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2]

#1

突然弹出一条ZOOM未读消息，点开那个红彤彤的提醒气泡，之前教授发上来冗长的资料链接下一行短短的文字吸引了沙加的注意。

[D1] Saga Gemini：嗨，我亲爱的，来我家过圣诞吗:-)

我敬爱的伟大的聪明绝顶的学长，我们现在还是在线上研讨会中吧。沙加皱了皱眉，幸好正是其他同学发表的时间，他不用开摄像头，不会叫所有人都瞧见他突如其来的奇怪。那可真是太不体面了，就像研讨会消息公屏上会出现这么一条调情信息一样不体面。沙加本不想搭理，毕竟撒加没点名道姓“他亲爱的”到底是哪位，谁要上赶着去承认啊——但细看一眼，才发觉撒加倒还知道切换到私聊频道，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得清。

这反而激起沙加一点打字的兴趣。

[见习] Shaka V：这样发消息会给你一点类似偷情的快感吗？学长，好好听课。

那家伙就真的到研讨会结束都没再吭声，两条仅对方可见的暧昧消息也很快被埋在更多的资料链接和讨论文章里头，等会议主持把群组一解散，连想拉上去再看两眼都没得办法了。不过沙加知道撒加绝不是只想这么随口一说就罢休的，退出程序之后给自己的香片又添了点儿水，心安理得地等起来手机开始震响。

五分钟后，撒加准时来电。沙加等着响了两声才慢条斯理接起来，冲着听筒说“您好”，故意的客气能顺着电波直挂到撒加脸上，还好对面那位绅士总能原谅他年轻的任性。

“沙加，我要和你认真说说过圣诞的事。”

“你知道我不过这些节日。”

撒加也满怀故意地笑了笑，“我知道，所以只是想找个理由请你来我家。”

“哦——”沙加拖着长长尾音，这会儿倒有些喜悦之情挂在脸上，可惜电话对面的那位见不到，“那么好吧，看在你这样诚恳的份上。”

当然，也有一点别的原因。这是他们交往大半年以来撒加第一次主动如此夸张地拉近彼此的关系。

撒加28岁，已经拿到了精神科医生执照工作了很久，去年他考进沙加本科见习的研究室读博士，一来就和沙加有了点“感觉”。沙加一点也没回避撒加的示好，隔壁艺术学院的米罗听说他在研究室交了个快三十的男友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作为损友，米罗会很不客气地去猜测沙加接受老男人的爱是有所图的，他一个自己过来读书的南亚人，原生条件确实不佳，会在研究室里绑一个小有成就并且未来光明的本地人，至少把这段感情维持到毕业，从某种角度上说也算是明智之举……但真见过撒加此人之后，米罗又打消了他那向往狗血都市爱情故事的念头：撒加有着在他们希腊人里算得上最优越的长相，为人又温柔有礼，还能帮着沙加搞定他学不明白的学科作业，这种好看又有用的人，那真是最受神经质的喜欢，沙加或许是真动了心。

米罗是不敢直接开口问沙加“你爱他哪里啊”，但沙加自己清楚，不只是米罗，身边这些同龄人朋友们个个都对他和老男人的感情生活十分好奇。穆就是什么都想知道；阿鲁迪巴倒只是单纯听见新闻，不免关心；卡妙九成是被米罗这个室友带动的，还可以放过；至于艾欧里亚，他大概还是头一次见熟人中间有人不是直男吧。直直弯弯的，也没什么讨论的意义，沙加不喜欢把事情解释清楚，他只在乎自己舒服了没有，所以对朋友一直模棱两可，对撒加倒有一些典型的年龄差恋情表现。

具体就表现在总是沙加想拉近一点彼此的距离上，但也不能说他是粘人，全部是对比而来的结果，沙加做过最主动的事情就是要撒加陪他泡图书馆。两个人肩抵着肩坐在一起，他偶尔累了才把头搁在撒加身上休息。仅此而已。恋成这种状况，如果给热心小伙米罗知道了，非得专门安排个团建活动来让他们可以拉拉手，以澄清谣言他们确实不只是好朋友。

所以撒加居然会主动开口居家约会，沙加当然不拒绝。他知道撒加的住址，但是一次也没去过，这个祖先世世代代都没有离开过卫城的希腊人和他的双胞胎弟弟依旧住在普拉卡旧区的二层小楼，游客们喜欢往这边来体味雅典风土，老街小镇却不太吸引沙加这种不爱出门的留学生。不过在地图应用上看了看那地方，旧味街景祥和安宁，沙加虽对什么圣诞活动毫无兴趣，但即使只当散散步，往那边一去也不吃亏。

沙加把自己的圣诞计划告诉他们之中往往会做总策划的米罗，以此表示他没法参加或许可能会有的聚会。米罗也对他的无常早就心中有数，除了好吧好吧无话可说，然后来到庆祝的那一日，一大早就开始往沙加的手机里投放照片，十张之后没收到回信，干脆打了过去。

“沙加·瓦尔戈先生，据我所知，你从来不会赖床！”米罗站在阳台上，对着薄薄云雾后的太阳演讲，但把手机夹在肩头和脖子中间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只鹌鹑，“要我打开摄像头吗？给你看看我们的神奇卡妙，他在煮水果汤，艾欧里亚马上带着他的小女朋友也来了，你一定后悔不来玩。”

“只有你会觉得卡妙煮水果汤是有趣到想直播给别人看的事了，米罗·斯科比昂同志。”沙加正在喝他的早餐麦片，他和撒加约在十点，这会儿一点也不着急，“不过，我可以满足你的分享欲。”

“我就知道你也想看！”

米罗兴奋地立刻把电话挂掉换了视频来，沙加看见卡妙正在削苹果，这个沉稳的青年丝毫没有被米罗上蹿下跳制造出的节日气氛感染，只是冲着摄像头挥了挥手。“沙加，假期快乐。”卡妙说，“你不过圣诞节，所以没准备给你的礼物。”

沙加点点头，“这再好不过了，但是，希望可以给我留一点你的水果汤。”

米罗伸头过来插话道，“那你就来我们家呀——”

热情希腊小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法国人推出了画面，“米罗，沙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好吧，好吧。那希望沙加和撒加玩得高兴，反正我们家今天开通宵，你要是想来，随时推门就进！”

也不知道米罗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想要沙加过来聚会，现在这个连通的空间里有三个人，默默当着厨娘的卡妙（他还在支付两个亲友中学生的学费，关照他们的生活，完全有这个本事）、十分热衷于拉动朋友们大团结的米罗、什么事都爱视同浮云的沙加，如果以少数服从多数的通用原则来说，在艾欧里亚带着他的小女朋友到达之前的现在，他们就完全可以合理让米罗闭嘴了——但放着一个爱说的自己在那运作，倒也不烦人。米罗一直给沙加介绍他们今天的菜单，说到一半被卡妙轰出了厨房，他依然兴致勃勃地蝎尾一样缩到沙发上继续讲。

“你一定猜不到我给卡妙准备什么了。”

“卡妙又不挑剔，你用上课的边角料刻一块印章给他，他都会很高兴。”沙加抬眼瞧见墙上的挂钟，他再穿个鞋撒加就该准时出现在他家楼下了，“不过如果我是卡妙，我就最希望你能给我减减房租。好了米罗，我要出门了，想炫耀就尽管给我发照片吧。”

沙加这下是完全把米罗的通话给结束了，刚才已经一边听一边挑好了衣服，穿上就好下楼去见人，不必多么着急。虽说在雅典也住了两年，但怕冷还是写在他骨子里、基因上似的，厚呢大衣和兔毛手套必不可少，靴子穿到膝盖，围脖绕三圈，裹得自己毛绒绒的。

“像漂亮缅因。”

撒加在学生公寓楼下，看见沙加出来就这样说。沙加那双澄澈的蓝眼睛里浮起一点疑惑神色，把脸往围巾里又埋了埋，不说话，就是跟着撒加从宿舍区走到停车场，被带上了那台耀眼的蓝色阿斯顿马丁之后才开口问道：“什么是缅因？”

“一种猫。”撒加启动了热风，示意他身边那只金毛小猫可以把身上的毛绒绒都褪了，“我朋友家里就有一窝缅因猫，有空带你去看看。”

如果是别的年龄差情人，这时候八成就会顺着小动物的话题继续说下去，表达他的期待，或是单纯地借猫展示一下自己的可爱之处，撒加也不是没见过，那些转瞬即逝的相似的年轻脸庞。也只有沙加，根本不在意他约下次的暗示，伸手把理容镜掰下来整理被静电炸开的头发，“这是你的车吗，也太招摇了。”

“是我的，但平时基本上是我弟弟加隆在开。”想了想所谓招摇，撒加也无奈地摇摇头，“原来是白的，弟弟想喷这个颜色，他本来还想弄点图案，但这个提议被我否决了。”

“你还蛮惯着他的。”

“这种小事没什么关系，但他要是想擅自换个能飙车的发动机，就会被我关到阁楼里。”

沙加笑了笑，十分不屑的那种，“听上去好像你已经把他关过阁楼里了。”

“是的。”一过高速闸机口，撒加眼见开阔平坦的公路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景色，脚下就狠狠踩了油门，不比他的描述中那个喜欢招摇的弟弟要乖巧许多，“但那是小的时候，他换我的玩具四驱车。”

“那我今天会见到他吗？”沙加问着，脑袋里开始构思一个和撒加长相毫无二致，但性格迥异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与同卵双胞胎之一交往是这样的，你必须接受世上还有另外一个家伙在和自己的男友共用一张脸，而人类能够立刻地同别人感受、抒发情绪也基本上就是靠着对方的脸，分辨他、再处理他。见到爱人的脸会想张开双臂，但碰上债主就会想立刻拔腿就跑。做个不好听的比喻——就像丢垃圾的时候通过垃圾桶的颜色分类来决定手中的废物们要去哪里一样。当这个外壳不再是唯一之后，那就说不定是否会犯行动上的错啦，多么可怕！

不过，沙加自认他从气质就可认人，在撒加的口中，他的兄弟与他除了脸以外根本没有哪里相似，他相信自己大约也不会做出什么离谱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判断。他可不好容忍自己是错的。

“加隆他晚上会出门的。”撒加说，提到他那个时而可爱时而可恨的弟弟的名字，兄长竟然还有些微的咬牙切齿，“等一下你就能看到，我家一楼的酒吧归他管，今天这个日子，他要去看场子呢。”

看场子，这乍听上去还挺有点像意大利电影，的确是和这个搞学术的兄长不是一类人。沙加用他修长的白指理了理他的金头发，理开几个小小挽在一起的结，也理清楚了冬天渐冻的思路。这个季节最恼人的事情还是静电，他在想也许自己不应该这么极端，不用真的一点点异教的节日都不理会，否则他现在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向撒加要礼物，就要一只防静电梳。

#2

十二月底的普拉卡老城，在太阳没有云层遮盖的时候依旧活色生香，四处都是涂鸦壁画和贴得满满当当的海报墙，水果小吃摊贩色彩艳丽灼目，是记忆中冈底斯河域从来不会有过的高饱和。沙加看得眼花缭乱，又把半张脸藏进大衣领子的绒毛里，眯了眯眼睛，此时更加像一只无精打采的缅因猫了。

撒加把车停在了他任职的私立医院，原因是家附近根本没有可以停放的位置，还好两地相距很近走不上太久，也算活用员工福利。沙加想问撒加怎么还不搬家，总不会是因为他那个同龄弟弟仍然需要他的照顾吧，而当他真的漫步来到老城区中，他想要的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在这安宁、舒适又鲜艳的地方，如撒加般温柔念旧的从小在这长大的希腊人，想必是会很难挪动他满是回忆气息的家。

“还有五分钟就到了。”撒加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挽沙加。虽然只摸得到他灰色兔毛手套凉凉的皮毛，但方才他们并肩而行很久都未曾这样亲密过，“你可以猜一猜，哪座楼是我家？”

沙加十分敷衍一笑，直接表达出他对此等无聊举动并无兴趣，低头看起脚下的石板街道，任撒加拉着他往前走。这种并不给人体面的反馈根本没有引起撒加的不悦，他发扬着老男人少数能为人称赞的优秀品格，宽容似爱琴海，用比在纪念碑前站岗的埃夫佐尼还要坚定的眼神望向不远处一块极其合适这里鲜艳、明快的风格的招牌，上面用流畅的花体字写着“Poseidon”，背景是海皇三叉戟的图案。

那就是弟弟加隆打理的酒吧，从名字到装修都保持着浓郁的……本土气味。这幢二层小楼从侧面看去，仿佛是一座小小的由神庙改建而成的东正教堂；壁面故意漆成砖色，在这个季节会萎去的绿植爬了大约半墙，现下只能见到一些枯枝。白天这里自然是不营业的，所以大门紧闭，沙加走上前，瞧着摆在门口显眼的一座波塞冬半身雕像，不免开始猜测是否这里还会有船运业的往来，否则还真是少见如此信奉海神的地方。

他跟随撒加从侧边的楼梯上去，原来二楼也并不全是连通的房间，两扇门横在眼前，告诉他除了格米奈兄弟也还有别人住在这里。就和学校的宿舍公寓差不多嘛。沙加想，只不过学校楼下可没有寻欢作乐的地方，而且一层要装下十来人的屋子，可不会像撒加这套老宅似的宽敞，简直像个小平层。

撒加掏出钥匙开门，嘴里还不忘念叨正在家里留守的那一位原住民：“加隆也许还没起床，不过你可以不用管他。”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洪亮的、显然是故意的咳嗽，沙加还没在玄关摘下他的兔毛手套、脱下他及膝的长靴，迎面就走来一位有着和撒加一模一样面容的青年。只看他们的脸，真是如同照镜子一般毫无破绽，但正如沙加所想，加隆的眼梢比撒加还要硬朗，显然是一个性格要开朗活泼许多的家伙。

“谁说我还没起？”加隆甩了甩他张扬的头发，无视了兄长的无奈表情，冲着沙加仔细打量，“你就是沙加，沙加·瓦尔戈先生。你知道吗，撒加成功约到你之后一天之内要跟我说至少三次你的事！”

“你都说我什么？”沙加侧头问道，取下围巾的动作仍然平静高雅。

“撒加说——”加隆整了整他水色衬衣的领子，狠狠地装模作样起来，“他说‘加隆，你那天晚上一定给我找点事出门，听到了吗’！所以我真的为他付出了太多。”

沙加心中了然，加隆那仿佛跟他邀功似的目光就是为了给兄长找一点麻烦。他没想过这对兄弟会相处得这么“和谐”，但对撒加的打算倒也有数，抿了抿他樱粉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回答：“楼下的波塞冬雕像很气派，是你喜欢的？”

“噢，是我合伙人的主意。他在爱琴海乃至全球都有很大的船业事务。”这虽然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但沙加也轻易成功了。加隆如果回头瞧瞧就能看见撒加此时偷笑的表情，可惜他现在把重点全放在了初次见面的兄长的男友身上，“你喜欢那个波塞冬吗，可以现在就跟我下去喝一杯。”

“好了加隆，沙加不饮酒的。”撒加已经换下他的风衣，听见沙加发出微妙的笑声才发觉自己里头的衬衫竟然和弟弟撞了色，“哎，我再去换一件吧。”

沙加自己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目送撒加回他的卧室。这样子从容得好像他已经来过无数次了。加隆知道沙加才20岁，在自己的认知中也就还是个“小孩子”，但这个有着长长金发和蓝眼睛的家伙身上正散发着与幼稚毫不沾边的气场，至少和那些深夜来他的酒吧里释放的大学生们并不一样。他原来以为沙加会是个sweet boy，没想到兄长的品味还是可以赞扬，原本还有点不那么轻松就叫兄长得逞的坏心思在，现在他倒想好好下楼通宵了。

“不喝酒那就喝水吧。”加隆找了半天才翻出一包纸杯，看来他家很少接待客人。

“谢谢。”沙加注意到加隆不太自然的客气，一想他平时大约也是被人捧着过日子，心中很快捏出一个努力在做乖的造型，这时候面对他微妙的招待，因为那张脸的特殊性还是决定自己也不那么严谨，“撒加到底跟你说过我的什么事？”

加隆瞥了眼卧室答道：“说你是他的同学啦，说你是他见过最想接近的人啦，说他想——”

卧室的门十分恰当地嘎吱一声开了，撒加换了一身宽松休闲但看着就暖和的装束，头发在后颈处简单绑了条皮筋，看着还显年轻几岁。他多半听见了加隆在外面叽叽喳喳的话才立刻出来，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提醒，给弟弟送去了个“小心说话”的眼神，甚至也不在乎沙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兄弟之间的不对劲，露出一点点的强硬来，强硬地从果盘里拿了个鲜红的苹果。

“等一下，我们就一起来准备圣诞午餐。”那只苹果在撒加手里飞速地褪掉了彩衣，他手艺好得很，可以轻轻松松直接在手心里把它再分成两半，“加隆晚上不在家里，就只好中午来用大餐啦。”

那苹果的柄都是两半的，一半给弟弟，一半给小男朋友，前者狠狠地挤眉弄眼无声抗议了一番，后者却觉得在这间房子里能够发生的事情或许会越来越有趣的。

#3

开饭的时候加隆做作地拿出个唤应侍生时用的响铃，“邦邦”地敲响它，撒加却丝毫也不觉得恼人，慢慢摆满一餐桌希腊人传统的圣诞美食。其实加隆也没有那么狂热地钟情于给他哥找不痛快，虽然实属罕见，但仍然还是夸奖了烤猪肉和烤鹅的卖相不错，甚至摸出手机拍了两张照，准备发送到“波塞冬”的工作群里，向同僚们炫耀炫耀。

“而且竟然没有放我最不喜欢的肉桂，沙加，你能经常来我家吃饭吗？”加隆豪迈地切下一块烤鹅放入自己的餐盘，板栗和松子混着酱汁从切口掉落出来，喷香四溢。

沙加面前是焗马铃薯和漂亮的烤蔬菜，由撒加体贴地送到手侧。他一边在彩椒和紫甘蓝中找到一片白菇，一边回答了加隆的问题：“如果下一次我再来，撒加就要你和我一起吃蔬菜的话，你还乐意我来吗？”

“哼……他才不会这么快就原形毕露。”加隆说，左手握着叉子狠狠往无辜的鹅里戳。

他现在知道兄长的食草动物小男朋友也不是多好惹的了，简直可以说在某些方面比撒加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恐吓起人来又狠又不动声色。看来自己哪怕是为了还能体体面面度过这一年一度的圣诞长假，也最好离这对人远一点。

总之在十分融洽的，或者说至少表面上十分融洽的午餐后，撒加收拾起餐桌，而已经完全计划好一到三点钟就溜的加隆则要开始做一件今天他在这个家里还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自然还是要拿撒加做梗，于是他立刻展开了几乎全世界通用的招待亲近客人最佳活动——拿出家族珍藏的相册，然后一页一页翻给沙加看。他热情地解说起来，不比哪个做了十年卫城推销的帅哥导游口才差，但沙加一看便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很凑巧，这是件会叫沙加感到有趣的事，配上电视里正滚动播放的圣诞特别节目，气氛波云诡谲得恰到好处。

在活着的20年里，沙加几乎不会主动拍照，除了必要的证件照片以外，还能在映像里找到他的大约也就只有少许与朋友们留念用的大合影。他对所谓留下自己的过去没什么执着，反正也不可能再回去，有实体的回忆再念起来更是徒增感慨，今天听着加隆兴奋地给他讲撒加的好事坏事（虽然真假未知），他甚至开始想，还好我没什么照片，就更没有机会去给别人能对我指点。

然而，那些在旧照里所记载的格米奈兄弟，也的确十分鲜艳。就像来时路上沙加所能看到的那些随处可见的涂鸦彩绘墙一样。

在这个潮湿的季节，视觉仿佛都被洗练得更深、更饱和，这种感官的暗示下，再惯于干涸的心也变得鼓胀饱满，容易产生一些柔软的胡思。沙加所能见到的撒加的过去和平顺遂如斯，从端正聪颖的小孩长成迷人可靠的成熟男性，他永远有理解自己的人陪伴，永远在收获每个年龄阶段他可以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普通人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忽然哗啦一声，加隆又翻了一页，发现这面整个都是他们中学时的毕业照，他活络起来的小心思让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诚恳，语重心长地对沙加开口道：“你可要注意，撒加十五岁就在到处迷小姑娘了。看这个小妹妹，我还记得她把我认成撒加表白，而这个家伙知道了之后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人家明明是用认错人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只有你傻乎乎真的以为她想表白的是我。”撒加打开两盒点心，把烤成各种形状的杏仁片饼干倒进骨瓷碟子里，哗啦啦的，比翻相册声音还要大。

加隆自然是要反驳，“反正已经过去这么久，你想怎么说也都没证据了。”

“亲爱的弟弟，你要对自己更自信一点儿。”撒加说，还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块杏仁饼干。

沙加就在一旁看热闹似的看他们两兄弟又要开始用一模一样的脸对峙，自己悄悄往背后弹软的抱枕上靠，保证绝不插手，一心只和点心亲密接触。其实这个已无可考的表白事故，沙加也还是更信撒加的说法，毕竟他们两个气质神情上的不同用肉眼就完全可辨，喜欢他就不会认错，但如果自己再开口说点什么，那就是实打实的一对二欺负人，今天这个气氛之下，实属不应该在烘焙香气里再搞进多少火药味。

但沙加只是笑了笑，也依旧触动了加隆恐情侣的神经，现在即使距离他计划中的三点还有一段时间，他也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我还是去楼下，叫苏兰特过来吹笛子吧！”他撇撇嘴，“啪”的一声把相册合上，从玄关的衣架上捞了一件皮夹克就要下楼。当然也没人拦，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加隆换好鞋，扒着门框一边转着钥匙一边往屋里深邃地望了一眼。

撒加挥挥手，“记得假期工资是要多给——”

一阵轰鸣的关门声把撒加讲话的声响完全覆盖，他只得对着空气摇摇头，脸上倒还是一片无效的和蔼。但五分钟后门口又传来奇怪的响动，撒加才坐下来准备继续从相册里找点乐子，这会儿又得起身看看外面的情况。

“怎么了？”沙加问，虽然看到撒加那个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就知道一定没什么大事。

“加隆把他店里那个CLOSE磁力贴给贴在门上了。”

沙加瞥了一眼撒加空着的手，“你怎么不把它拿下来。”

“贴着吧，这门确实也是要CLOSE。或者，你还想晚上出门去广场看圣诞船灯吗？”

“不想。”沙加回答得很干脆，原来被他靠着的那只抱枕也转移到怀里，遮挡住他半张脸，叫他再开口都仿佛话里有话，“我觉得你也不想吧。”

撒加爽快地点点头，紧挨着沙加坐下他身边的位置，抬手将电视综艺的音量又调得大了点，“其实这些庆祝风俗，我不是特别感兴趣，一直也没有什么所谓一定要参与。”

“你很多时候都更像是无神论者。”沙加狡黠一笑，“不虔诚。”

“我和加隆，父母还健在的时候，当然是跟着他们的信仰。他们是很虔诚的，只是离开得太早了。”

沙加感到身边传来了灼灼的目光，想了一会儿，侧头靠在了撒加的肩上，“所以你们就开始野蛮生长，加隆会摆那么气派的海神塑像，而你呢，你信你自己。”

“沙加，是你的话一定能理解，坚持这些唯心主义的东西，本质是为了给自己找一点精神寄托，而人们所相信的那个具体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就并不是那样重要的事。”一边说着在深刻和无用中间徘徊的话，撒加一边扯下之前他绑头发的皮筋，灿金在宽阔的后背上四散，被他毫不犹豫去抱紧沙加的动作带下肩侧。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如疾风骤雨，沙加被下意识带动——即使他其实早已有些心理准备，也不会知道真到这一刻时会有何种动荡在心中翻涌——从不习惯亲密行为的身体还是选择去躲避，但最终只是失去稳固重心的位置，被撒加困在柔软的沙发中间。那时候沙加竟然在想，还好他没有一头磕在坚硬的雕花扶手上，在他和撒加也许即将发生的一千万个可能里，自己被撞昏了头才是最狼狈最无法叫他接受的那一个。

奇怪的自尊，与撒加那显然同样没有料到这种情况而恍惚的眼神相比还要奇怪。幸而这滑稽的场面只维持了一眨眼的片刻，撒加体贴、镇定、至少看起来不是勉强在强装地撑起上身，还记得他想说却没来得及说的什么话，做了足足十年的成年人也该明白至少怎么找回一点他原本想要的气氛。

“……但我对能够保持虔诚的教徒还是十分敬佩，比如你。”撒加不免还是有些咬牙切齿。他本来只是想要留下一点暗示，但现在自己却好像个企图白日宣淫的变态。他这样不希望自己会在独处的时候露出任何难堪的样子。

但沙加平静地呼吸着，胸口埋在散乱的金发下起伏。他并没想有那么多，也没挣扎，只是侧过头不去看那双复杂的情绪正恣意横流的眼睛，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地小声呢喃，“我也没有多么虔诚。”

撒加被眼下那张欲说还休却稍显冷淡的脸很轻易地触动，之前才唾弃自己控制不了事态发展，这会儿心中又开始泛起些更加离谱的念想。他想沙加该不会觉得他夸错人表错情，不想受这份好意才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这么平静，可千万不要因此就对彼此失望。不过，什么叫做“没有多么虔诚”？这反而也激发出一点他的求知欲和挑战心，或许是错觉，沙加甚至带着一点忏悔的口吻在说那句话，撒加想问他为什么呢，想问他你的不虔诚又在哪里，难道就是这时候沿着他彻底脱轨的思维正逐渐爬上来的，那种不好意吗。

其实他们现在最该感谢电视还没关，正播着嘻嘻哈哈花里胡哨的广告，这时候翻天覆地的杂音可比死寂似的安静好做掩饰很多事的薄帘。撒加在试探沙加的“不虔诚”之前，或者说直白一些，在亲下去之前真的等了一会儿沙加把他推开，但事实告诉他沙加至少不排斥这种仄逼，他终于也释然了，俯下去试图亲吻那一截露在白色毛衣外纤细的脖颈。

撒加很喜欢这种亲昵行为，如果感情偏差一点就会从暧昧变成狩猎的亲吻脖颈，贴上去能用舌尖抚摸到浅浅的脉搏，全都在自己的掌握里。他可以从柔软热帖的触感开始，一点一点表达给沙加他的心意。靠近的时候闻到薄淡的檀香气味，长久风熏才会有这样持续的残留，一丝过了鼻腔之后撒加终于有些入迷，一直撑在沙加身侧的手不再好好的，想去撩那件薄毛衣的下摆。

“停手，撒加。”

……除了一句直接的喊停，连那只抓住柔软织品的腕子也被握住了。撒加不想承认，这是曾经在他的心理准备中出现过的情形，但即使准备过了也仍然叫人脸上发烫，是那种被拒绝之后无法控制情绪的热度，烧得人猛一起身就会目眩头晕。他没有觉得恼怒，背贴着沙发往后一靠，有点原始的小孩子般的泄气。

虽然他说的话还是那样直接，“我知道，你们讲‘五戒十善‘，不行邪淫是不是？”

长久的沉默之后，沙加也缓缓起身，撒加以为他或许要离开了，未料一只手直接伸过来扳他的脸。毫无预兆更不会提前防备，一下被一双凌厉的蓝眼睛抓住，撒加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像条退潮之后就搁浅的爱琴海小鱼，在此时的沙加眼中变得甚至有一丝可怜。

“不，那只是说和有不洁之情的对象做的事。”沙加定定地看着他，嘴唇轻动，“所以我和你上床，不算行邪淫。”

“嗯哼……那为什么？因为现在还是白天？”

说到这里，沙加又狡黠地笑了笑，“我只是还有点好奇，你是否也是那种觉得我同意来你家就是同意上床的家伙。”

“也是？还有谁？”

“听说来的。”沙加松开了抓着撒加的手，显然是已经对他无聊的抓重点感到一丝无趣，再也不想来回拉扯，直接送上方才被他自己咬出了一排齿痕的嘴唇，“不过你果然还是我心中的撒加，而且，我所想的也确实就是如此。”

#4

沙加心中的撒加，大概多半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撒加。这个实际上早就想好一切的希腊男人，在享受着他别具风情的南亚小情人主动的热吻时，那颗精明智慧的脑袋也没有停下咀嚼对方说过的每一个字的头脑风暴。他的“走神”，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沙加的主动其实相当外行——轻轻阖上眼睛，用两片柔软的嘴唇去碰撒加的，比颤抖中的小猫还要细微地蹭动，仿佛是在认真亲吻，又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墙——很难叫人立刻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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