很多剧团的人,霞姐舞着水袖唱起了戏。我这才发现是在商业街路口,红星剧场的正门前,斑驳的红星和石刻的对联都还在,对面平海广场上的青铜雕塑淌下巨大的黑影,小郑出现了,就站在张凤棠身后,捏着她的屁股,陆宏峰杵一旁,面无表情。这滑稽的场景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陆永平趴在地上,变成了个肉片子,后来连肉片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地上的一摊血,空留一件印有中国石化的工作服,以及一副黑框眼镜。母亲就站在我身旁,她笑了笑,风便抚起了她的长发。突然间,就在这阵风中,响起了咚咚的鼓点,蓝色工作服也随之舞动,挣扎着似乎要爬起。我触电般后退了两步。
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客厅隐隐传来奶奶的说话声。蹬开被子,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老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热。浑身酸痛。
母亲在敲门,她说大寿星可不能睡懒觉。我撩开被子,嗯了声,一到冬天供暖总是有些过头。
「嗯啥嗯,快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又睡着了?快起来严林!」又是咚地一声响。
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母亲似乎笑了笑,没言语。
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奶奶说。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难说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有个半分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哎,凤兰啊」她说。
「再来点儿?」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操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她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静默,「……有病,坏了!说是换,哪那么容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仿佛落在我的脸上。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门口失去踪迹。
漫长的沉默。
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老实说,我惊讶得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上门,唤了声「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像嘴里憋着屎一样。
「乱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要睡到啥时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喷嚏。很响,仿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掩饰般,我啊了一声。母亲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我总算睁开了眼。母亲离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
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起来!」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几乎下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母亲呸了声,没有言语。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温暖。发丝轻抚脸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干啥呢,」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果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不由一凛。「快起来,拾掇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了都?」走时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子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说你啥好!」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门了。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再有气无力地吃饭。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玉米红薯稀饭,酸白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虽然这样说不妥,但恕我直言,我七八十岁的奶奶像个闭经期妇女那样表现得过于急躁。电视载歌载舞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奶奶突然说:「今儿个剧团休息,你妈也不在家歇会儿。」说不好为什么,我猛然一楞,险些割着手。
找了个借口,骑车出了门。路正中的雪消得一干二净,但人行道上依旧一片狼籍。不可避免地,我和机动车们并肩同行,一路喇叭声不断,我也充耳不闻。红星剧场果然大门紧锁,火红的条幅和对联都还在,宣传栏上贴着巨大的演出海报。我也没心思细看,径直往办公楼而去。
楼里空荡荡的,一脚下去似乎都有回音。我小心翼翼。三楼铁闸门开着,走廊光滑干净,却有种迥异的光,像是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镜头。会议室、训练房、棋牌室,统统门庭紧闭,包括母亲的办公室。但有声音,是的,微弱、粗砺,却实实在在地从办公室门缝里溜了出来。毫不犹豫,我拧门而入。当然,在此之前,出于礼貌,我飞速地敲了两下门。愣在当场的同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仨一起抬起头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尽管戴着帽子),眼神浑浊,当他们看着我时,皮肤便似蝉蜕般要从脸上剥落下来。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她撩撩头发:「你咋来了?」说着她面向长沙发上的俩人,笑笑:「我儿子,正放假。」屋里弥漫着股烟味。据母亲说这俩人都是评剧界的老前辈,男的更是平海戏曲协会会长、省协会副会长。不过磕烟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却一刻不停。我坐着也不是,离开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边玩了会儿电脑。
等送走这俩人,母亲让陪她买菜去。原本我想拒绝,直接骑单车飚回去得了,但眼前的笑脸却让人难以说出个「不」字来。一路上,包括进了菜市场,到了超市,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母亲问咋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不咋。「哟,」她白我一眼:「还真是大寿星,真牛气!」
中午母亲忙活了个把钟头,菜香弥漫间,我这再绷着脸也不合适。当母亲变戏法似地拎出个大蛋糕时,我只好笑了笑。一家人的注视下,我甚至感到脸庞火辣辣的,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眼眶里直打转。「咦,这笑得有多难看!」奶奶直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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