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加点了点头，这种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是天大的事，在他们口中几个来回就算计划完成，他自己也没想过竟然会这样顺利就让撒加说实话，终于语气缓和地，开始消解他想抚慰撒加的那股冲动，“好了，一切都后天再说。”他又去抱住撒加，手放在那具宽阔结实的后背上轻拍。

他怎么会因为撒加患了这种微妙而麻烦的病就离开他呢？撒加会这样想，他真是很可爱的。

不过，在现在这种温馨的气氛之下，性的兴致也再提不起来多少，但时间还早，他们就像每晚将要入睡时那样拥在一起，瞧着天花板继续聊那个新被揭开的秘密。沙加很好奇那个存在于撒加身体中的“另一个人”，虽然提起“他”来，就免不得要想起昨晚那场热烈到叫人有点上瘾的性爱，沙加似乎并不在意那具身体里面是谁，撒加却多少憋着闷气，看他想委屈又不能委屈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沙加就抱得更紧了。

“你说他十三年都没有再出现了，所以你发病是在15岁之前？”

“从发病到我以为痊愈都是15岁那一年里发生的事。起初是突然会丧失一些记忆，加隆也说我有时候会变得很奇怪，所以我翻了书查了些资料，怀疑是DiD，就自己去诊所做了检查。那个医生很厉害，我还记得他叫奥德修斯，治疗之后他告诉了我那另一个人格的一切，甚至还有他写下来的字条。”撒加慢慢回忆着，他脑海中有关那段时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他的名字是勒米尔，28岁，看起来是一个十分恶劣的家伙。”

“他又是怎么消失的呢？”沙加问道，“其实一年之内就痊愈的可能并不大，但当时既然连医生都做了痊愈诊断，状况一定还是很好的吧。”

“是，痊愈是经过综合检查之后下的结果。”撒加说，“而且，至少在后来的十三年里，勒米尔确实没有再被谁发现他出来过，我也没有记忆缺失的状况发生了。”

“他还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呢，一下子在你的身体里藏了十三年。”

“现在比较棘手的问题是我们不能沟通，或者说是他不想让我和他沟通。”撒加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旦他想抢夺我身体的控制权，我好像也没有办法控制，这样太危险了。”

“所以，至少在去诊所治疗之前，你都不要再单独行动比较好……呵。”沙加忽然笑了笑，语气变得轻快，“其实谁又能肯定地说你撒加就是主人格，勒米尔是应该被消灭的那一个呢。”

“我们只从医学的角度说，他是后天才出现的人格，应该被清除的当然是他。”说到这个话题，撒加还是不禁抬高了声调，心中又闪过一丝微妙的酸楚的纠结，伸手抚了抚沙加顺滑的长发，“难道，你更愿意和那个暴戾的家伙在一起。”

“他在床上的表现是比你要好一点。”

“沙加……”撒加狠狠地攥住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家伙的手，想来那是一种带有预示的意味，“如果你对我有不满，应该跟我提意见，而不是用别的男人来做对比。”

“勒米尔，也算别的人吗？”沙加饶有兴趣地说道，“我更赞同他是你的一部分。教你一个词，叫做‘相由心生’，而《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中所说，相作若干种， 因缘世如是，你所能看到的沙加只代表沙加拥有这一种相，并非只有这一种；至于你呢，撒加，也许你的心的自我已然强烈到了让两种相都示于人前的地步，才会变成现在的状况。你觉得呢，信仰自己的无神论者？”

“也许我患DiD的原理确如你的佛经所说，但对我以外的他人来说，勒米尔和我就是不同的人，我们用不一样的名字称呼自己，有不一样的行事作风，甚至对社会的作用也是两极分化的，不是吗。”

“社会作用。”沙加笑了笑，挣开撒加一直抓紧自己的手，懒散地翻了个身抱住他的枕头，“放心好了，我不会去告你强迫我发生性关系的。”

“现在我倒真希望你想去告我。”撒加有些沮丧地坐了起来，静静看了会儿趴在他身边的小情人，“沙加，你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你能分辨我和他，不要和那家伙牵扯太多，这是为你好。”

“我知道，他既然会假装你来和我睡觉，就很有可能做更多坏事。”

这下连撒加深呼吸的声音，沙加都能清楚地听见了。总是提昨晚的事情让撒加很不愉快，即使他已经明白了在沙加的视角中勒米尔与自己不分你我，但他知道那家伙究竟有多麻烦——十三年过去了，撒加依旧记得，加隆指着阁楼里的小猫尸体告诉他这就是他做出来的事，那时候自己心中巨大的恐慌。他当然会担心这一次发病的原因是那家伙又想找麻烦了，而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上看，显然就是如此。

而沙加竟还能拿这件事跟他打趣，这更是叫他有些为难。他现下还做不到可以潇洒直言自己担忧又有些嫉妒，看着沙加云淡风轻的表情，真是不知该为他的镇定多知而欣慰，还是该为他的大方宽容而羞恼。

“沙加，我在和你谈认真的。”撒加说，还是附身上去贴近沙加裸露在外的后颈肌肤，“不要理那个家伙，你想要什么就直接地告诉我。”

“这样啊，让我想想——”沙加当然轻易察觉到了，空气中正飘浮着从撒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叫人实在无法严肃起来，因为它可爱又迷人，“我认为，你可以收起你那些其实没有必要的柔情似水。”

撒加属实是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无言以对，他还从来没遇到过不喜欢自己对他温柔的对象，但沙加用他那张年轻美丽的脸说出这话，就附带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魔力，会想顺从他所说的话。撒加想，如果真的存在平行宇宙，沙加可能会在一个成为了某种传教士的世界中过得相当舒服，但这也与此时此刻此地的他毫无关系了，他只能顾及到触手可及的这一个沙加，用行动来完成他刚刚许下的承诺。

他伸手从沙加的身前穿过，扳着那张漂亮的脸扭头看向自己，在那双蓝眼睛深邃且情热的注视中，给了情人一个毫无保留的凶狠的亲吻。

#6

对早习惯于踩作业死线的沙加来说，他原本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这个“后天”，就简直是他从出生至今能感知到的流逝得最缓慢的一段时间，因为撒加将当年他在奥德修斯医生那里看病时留下的治疗笔记全都从阁楼找了出来，两个人一起翻看，想以此为这个谁也不愿意它到来的再诊做好准备。而当事人撒加在这漫长的48小时里保持了他的身体使用权，那个藏在他心里的坏东西毫无动静，至少没再被别人发觉。

撒加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缓兵之计，也许是被他知道了自己将去治疗的打算，正憋着一股劲算计着怎么逃呢。在翻资料以及和沙加对口供一般的交流之后，他也几乎思考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在奥德修斯医生给的诊断里，勒米尔并不能共享自己的行为记忆，他们也互相无法沟通，而后来自己更没有失忆的状况发生，他却甚至连自己心中所想都一清二楚——或许就是这狡诈的家伙在过去的十三年间，永远只在自己睡着之后偷偷出来的结果。

如果这就是真实情况，撒加不由得要感到一种后患无穷的震撼。一个副人格竟然能够做到这样，他不要过另一种光天化日之下的生活，只是窃取着自己暂时不必使用身体的时间，去了解自己身边的一切。饶是撒加对那种科幻悬疑影片并不怎么感兴趣也不由得要揣测一番，勒米尔这家伙该不会打算着要将自己取而代之。

这想法有些过激，但又的确有迹可循。撒加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到时候只与奥德修斯医生说明，他这会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再所谓“医者不自医”，一切面对病患家属的工作最好还是留给那些流水般来了又走、需要一些锻炼的实习医生。可真够慷慨的，撒加想，自己都快自身难保了还在为伟大的精神障碍医疗事业的未来打算，这样的一个他，怎么会在心中再生了一个狡诈恶劣的人格呢。

——没有人会回答他，他也不会问任何人，哪怕西格蒙德先生的棺材板上刻满了祖师爷一生的珍贵学术成果，世纪流转至今，它们也该磨损得无人能识了。

两天后，撒加带着他那些早已卷页发黄的治疗笔记和看似心如止水的沙加登上了从雅典开往帕特雷市的列车，沙加现在严禁他在得到医生许可前碰方向盘，只好便宜了加隆这小子接管他的阿斯顿马丁几天。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撒加看着外头呼啸而过的灰色高速道路，想到当年他也是如此，忐忑地等待车子摇晃着将他送到即将给他的肉体做出审判的目的地，想要伤春悲秋地感慨一番，又因为此时身边多了一个人、掌心多了一只手而实在没那个情绪。

撒加侧头看了一眼正闭眼小睡的沙加，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沙加耳朵上那只靠近自己的耳机，塞上一听，摇滚编曲版本的《心经》。

“怎么了。”他的南亚小情人睁开了那双蓝眼睛，用一种生怕他有事却不肯说的神情望向他。

“你一直都听这个？”撒加指了指他佛音环绕的那只耳朵。

沙加眨眨眼，方才还绵软的眼神一下就有了点看傻子的模样，“当然别的也会听了。”

“我可以认为你现在听这个，是在追求一种心灵上的安抚吗？”撒加用手肘支在窗沿，他金色的卷发在隔窗的阳光下熠熠发光，“你很担心我吧，沙加。”

“它对我并没有那种效果，而且，”沙加从口袋中摸出手机，郑重其事地划开屏幕递到撒加眼前，“下一首就是重金属。”

“好吧……”撒加摘下那只耳机，让自己全部感官的注意都集中到他翠色的眼睛，“但你真的不对我表示一些安慰？”

“你已经28岁了，已经和那一位同龄了。”

“在我这个年龄还会示弱的男人，难道不会给你一种特殊的迷人感觉吗。”

沙加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伸手去摸了摸撒加的额头，“奇怪了，明明不发烧。”

他一本正经地做趣事的反应让撒加忍俊不禁，这张英俊的脸庞笑起来真是宛如爱琴海畔初升的太阳，着实不该稀奇撒加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都觉得他是天使下凡，但就像各种神话文学中喜欢编排的故事一样，天使往往不会永远纯洁地做一个天使。撒加又用那只耳机塞住了自己的耳朵，大大方方歪头靠在沙加的肩上。

抵达时，正是客流稍小的午后，沙加坐在可以好晒日光的长椅上捧着一只时蔬三明治，身边的希腊男人低着头，在手机地图上用他修长的手指轻划。

“撒加，雅典城内有那么多精神科，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帕特雷？”

“因为听说奥德修斯医生的医术非常高明。”时过境迁，帕特雷市的道路已无法和记忆中的重叠，撒加仔细地在图块文字中寻找目的地的小小标记，“那时候，波塞冬酒吧还是一家沙龙，我对店主先生说我可能需要医生，他就向我推荐了奥菲阿卡斯诊所。他说他以前在那里做过颅内畸胎瘤手术，堪称‘如同奇迹一般’的治疗效果。”

“颅内畸胎瘤，这是神经科的范畴，和精神科可不一样。”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但该隐先生告诉我，他就是在治疗精神分裂的途中发现这个问题的。”撒加抬头看向他的家属，沙加已经在优雅地将三明治的包装纸叠成方形，然后放进他随身携带的小回收袋中，“走吧，我看好路了，步行只需要十分钟。”

撒加自然地拉上那只掌心仿佛永远都会暖热的手，如果这一次出行并不为了求医，那真是个十分浪漫的场景。

只是脚下这条向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帕特雷的街，其实和雅典也没什么区别。沙加想，这还是他第一次走到希腊的其他地方，连本地人同学都会放假的时候四处走走的，他一个留学生却一直都没什么兴趣做游客，再加上今天也实属被迫上远途，他不知道撒加心中正幻想一些风花雪月，只觉得二月份的太阳好像也有些热量。

温暖的太阳会永远如此照耀着大地，他也习惯了过平静入定毫无波澜的日子，但即使突然要面对身边这男人的脑袋里有两个人的麻烦事，他似乎也没有生出什么退却的念头。是因为什么呢？沙加知道，因为一种讳莫如深的动心。

撒加走进诊室之后，沙加就必须在外面等，他坐在奥菲阿卡斯诊所整洁安静的楼道里思考这个问题。偶尔有别的医生护士走动，在他眼中都成为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哪一丝也不能和撒加在他脑海中留下的任何细小的部分相比。方才在街上漫步，沙加也想到他们在雅典时很少这样交流感情，两人之间的关系默契又飞快地进入某种沸后的状态，仿佛一款昂贵的装满忠诚的花樽，陈列在高高在上的箱庭，很难落灰，只要时常擦拭就可以一直明亮美丽。

因为没有刻意隐瞒过他和撒加正在交往这件事，所以沙加偶尔也听到一些有关他们的发言，米罗会很坦然地给他学，一会儿说到年龄差，一会儿说到国籍，一会儿说到生活条件，反正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样，说完还要再来一句“我随便讲你随便听”。沙加倒是也想左耳进右耳出，可谁叫他就是天生的脑力超群，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将它们从脑袋里倒出来再品味一番，比当时看米罗表演还要没意思。

他真是从来没有开口表达过，他是在真切地爱着撒加的。甚至连那个字都没说过。但现在自己平静而义无反顾地等在这里，等撒加也许会带着看不见治愈尽头的棘手疾病从门的那边走出来，这又比诉说了千言万语还能够证明他的心动。这是一个复杂度甚至和人格分裂病情相近的词，心动，它总是会打碎人对自己的过度自信，然后不可避免地到来。

沙加记得新学年到来的前一天，撒加推开研究室的门，他随着锁芯被拧开的声音随意望了一眼，看到这个有着陌生脸庞的金发男人，左边胸口就瞬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轰轰——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起来。

唉，他可是正回忆到这段感情最甜蜜最让人快乐的时刻，但他同时也不是一个会在诊所楼道里任凭手机震响的粗鲁人。沙加拿出他的通讯工具，屏幕上闪烁着视频通讯来电人的名字，这让他一边感到意外一边飞速按下了接听键。

“嗨，沙加。”屏幕那头，加隆正拿着调羹敲一只柯林杯的边缘，看来是在酒吧里做着开店准备，“我哥怎么样了？”

沙加向椅背上仰了过去，“刚刚进诊室，大概正在被拷问吧。”

“你好像很淡定。”加隆说，库里修纳偶尔从他身后走过，“说真的，我以为像你这个年纪的小朋友，要是知道了撒加脑子有问题，八成躲着都还来不及！”

“正是因为你总是把我当作什么‘小朋友’，才会失算。”

“这些话，还是等你真的见识过撒加发疯之后再和我说吧。”

“撒加发疯，那是什么样的？”沙加是真的好奇，尾音都带着些上翘的不怀好意。或许是因为加隆用这张与撒加一模一样的脸说出这种话，实在是有些怪异的滑稽。

“拜托，你难道还真的对他发疯感兴趣？”加隆轻蔑一笑，“我真不理解，沙加，你又没有和他签卖身契，现在知道了他有神经病，直接走掉就好了！”

这像是双胞胎弟弟会说出来的话吗？沙加自然知道答案，假如加隆真的一心希望他哥被狠狠抛弃，这通电话就根本不会发生。但他现下并没有多少兴趣来陪加隆完成一个恶毒亲属的表演，以沙加所见，分明这才更加地“小朋友”。

“精神病和神经病是两回事。”沙加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你如果感兴趣，回去之后我可以给你讲。反正，你肯定不乐意听撒加讲——”

“我没兴趣！”

看看，到底谁才是小朋友。沙加根本没打算和加隆开始一番口头上的战争，但还是轻易就点燃了这家伙的战火，这两兄弟最尖锐的不同大概就在这里，所以和加隆拌嘴是要比和撒加拌嘴要有意思多的。沙加抬头瞧了瞧对面诊室紧闭的白色大门，等待着撒加从那扇门后出现宛如等待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坠落，即使说不上无比煎熬，也客观上需要这样点燃一次战火来缓解。

他丝毫不掩饰嘴角充满戏谑的上扬的弧度，看着手机屏幕中加隆的脸上逐渐浮起还要继续争辩的表情，想开口让他看看自己嘴巴真的毒起来是什么样。但第一个音节还未从喉咙跳出来，就被从那间诊室门后传来的巨大闷响给堵了回去，紧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打闹声，什么东西撞到了门，不止一个人在高声呼喊，此起彼伏着，却一个字都听不真切。

撒加出事了。这意识像只锋利的钻子一下凿进沙加的脑袋。

“有点事，再见。”沙加立刻切了通讯，站起来大步迈到那扇不知里面现在关着的到底是什么的白色大门前。

精神科诊室里当然会出现这种状况，他本来不会有所波澜的，但身上绑着定时炸弹的是撒加，沙加实在没办法做个安静的旁观者。他想进去看看，可是就这么一转身的时间，里面又没声响了，没有医生的许可不应该擅自闯进诊室，而且说不定这是某种治疗手段——在见到奥德修斯医生飘逸的银头发和彩艳妆面的造型时，他就觉得这位老师肯定与其他同行不那么一样……

正犹豫着，那门竟然自己开了，冲出来一个没了帽子露出严重脱发头顶的护士焦急地对沙加比划，“哎呀，正好！家属进来一下！”

“等等……”沙加还在懵，秃头护士就抓住手腕将他拉进了诊室，经过一处小小的拐角，眼前狼狈的场景只看一眼就知道刚才的打闹声是来自何处了。

一只小小的圆桌直接翻倒在地，书本、文件夹、笔具、消毒水瓶、护士用的小计时表杂乱地在事故现场曝晒它们无能为力的身体，不远处还有一顶被扯散了的红色假发，围帘也掉了一多半的挂钩，这让角落里那张病床看起来都凄惨许多，更何况躺在上面的撒加。他闭着眼睛，似乎失去了意识，脸上还有仿佛情绪激动过后会上涌的红色没有消退，奥德修斯医生就站在一旁死死盯着他，直到方才拉沙加进来的护士又抱着什么东西跑到了床前。

那些东西被搁到病床上之后沙加认了出来，是控制精神病患用的拘束带。

“家属，请你听我说。”奥德修斯侧身向沙加示意，“他的副人格刚才突然切换了过来，攻击了我们的护士之后又自行昏迷。已经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但如你所见，为了防止他醒来后还会出现这种状况，现在我们必须对他实施约束。”

“好，我知道了。”

“迪斯托尔，去操作一下。”听见沙加干脆的应答，奥德修斯立刻给那位护士下了指令，“今天最好就不要回去了，留院观察一天吧，如果你也需要留下来住，可以去和护士要求在病房里加一张床。”

“谢谢。”沙加点了点头，人好像变成机械做的，脸上什么表情也都没有了。他沉默着看迪斯托尔在撒加身上一层一层绑上拘束带，四肢、腰腹、固定肩膀，几乎是上了最齐全的拘束手段，这是连起身都不打算让撒加能在醒来之后做到了。

他真可怜，既可怜又无能为力。沙加默默想着，跟在迪斯托尔身后一起将病床推到留观室，一路上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撒加此时暂且安宁下来的脸，只觉得平时在清晨醒来后，自己能瞧见的也就是如此一副模样，没有任何攻击性，只会让他感到温暖。怎么会一醒来就变成四处破坏的恶鬼了呢？沙加知道，其实哪怕只谈科学，也依旧还有概率上的因素，DiD患者的发病几乎都有童年创伤的因素，但也不是所有有过童年创伤的小孩都会在未来成为撒加同伴中的一员，事已至此，说一句是撒加命数合该这样也不过分，他早学会了维持这种特殊的冷静，铺满心底的也只有对撒加狼狈模样的单纯的心疼。

交代完留观事项之后护士也离开了这狭小的房间，寂静迅速充满了每处角落，沙加在床头坐下来，伸手去理撒加因为在诊室的暴行而散乱的头发。

“你不走吗？还要留在这里？”忽地，他开了口，却没有睁开眼睛。

从那冰冷又戏谑的语气就能听出来，他现在仍然还是勒米尔。沙加这下开始觉得拘束带上得真是太应该了，而这人似乎也不想再与他假装撒加，索性也不怎么保持客气态度了，说话之前还笑了一下，“勒米尔，对医生护士动手，你真是一个恶劣的家伙。”

“他们想让我消失！”

“你本身就是不该存在的，撒加的身体里当然只该存放撒加的灵魂。”

“哈，这种话你还是留着哄他吧。”勒米尔睁开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看向沙加，“他这个没用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使用这具身体，你看，他现在根本无法从我手中把控制权夺走。”

沙加对上他的目光，蓝眼睛闪烁起一丝狡黠，“你现在不也动弹不得？”

这倒真是直直戳中了勒米尔的痛处，让他一时无言以对，但他没有撒加那么充足的隐忍和耐心，所有情绪都直接表露在脸上，沙加看着他咬牙切齿、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来反驳却毫无头绪的样子，颇有种暂时替撒加（和那位倒霉的假发护士）出过气的痛快，笑得更放肆了一些。他还是继续伸手去整理这个狼狈家伙的头发，心想着反正此时此刻，这个人的肉体与灵魂已经是分开的，他做的任何事都只面对撒加这一个主体，所以他毫无顾虑。

他抚过他额前的发根，粗糙的手感和每次在床上紧抱着撒加的时候没有两样，但底下那双眼睛可真是一点撒加的温柔也没有。沙加至今也还是将勒米尔看作撒加的某一面，说不上有多恨这个人格突兀的醒觉，但要他像对待撒加那样顺心也不可能，毕竟他的存在令撒加痛苦。做留观登记的时候奥德修斯医生也告诉沙加，撒加根本没有想过要与副人格共存，所以在接下来漫长的治疗中，他作为生活在撒加身边的人，就要去找那个可以叫大家稍稍相安无事的平衡点——说好听点是这样，实际上就是让勒米尔在治疗的时间里少去惹是生非。

沙加其实有一些自己的见解，他不觉得勒米尔真能闹出撒加的个人空间，他想要取代撒加，就一定需要这具身体的社会概念，所以不会真的做到影响撒加正常生活的地步。这算件好事，至少不用担忧突然有一天这张脸上了通缉令。甚至说这很有趣，像在欲情快要消退干净的时候又和对方重新开始了彼此试探的热恋。

他这点心思体现在指尖上，从额头又划到脸颊，想去抚摸那双吻过无数次的嘴唇时却被狠狠咬了一圈斑驳的牙印。

“嘶……”沙加收回了手，故意露出了一副厌恶的表情，“你确实很恶劣，勒米尔。”

“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得意洋洋地说我动弹不得？”

沙加笑了笑，“算了，是应该留给你一些余地。”

“你还是舍不得像那个浓妆医生和秃头护士那样对待我吧，沙加。”勒米尔眯起眼睛注视着沙加，嘴角扬得很夸张，“来，亲你老公一口。”

“你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看需要叫护士来给你再推一针镇静剂。”

勒米尔抬高了自己的声调，“沙加，别忘了，那晚你是怎么求我的。”

“我要和你说清楚一点。”沙加站了起来，扶着病床上的隔板附身贴近勒米尔，近到他浓金的长发从身侧滑下，几乎变成框柱他和那张脸的一道锁，“你如果一定要在我这里和撒加相提并论，那么你最多就是我的——永远得不到承诺的情人，没有什么我来亲你的份。”

“只有撒加才会想要承诺这种东西，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勒米尔似乎认同了沙加的回答，面对此等直接的冒犯竟然还有一丝快感，“但这样看来，你对他好像也不过如此，还敢说我是你的情人。”

看着勒米尔脸上或许不会被任何话语动摇的恶劣的表情，沙加已然开始有些倦了，与他争论这些涉及欲求情爱的问题纯属浪费时间，看来他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拿来探索自己从撒加身上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其实这也不错，撒加不那么完美的一面现在彻底地铺展在自己眼前，他可以轻易触碰，总要比磕磕碰碰地一点一点剥开撒加的心才看得见要好上许多。

“看样子你对做撒加的替代品也没有什么不满。”沙加说，又回到最开始他们保持的距离，“如果你只对这件事感兴趣的话，我倒不会想怎么干涉你和撒加之间的纠葛。”

仿佛这真的是个有考虑余地的提议，勒米尔没有像之前那样大声地开口反驳，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侧过头定定地看着沙加，看那双蓝眼睛里是否还有能够揭露这是一句玩笑话的蛛丝马迹。他是为了维持撒加这具肉体的稳定，还是单纯地无所谓？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透入午后的暖光，这不同于普拉卡的太阳照在沙加耀眼的金头发上，勒米尔不知道撒加会用怎样温柔的词汇来形容此时的场景，只是毫不意外地有了些感官上的被撼动。

“怎么会有你这种家伙，一点都不觉得我可怕。”

“自业自得果。”见勒米尔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沙加继续说道，“我想你也不像撒加那样肯听我讲经，如果你想知道答案，那么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因为我只把你当作撒加的一部分，而我又是如此爱他。”

这几乎是沙加在至今的人生中唯一会盲目地去做选择的事情，而正因为盲目，所以他必然要去接受这次盲目会带来的一切结果——撒加和勒米尔的矛盾、灵魂和肉体的不匹配、彻底治疗和选择共存的平衡，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攀着他纤细的年轻的身躯。那种复杂与他本身的淡然又糅合出一种剧烈的、引人想要靠近的气息，让他在此时薄薄阳光的笼罩中变得更迷人。

勒米尔当然也觉察到了。

“那么，你的提议，我选择成交。”

沙加看着那张属于撒加的面容，心中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砸出深深的裂缝，然后有猛烈的穿堂风从心口呼啸而过，他在那一刻忽然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能叫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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